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石橋街

石橋街

淩晨四點的石橋街,寂靜得令人感到陌生。

雪花無聲地落在那座古石橋上,它陳舊的身影在沿河幽暗燈光的映襯下顯得模糊不清,而石橋周圍的一切都變了。

曾經沿河高低錯落的破舊民宅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整齊修建的仿古商業建築群。河道變寬了,結冰的河面宛如一面灰白的鏡子,空氣早已被冬夜純淨的氣味填滿,記憶中混雜着水腥和垃圾的肮髒味道也無從捕捉。

高歌本以為陳默會突發感傷回憶過去,要麽打開話匣子傾訴過往的苦難,要麽破防到大哭一場,他甚至做好了提供肩膀和懷抱的準備。

不難想像,陳默曾在這裏度過了多少苦日子,一定是永生難忘的。

可另一方面,高歌又并不想從她嘴裏聽到對于殘酷往事的回顧,畢竟回顧過去,除了再一次傷心難過之外,不會帶來任何積極的作用,但無妨,他已經做好了默默聆聽的準備。

陳默站在橋邊,視線長久地盯着那靜止的河面,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站了很久,她轉頭對高歌說:“回去吧。”

直到二人走過石橋,穿過那片仿古建築時,陳默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盯着某處看了一會兒。高歌沒問也沒催促,只是站在她身邊也望向那處。

一排木門緊閉着,某扇門外,竹竿斜斜撐出一面旗子,寫着大大的一個“酒”字,是間賣酒的鋪子。文旅商業街上這樣的小店鋪随處可見,酒鋪周圍還有幾間賣幹果和特色小吃的店鋪。

“從前我就住在那。”陳默突然說。

高歌點點頭,比劃着問:要過去看看嗎?

她搖頭,面色如常地繼續說道:“不用,其實只是租住的地方。”

“那個房東,不是什麽好人。”

陳默說完,四下環顧着,突然冷冷笑了聲:“修建商業街之前民房拆遷,那個房東應該拿到了不少的補償款。現世啊,壞人總是活得逍遙自在,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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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歌對這話并不贊同,卻并不打算反駁她。

“走吧。”

陳默說着,決絕地轉身離開。

寒冬臘月的清晨,周身一片漆黑,這讓她又想起了十年前離開冬城的那天。

那也是一個清晨,七月底,淩晨五點。天還沒亮,房東便在屋外放了一挂炮仗,噼裏啪啦的聲響把母女二人吵醒。屋外有鄰居開始不滿抱怨,房東老頭卻喜氣洋洋地逢人便說,今天家裏有喜事,黴運終于要走了。

當年,房東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鳏夫,為人刻薄陰狠。在聽說母女二人要在八月退租後,他更是一面說着提前退租押金不退還,一面用各種下作的手段催促她們盡快搬離。他會以“看房”為由,不分晝夜地帶人上門打擾,還會在深夜時把水蛇偷偷放進她們房間,最終媽媽忍無可忍,還沒找到母女二人的下個落腳點,便帶着陳默提前搬離了冬城。

那一天,她對這座城市沒有絲毫留戀,心底只有恨意。

想着,陳默突然陰暗起來。她期待再次見到那位大概已經開始安享晚年的房東,憑她現在的能力,完全可以輕松回擊報複,攪得他永無安寧之日,她真的很想十倍奉還,就像當年一樣,把他從那茍且偷生的房子裏驅趕出去。

想到這裏,她突然停住腳步。

房東當年用各種手段恐吓催促,只為把她們母女趕走......那麽,之前在酒店所經歷的扮鬼驚吓和布草間起火,是不是也可以看做是一種恐吓?

難道幕後主使的真實目的是要把她從這裏趕走?

***

睡醒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中午。

淩晨快天亮時他們才回家,分別回了房間休息,後來實在是太困,陳默把電腦裏的設計稿整理好,就靠在書房的小沙發裏和衣而睡,倒也還算踏實。

天光把書房照亮,除了昨夜使用過的書桌,這間房裏還整齊地擺放着幾只金絲楠木的大書櫃,唯一空着的那面牆上挂着一幅字畫,從題字和落款推測應該是高歌父親的墨寶。

起身走出書房,陳默發現高歌并不在家。餐桌上有張字條,上面寫着“我去買菜,早餐在廚房”,這行字底下還附上了一個笑臉表情。

陳默走進廚房打開亮着保溫燈的電飯煲,裏面有正在保溫的饅頭和雞蛋,豆漿壺裏剛打出來的新鮮豆漿溫溫熱熱剛好可以喝。

簡單洗漱完畢,陳默坐在餐桌邊開始吃早餐,突然,門外傳來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她立刻換上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準備破例誇誇他貼心準備的早餐。

剛準備開口,視線裏,一個中年女人走進了客廳。

“你是誰?”

女人發問,一副主人的架勢,神情疑惑,更多的是警覺和不安。她保養得很好,穿着打扮也很講究,身旁站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有雙和高歌一樣烏黑狹長的眼睛,正滴溜溜轉着眼珠四處打量。

陳默迅速意識到來人應該是高歌的母親和弟弟。

見她不語,弟弟竊笑:“你不會是高歌的女朋友吧?”

高歌的母親依舊沒說話,尴尬且凝重地審視着她。

這種時候,首先要做的是不能比對方更尴尬。

其次,還是不要把她雇傭高歌的那些事說出來應付了,畢竟兒子給人當司機這種事,這位高高在上的母親大概率接受無能。

“回答錯誤。”陳默起身彎下腰,向小男孩友善地笑了,“是朋友,不是女朋友。”

随後,她大大方方對高歌的母親說:“阿姨好,我是高歌的朋友,從外地過來冬城出差的,酒店房間昨晚失火,所以來他這裏借住了一晚。”

見她禮貌客套,見家中還是整整齊齊,高歌母親的臉色緩和了些,問:“高歌呢?”

“好像出去了。”

陳默說着,悄悄把桌上的那張便條團進了手心。

“你這個點才起床?”

高歌母親又問,迅速從不遠處半開的書房方向收回視線,目光繼續緊緊在陳默的身上來回打量。

這迫近的窒息,陳默好像有點明白高歌為什麽從小就是乖孩子了。

“是的阿姨,我昨晚工作到了深夜。”

陳默淡淡回應着,無視那緊緊跟随的目光,鎮定自若地走回書房。她穿好大衣拎起包,回到客廳向高媽媽客套地笑了一下:“先告辭了,阿姨。”

走的時候,陳默悄悄從餐桌上把那半只香甜的饅頭也帶走了。

沒想到剛走出小區的大門,她就碰上了高歌。

他雙手拎着從附近買來的菜,袋子裏甚至還有一只雞。陳默忍不住笑了一下,朝他揮揮手。

高歌快步走向她,眼裏帶着疑惑,似乎在問:怎麽就要走了?

“你媽媽和弟弟過來了,在樓上等你。”陳默對他說。

高歌愣了一下,臉上泛起了尴尬的表情。他交換着手裏拎着的袋子,似乎想騰出一只手對她說點什麽。

于是陳默搶先:“就要過春節了,給你放兩天假和家人團聚,我先打車回酒店了。”

他微微張開嘴,理所當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是發覺刻薄無情的雇主突然變得善解人意了嗎?陳默讪讪想着,皺着鼻子心說,果然做人不能太好了。

“對了。”她向高歌晃了晃手裏那半只早已冷硬的饅頭,冷淡地評價,“我早上不吃這種東西,既沒營養糖分又高。”

說完她擡手将它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裏。

鑽進出租車裏,陳默感覺高歌還站在路邊,似乎還在呆呆望着她的方向。但她始終沒有回頭看向窗外,同時暗暗自語:真麻煩。

鬼知道剛才高歌的母親進來的那一瞬間,她怎麽會産生出一種未成年人談戀愛被家長抓了個正着的魂飛魄散。

真是見鬼了。

***

下午回到酒店,陳默找到酒店負責人詳細詢問了昨晚失火的事。

失火的原因已經查明,在昨天值班的保潔人員中,有人曾在布草間裏偷偷吸煙,沒有徹底掐滅的煙頭引發了失火。

起初昨天下午負責客房清潔的臨時工張某并不承認此事,滿不在乎地說這裏的人都知道頂層布草間的煙霧報警時靈時不靈,誰誰誰經常在裏面偷摸着抽煙,自己只是跟着效仿罷了,但言之鑿鑿掐滅了煙頭。經過警方反複多次的盤問,張某最終變得閃爍其詞,說着說着又改了口,表示當時可能忘記掐滅了。

眼下張某已經被警方帶走,負責人表示酒店會向他進行正常的起訴程序。

看樣子昨晚的失火的确是工作疏忽導致的意外,和之前裝神弄鬼吓人的事并無直接關系。真的是她想多了嗎?陳默沒了頭緒,從辦公室出來,有些失望地乘電梯上樓回房間。

可是。她按下電梯按鈕,心說,客房還安全嗎?要不,還是悄無聲息地換個酒店吧。

她行動力一流,立刻低頭在手機裏查詢附近的其它酒店。

突然眼前的電梯門開了。

“陳總?”裏面的人用既驚喜又詫異的語氣說道,“你怎麽還在冬城?”

陳默擡眼一看,竟是餘聲,身後還跟着他的那位眼鏡助理。餘聲依舊是副精神飽滿意氣風發的樣子,滿目熱情地看着陳默。

陳默故作驚訝:“餘總?你昨天不是還在度假嗎?”

明明昨天在冬寶寺采風的時候,她給餘聲打電話時,他還在海邊。

餘聲有些無奈,苦笑道:“沒辦法啊,這邊臨時有個應酬被拉回來了,再說年關将至,還得回趟老家陪陪家人。”

餘聲說,他老家就在臨近冬城的某市,今天處理完手頭的工作,明天就動身回去過年。

“啊對了,陳總還住在這間酒店?中午我剛到這邊,就聽說昨晚頂層套房失火,你沒什麽事吧?”

他的臉上是一副真心關切的表情。

陳默:“有驚無險,沒波及到我住的那間。”

“那就好!”餘聲随即舒了口氣,繼續問,“陳總過年還回夏城嗎?”

陳默盯住他:“餘總之前問過我的。”

“哦?有嗎?”

餘聲扭頭看向他的助理,對方有些局促地推推眼鏡,點點頭。

“啊,一定是我忘了,瞧我這記性。”餘聲面色如常,笑着開啓了下一個話題,“今晚有空嗎?咱倆好久沒一塊兒吃飯了,年前再聚一次如何?”

“好啊。”

見陳默答應得爽快,餘聲笑了:“不過下午我得出去應酬,大概五點之後結束,你先回房休息,到時候我讓司機來酒店接你。”

“好。”

餘聲說完帶着助理匆匆離開酒店,坐上了等在門外的黑色轎車,陳默扭頭看着他們,心中突然冒出了某種猜想,便從包裏拿出了手機。

打開和“司機”高歌的聊天窗口,陳默突然停住。

還是不要把他卷進來了。

她把手機扔回包裏,匆匆走出酒店擡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您好,去哪兒?”司機問。

“跟上前面那輛黑色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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