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石橋街

石橋街

十年前,他被她詛咒過,今晚,纜車好像也被她詛咒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個唯物的世界哪有什麽詛咒!但實在是太巧了,巧合到根本沒法用科學去解釋。

如果真有詛咒存在,他會因此恨她嗎?

心中不免鑽出這樣的問題,高歌頓時覺得可笑,他怎麽可能恨她!即便當年少女惡語相向,那種憤怒也是現在的他完全可以理解的。

不知怎麽,在經歷了痛苦壓抑最終變為平淡的十年後,他好像可以理解一切了。

如果真有詛咒存在,他情願陳默詛咒他将永遠困在她的身邊。

高歌被這些離譜的想法折磨得無法入睡,一心惦念着不遠處書房裏的人。淩晨兩點,他起身離開卧室,蹑手蹑腳地穿過客廳,試圖再拿幾罐啤酒強迫自己睡着。

目光無法控制地投向過道盡頭的書房,那扇門依舊虛掩着,門縫裏透出微光,房間裏卻沒有再傳出鍵盤打字的聲音。

于是高歌輕輕走了過去,透過門縫,看見陳默正安靜地伏在書桌前。

睡着了?

高歌伸出手,正要推開書房門,陳默卻徑直轉過身來。她有點意外地歪頭看向高歌,聲音很輕卻很清醒:“你還沒睡?”

去衛生間。

高歌比劃着匆匆撒了個謊,又覺得這個借口說出來好像更尴尬了。就在他準備撤退的時候,陳默卻勾勾手指:“過來一下。”

這四個字讓高歌頓時如臨大敵,去也不是,逃也不是。

“過來,給你看個東西。”她輕聲又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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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歌沒得選,只好推門走進書房。

進去的時候他有種恍惚感,仿佛這裏并不是他的家,而是陳默的家,她才是這裏的主人一樣。她脫掉了大衣,穿着黑色的高領毛衣,書桌上臺燈的暖光照在她身上,溫柔又神秘。

走到她身後他才發現,陳默剛剛并沒有睡着,而是趴在書桌上盯着她的手機。晃眼一看,她好像正在和誰發消息。

深夜發消息,是在和別的什麽男人調情嗎?高歌想着,有點難受。

陳默迅速把手機屏幕扣在桌面,伸手晃了晃鼠标,眼前的顯示器立刻明亮了。

“再幫我輸下密碼。”

她說着,剛要起身騰出位置讓他過來,高歌已經急促地躬身夠到了鍵盤。他貼在她身側,稍稍偏過頭就能看到她的臉。高歌硬着頭皮專心輸入密碼,陳默卻牢牢盯着眼前的顯示器。

打開鎖屏,某款設計軟件正開着,屏幕的中央是幅精巧的、藏在雲霧中央,有着紅牆青瓦的古寺圖樣。

這是......他們白天去看過的,在泥濘裏殘破不堪的冬寶寺?高歌感嘆,眼前這分明就是神仙住的宮殿啊!

心頭突然有什麽東西正在湧動,他的意識裏閃過了少年時代曾坐車路過那座古寺時模糊不清的印象,那裏似乎的确有過一座紅牆青瓦的大殿,威嚴肅穆,反射着傍晚金色的天光,熠熠生輝。

高歌捏着鼠标愣在那,腦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情緒,他甚至不清楚那樣的回憶畫面是否真實存在過。

“你點這裏。”

身旁的陳默突然說道,伸手指了指大殿的門扉。

高歌有點迷茫地拿起鼠标點下去,沒想到這幅設計圖居然還有動畫效果。殿門緩緩從兩側打開,一群白鶴從門裏飛出,同時,眼前出現了一尊金色的佛像。

佛像的臉栩栩如生,正溫和地與他對視。

高歌張開嘴,發出無聲贊嘆。

“這就是冬寶寺大殿裏的金佛,不過,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已經損毀。”陳默說着,偏頭看向他,“怎麽樣?還不錯吧?”

高歌轉過頭看向她美麗迷人的臉,鄭重地點點頭。

“設計的主題是,”她看進他的眼睛,小聲說道,“重獲新生。”

聽到這四個字,高歌心中的翻湧突然靜止下來,他很喜歡這個詞,甚至在乍聽到時有點感動。

“光是查找資料還原它從前的樣子,就花了我很長的時間,不過這只是個開頭,将它落地做成真正的産品,路還長。”

陳默說着一通莫名其妙的話,從椅子裏站了起來。她抻抻胳膊活動了一下,對高歌說:“這裏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高歌不可思議,偏頭看向她。

陳默淡淡笑了:“之前你幫我整理出來的那堆資料,幫了不少忙。”

原來是這樣。高歌想着,突然莫名開心起來。

“好餓。”

陳默又說。高歌愣住,覺得她真是有夠莫名其妙的,瞬間就換到了另一個頻道上。

“你不餓嗎?”

被她直勾勾地盯着,高歌這才意識到今晚他們并沒有吃東西,急急忙忙從酒店回了家。想到這,他感覺肚子也餓得厲害。

“我們吃點東西去。”

陳默說完,起身穿上大衣準備出門。

***

高歌依舊有點懵。

淩晨兩點半,和陳默一起出門覓食,真是從未想過的事。

他說睡前喝了點酒,沒法開車,要不就在家給她煮面吃。陳默直接拒絕,精神頭飽滿地說舊城區一定有很多深夜不打烊的小店,她現在就要去大吃特吃,吃個遍。

高歌迷惑,她明明沒有喝酒,卻好像醉得不輕。

她失算了。深夜冬城的大街小巷空無一人,除了滿目風雪,壓根就沒有想象中冒着熱氣的深夜檔口。畢竟臨近年關,許多店鋪都提前關門了。

陳默揚起頭,用力吸了吸鼻子,随即指向某個方向:“有食物的香味,這邊。”

高歌也吸吸鼻子,除了風雪清冽的味道,他什麽也沒聞到。

他把着黑傘,努力不讓它在大風裏亂晃,大步跟在陳默身後走街串巷。時間仿佛被無盡的夜模糊得失去了刻度,視線裏也只剩下眼前那道輕快向前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稍遠的地方竟出現了一片亮光,看見亮光的同時,高歌終于聞到了食物的香氣。

他吸吸鼻子,是烤串。

走進店門,陳默笑嘻嘻地伸出兩根手指:“老板,菜單上有的,每樣都來兩份。”

烤得焦香的饅頭片搭配着油滋滋的五花肉,刷上調料,簡直香迷糊了。

陳默吃得很開心,邊吃邊說:“冬城的烤串,從前就是這個味道。”

高歌打心眼裏對此表示贊同,雖然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烤串了,卻在食物沾上舌頭的一瞬間迅速想起了他夢一般的少年時代,和小夥伴們踢完球的夜晚,總是少不了汽水和燒烤。可是,自從失去聲音之後,他便是孤身一人了。

“我記得,從前這個只要五毛錢一串。”陳默搖晃着手裏的肉串,笑嘻嘻地對他說,“雖然從前我壓根沒吃過烤串,但它們的氣味和價格就好像印在我的腦袋裏一樣,你說,從前的我是有多饞......”

高歌尋思那不過是普通的食材,這個富有的女人卻咬着簽子小心翼翼地吃下,在嘴裏細細體會。

“好香啊。”她彎起笑眼,“和我想象中的一樣好吃。”

某個瞬間,高歌看着她罕見的純真笑臉,突然感覺喉嚨裏正被什麽東西堵住,有點難受。

這時,老板端來一盤炭烤茄子,恰好聽見了陳默的話,便搭話詢問:“姑娘有點眼生,從前來我家吃過嗎?”

陳默擡頭笑着:“第一次吃。”

“哦,我就說呢,之前好像從沒見過你。”老板打開話匣子,繼續說道,“從前我在石橋街那邊擺攤賣燒烤,前幾年不是舊城改造麽,去年我才搬到這片來的,很多從前的顧客還專門找過來吃!”

陳默有些困惑地搖搖頭。

“石橋街,沒聽說過嗎?那兒有座清代的古石橋,從前那邊全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特別亂,現在已經成了咱們冬城重點打造的民俗風情街,有挺多小店,還可以坐船游河......對了,你們不會是第一次來冬城吧?除了看雪,推薦你們再去逛逛石橋街,那邊吃喝玩樂一條龍,非常有特色!”

老板熱情洋溢地介紹着,陳默聽得很認真,末了還點點頭,說一定去看看。

上高中那會兒,高歌就知道陳默住在冬城著名的貧民窟,石橋街上。她媽媽在石橋街擺攤算命的事在實驗中學人盡皆知,有些不懷好意的同學還會以此嘲諷她。

高歌記得,有次隔壁班的幾個同學課間堵住陳默,說其中某人的親戚在陳默媽媽那裏算命之後走了黴運,他們威脅她要是不賠錢,放學後就去石橋街砸了她媽媽的攤位讓她再也做不成生意。那天放學後,高歌擔心不已,便偷偷跟着陳默擠上了去往石橋街的那班公交車,到站後他一路跟着她,終于看到了橋墩下那個小小的算命攤。

陳舊的夕陽下,橋墩的暗影中,母女二人看上去都格外瘦小。

那天,陳默似乎也很擔心,放下書包坐在攤位旁陪了她媽媽一小會兒,便被她媽媽厲聲趕回家寫作業去了。那晚,高歌依舊守在攤位旁的不遠處,一直等到夜深,那群揚言砸攤的同學也沒有出現。後知後覺,他終于意識到,那群人只是找了個借口欺負陳默罷了。

如今和陳默重逢後,高歌在網上搜到,陳默的媽媽已經是命理圈的大人物。如今也沒有人敢再欺負她們母女了。

而眼前重獲新生一般的陳默,卻在聽到石橋街三個字時完全沒有表露出半點起伏的情緒。

高歌幾乎忘了手裏的食物,他呆呆看着陳默,她依舊平靜地和老板探讨着冬城的游覽攻略,仿佛真的是一個初次踏進冬城的外來游客。

那是有過太多太多的深刻情緒後才會得到的平靜。

吃飽喝足,被熱情的老板送出小店,陳默終于冷下了臉。

“我還要去趟石橋街。”她對高歌說。

高歌想也沒想,用手語告訴她: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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