1 陳默

陳默

陳默在夢裏又去到了十年前的那天。

原本只是照常被她們扇巴掌,摁水池,不知誰提了一句“你們想看看陳默的內衣是什麽款式嗎”,然後她便被幾個女生架着扒去身上的衣服,只剩下內衣。

“噫,好土。”

“這不會是她媽媽的吧?”

“哈哈哈哈不是吧!”

可能夢中的場景被成千上萬次美化過,夕陽從女廁的那扇小窗透進來,意識宛如上帝一般看着自己的身體,幹淨、無暇,沒有疤痕也沒有淤青。

對面那個最漂亮的女生突然收起笑臉:“筆。”

跟班立刻遞上一支中性筆。

“陳默,你是不是喜歡畫畫啊?”

漂亮女生突然蹲下,打開筆帽,漫不經心地說:“巧了,我也喜歡,只是這裏沒有紙......啊,對,我可以畫在這裏,你不介意吧?”

女生笑着将筆尖重重戳在她的胳膊上,用力帶下一道黑線。

極細的筆尖劃過皮膚,帶來的是自尊心被踐踏的痛。

畫下一筆,女生便在指間熟練地轉起那支筆:“你們說,下一筆,我該畫在哪裏呢?”

女孩們七嘴八舌哄笑起來,笑着笑着,周圍突然一片死寂。

視線從透着夕陽的窗口再次移回來時,那些女孩已經紛紛倒下,黑色的血從她們的眼睛鼻子嘴巴裏緩緩淌出,在濕漉漉的地板上模糊不清地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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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畫面,醜陋又惡心。

她們死了,她們全都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盯着眼前層層疊疊的屍體,用力撐起身體,低聲笑了。

夕陽沉到了窗沿之下,暗淡的光變換着角度。

不知過了多久,女廁的門從外面被人被推開了一條縫,她猛地扭過頭,心突然緊張起來,意識正口齒清晰地默念:不是他,這次,一定不是他......

門開了,門外依舊是那張臉。

瘦高個子的少年似乎是跑上來的,他急促的呼吸聲在寂靜的空間裏被無限放大,本欲沖進來的雙腳最終卻定在了原地。他清瘦白淨的臉由急促的潮.紅轉為煞白,又在幾秒間漲得更紅了。

陳默有點想笑。

主導夢境的意識也有點想笑,說來滑稽,無論這個場景重現了多少次,縱使她已經在夢裏完成了殺戮般的複仇,卻都沒法把那張臉抹去。

那張臉很端正,語文老師曾開玩笑說那是一張在任何場合都拿得出手的臉。五官的輪廓已經初顯出半熟男人的英氣和鋒芒,乍看陽光開朗神采飛揚,克制的眼神裏卻帶着學霸慣有的謹慎,以及顧慮重重。

真的是好笑,她從前居然喜歡過這樣一張臉。

幸運的是,她一文不值的喜歡從那天開始消散,如今早已不複存在。

***

清晨六點,陳默是在夢裏笑醒的。

窗外的天色已經蒙蒙亮,眼前的大床上一片虛無的混沌,整個屋子裏只有她從夢中帶來的急促呼吸聲。

陳默伸了個懶腰,把夢境的殘片從腦中驅散。

這時,刺耳的門鈴聲穿過朦胧的晨光,陳默卻翻了個身,又閉上眼睛。很快,門鈴聲變成了手機鈴聲,在她耳邊任性地阻撓她的回籠覺。

她從床邊撈起手機看了一眼,興致缺缺地接通。

“醒了?”男人的聲音和他在熱播劇裏念臺詞時的質感一模一樣。

陳默哼了聲:“外面是你?”

“你不是嫌我不愛制造驚喜嗎?”

陳默撇撇嘴,懶洋洋地坐了起來,慢慢悠悠披了件睡袍,下床去開門。

在門口和男人對視的時候,她的臉上還挂着一抹從夢境中帶來的蒼涼笑意,她靜靜看着男人的臉,感覺十分陌生。

“我帶了早餐和咖啡,”男人進屋後,舉起手裏的紙袋,用貼心的口吻說,“一起吃。”

“你先吃。”

陳默說着快步走近浴室,男人還想說什麽,浴室裏已經響起了嘩嘩的水聲。

一刻鐘之後,陳默穿戴完畢走出浴室。男人坐在餐桌前正在吃他那份早餐,聽到聲音便擡起了頭。

她的臉很明豔,身材更是勾人,黑色長發和黑色的大衣給她的氣質增加了幾分神秘。不可否認,她比他所認識的女明星同事要更鮮活漂亮,而且更加富有。

“你不是在外地拍戲嗎?”陳默走到餐桌邊坐下,拿起盛咖啡的紙杯喝了一小口,随即皺起鼻子說,“我不喝拿鐵。”

男人的眼神裏瞬間閃過一絲慌亂,随即輕描淡寫地說:“助理買的,下次讓他注意。”

說着,男人注意到她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陳默接起,很自然地聊了幾句,她根本不找借口,只是說着“不想”,便推掉了電話那頭的邀約。男人對此已經習慣,那些不入流的雄性孔雀總是不分晝夜地在她面前開屏,而他現在很有信心,他能夠脫穎而出。

見陳默放下手機,男人挺直了背,也如開屏孔雀般炫耀說:“我昨晚拍了個大夜,今天劇組放假,先來陪你吃個早餐,午後還要去城裏拍廣告,晚上再回劇組。”

陳默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她對此什麽也不想評價,便拿起一旁裝三明治的紙袋。

“這是什麽?”她說着,從三明治的夾層裏拎出一枚戒指。

是某品牌的情侶對戒,最近很多明星都在戴。男人覺得如此出其不意地送上禮物,一定會打動她。

而陳默卻面色如常地把三明治和戒指都擱在餐桌上,起身說:“把你的東西收好,我要走了。”

男人愣住:“這麽早就走?”

陳默:“八點半的飛機,司機在樓下等我了。”

“去哪裏?”男人也跟着站了起來。

“冬城。”

“那麽遠的地方?”

“辦事。”

在玄關穿鞋時,男人跟了過來,他決定背水一戰,随即突然在她身前半跪下,握住她的腳,同時拿起了她準備穿上的那只高跟鞋。

陳默垂眼:“不勞煩大明星了,我自己來。”

他卻依舊把着她的腳,低頭在腳背落下一個吻。男人此刻依舊自信,但凡性別為女,到這個份上,都會招架不住的。

“這都是從劇本上學來的?一大早演得不累嗎?”陳默冷冷踹了他一下,踩進高跟鞋,她低下頭,臉上帶着事不關己的溫柔笑意,眼底卻是一片冷漠,“之前和你說過的,別想太多。”

“別、想、太、多?”

陳默嘴邊敷衍的笑意更加明顯了:“忘了告訴你,我不談戀愛。”

對方抽抽嘴角,尬笑了一下,終于明白自己是碰上了硬茬。

“可是......”

“上周的娛樂新聞裏,你不是還在和新劇女主炒cp嗎?”陳默擡眼,讪讪看着他,“你來錯地方了吧?”

陳默說完,揚長而去。

性轉一下,這樣冷酷絕情,甚至稱得上卑鄙的場景總是在這個繁華混亂的都市裏不斷上演着。可輪到由他一個大男人親身體會,竟是如此令人汗顏、難堪的感覺,他尴尬得甚至想打個地洞鑽進去。

何止不談戀愛。在陳默眼裏,男人只是用來拿捏和玩弄的消遣罷了。她敢保證,待會兒下了飛機,她怕是已經徹底忘掉這個男人的名字了。

***

在高歌的夢裏,他總能看到她的身影。

夢境總是在不斷美化着她的形象,她穿着幹淨的校服,紮着靈動的馬尾,笑容甜美。在夢裏每見她一次,夢中的自己仿佛就更在乎她一點。

醒來後的高歌總是很惱火,覺得自己一再被夢境捉弄。

那些虛幻的泡影會随着清醒的意識戛然消失,本該早早忘卻的女孩卻在腦中變得越發難忘。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難纏的夢魇。

這時,他的眼前又會浮現出那天傍晚在女廁門外所看到的畫面。

真實,卻永生難忘的畫面。

滿地髒水映着夕陽,十分刺眼。

比抹布還要髒的校服濕漉漉地塞在一旁的盥洗池裏,毫無尊嚴可言。

少女背對着他癱坐在地上,她的身上只穿着內衣,後背仿佛白得發光,又像是鍍上了一層金色,背脊上橫着的一道帶子,在夕陽下顯得又舊又髒。

他不想繼續看,卻不得不看見,她的身上還遍布着更加刺眼的污跡。

他急着想脫下外套替她擋住什麽,可早已麻木的手臂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動彈。少女一動不動地坐在地板上,因為過于消瘦,背後上凸起的胛骨像刺刀一樣分明,就像是刺進了他的心髒。

她稍稍偏過頭,卻看也沒看他,嘴角挂着一抹讪笑:“看你**。”

嗓子啞啞的,毫不意外還是粗俗的髒話。

“你......”

衛生間的氣味令他頭疼欲裂,舌頭打結,最終說出來的卻是毫無意義,且令他後悔不已的四個字:“你還好嗎......”

“滾!”

少女扭過頭咆哮,那眼神像是要殺死他。這讓他聯想到書中面容扭曲的蛇妖,吐着不祥的信子。

疼痛與慌亂間,他終于脫下了校服外套,小心翼翼地朝女廁裏走去,隔着空氣伸出顫抖的手,将幹淨的衣服遞給她。

可她并不領情,只是擡起下巴高聲大笑起來。她的側臉在夕陽的襯托下,帶着赴死的癫狂。

“別**裝好人了。”

笑夠了,她終于喘着氣又罵了一句,随即回過頭,呆呆凝望着從小窗口透進來的夕陽。

手裏的那件校服仿佛有千斤重,令他的胳膊很疼。進退兩難時,他聽見她用冷漠的聲音問:“剛才放學的時候,你是不是去了辦公室?”

“嗯。”

她冷冷說:“我在走廊上看到你了。”

當時他準備去找老師探讨昨天考試的卷子上最後一道大題的另一種解法。

本想順勢解釋幾句,她突然擡高了音調:“你**就沒看到我嗎?”

“看到了。”

“哦,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開始大笑,就像電視劇裏那些瘋子一樣,笑得渾身發顫,笑聲裏充滿了絕望的戲谑。

“原來你看到了啊,看到那些**把我拖走的時候,你就沒見我向你使眼色求助嗎?你怎麽不說話?你怎麽不去告訴老師?你**是啞巴嗎?”

“把衣服穿上,我送你回去。”

“誰要你的施舍,滾。”

她沒有回過頭,只是咬着牙惡狠狠地繼續罵道:“不要以為你這種沉默的大多數就和他們有區別了,那麽愛裝啞巴麽,呵呵,你**就該當一輩子的啞巴。”

從那一刻起,陳默便成了高歌揮之不去的心魔。

***

夢醒後,高歌依舊身處在空蕩冰冷的房間裏。

明明已經六點多,冬城的天空依舊是一片漆黑。窗外沒有一絲亮光,就像他的人生,已經走到春夏之交,卻還是一片寒冷死寂。

噩夢讓他發了一身汗,高歌起身走進浴室沖了個澡。水有點涼,他卻毫無知覺,在花灑下仰起頭,下颌線連帶着脖頸,被他用力拉扯出一道帶着隐忍與克制的弧度。

他大口呼吸着,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沖過澡後徑直走進廚房,高歌剛要打開冰箱,卧室裏突然傳來手機鈴聲,好像是一條信息。他遲疑了幾秒,将塞滿啤酒的冰箱門關上,空手走回了卧室。

——高老師,今晚教職工期末聚餐,不要忘了哦。

他想也沒想,迅速編輯道:不好意思,今晚我......

可是第二條信息已經搶着發了過來。

——校長說了,今年評上優秀教師的人都不許請假。

他低着頭,發間的水珠滴落在屏幕上,讓那行字顯得模糊不真實。

高歌擡手擦了一下屏幕,删掉打好的字,回複道:好。

十年前,十七歲的春夏之交,在被陳默“詛咒”就該當一輩子啞巴的那天深夜,高歌莫名其妙嘔吐發燒,高燒飙升至四十度,在被送去醫院治療的三天後,他終于退燒,卻再也沒能開口說話。

父母在他失聲後的第二年有了弟弟,家中寵愛的天平瞬間傾斜,本該考入名校的高歌最終在當地一所接納特殊人群的民辦大學裏完成了學業。

後來,家人搬去城市的另一邊,曾經稱兄道弟的好朋友們逐漸疏遠,曾經給他寫情書的女孩們也紛紛有了可以說情話的愛人。高歌最終成為特殊教育學校的一名手語老師,在冬城的角落裏沉默地生活。

雖然十年前醫生就對那次意外高燒給出了專業的解釋,理智也在不斷催促他接受命運的捉弄,但每逢處在夢境和現實交界的混沌裏,抛開理性,高歌總覺得他當年就是被陳默詛咒了。

當年,她詛咒的是一個懦弱冷漠的他。

但事實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樣。那天他的腳步停在了辦公室的門外,卻并沒有走進去,而是轉身全速折回走廊,朝教學樓一側的女廁飛奔而去。

他記得當時推開了很多人,又撞倒了什麽人,還被更多的人訝異側目,而他一心只想趕緊奔去救她。那天,他甚至已經看到了她被那群女生推搡着的背影,可眼前又來了另外一群人,擋住了他的去路。

高歌擡起左臂,他的肱二頭肌上有個淡淡的,放射形的疤痕,他盯着那道疤,驅散了關于那天的回憶。他獨自在黑暗中又坐了一會兒,随即平靜起身,換上上班的衣服準備出門。

可思緒還在腦中跳躍着,他想,如果有機會再見到陳默,他應該向她解釋嗎?

鬼使神差地,高歌開始極不現實地幻想起他與陳默重逢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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