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正常人
正常人
高歌家的冬日火鍋最終還是咕嘟咕嘟地翻騰起來。
他們各退了一步,讓約好的火鍋計劃沒有落空,唯獨只是默契地忽略了之前說好的另一件事:一起喝酒。
誰也沒提喝酒的事,陳默涮着高歌花了整個傍晚精心準備的食材,吃得很認真,仿佛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吃飯。
高歌的眼睛已經沒那麽紅了,臉色也緩和了些,只是繼續板着臉看着她。
陳默放下筷子,朝後靠在椅背上,語氣漫不經心:“你現在的眼神,和當年一模一樣。”
高歌微微蹙眉。
“就像是在看垃圾簍裏的一張廢紙。”陳默說着,冷冷笑了一下,“可是,這張廢紙已經改頭換面,變成了鈔票,人們就算在心裏知道它曾經是廢紙,也不得不忍住惡心和不服氣,跪在鈔票面前裝孫子。”
高歌只是平和地看着她,他知道,她表面淡定,其實依然在發洩着不愉快的情緒。
“不好笑嗎?你怎麽不笑?”
陳默瞥了高歌一眼,随即沉下臉,目光直勾勾地注視着鍋中的翻騰,突然壓低了聲音:“我追劇,看電影,看小說,裏面的男男女女總是愛得死去活來,我看着,內心卻毫無波瀾,那個時候我就發現了,其實我這個人,沒有愛的能力。”
她說的是實話。
但并不是生來就這樣的。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她愛媽媽,愛鄰居小夥伴,愛所有向她施展笑臉的人。她原本是有過那種能力的。
可媽媽很難,早出晚歸忙着賺錢養家沒空過問她的事,那些鄰居家的孩子們長大了些,便總是遠遠躲着她,給她們母女租房的大叔看起來和藹可親,竟會隔着門縫偷看媽媽在屋裏頭換衣服,至于石橋街上那些小攤小販,只會不停把她轟走,嘴裏念叨着,小叫花子別在這礙事,我們還要做生意......
于是她不再愛他們,而是仇視、怒罵,甚至對他們的惡意做出還擊,久而久之,她卻成了衆人眼中不可理喻的問題少女。
陳默突然陷入了無聲的回憶,她漫無目的地想着,目光冷漠地盯着那口沸騰的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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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上了初中,老師說,愛是整個宇宙中最偉大的感情,要愛生活,愛生命,愛身邊的每一個人。
——真的嗎?可是他們并不愛我。
——大家都很愛你啊,陳默。
老師如此說道,所以她想再次嘗試,選擇去相信那個關于愛的真理。
可就是這位初中時代的班主任,學校裏出了名的優秀教師,在某天竟無憑無據地咬死是陳默偷了班裏同學的手機。只因為她的家境是班裏最差的,而那一天,她拿着攢了很久的三塊錢買了一支渴望已久的雪糕。
——你拿着賣手機的錢去買零食,我看到了。
想着這句舊日的刺進心底的判詞,陳默笑了,淡淡說道:“愛,只是場面話罷了。”
高歌愣了一下,他看着她,試圖從她的眼中讀懂她此刻想表達的情緒。
可看到的只有冰冷的絕望。
陳默冷靜地直視着他的雙眼,她扯扯嘴角,良久,又緩緩移開了視線。
她低頭笑了笑,開口說道:“後來,我拼命點燈熬油備考,終于考上實驗中學,我想,那可是整個冬城最好的高中了,那裏一定會不一樣的。那個夏天,我又一次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最好的期待。”
在高歌聽來,這簡直是一段沒頭沒尾莫名其妙蹦出來的話,他還沒來得細想陳默為什麽突然說起這段陳年往事,母校的名字已經令他屏住了呼吸。
他想起初見時,那個染着粉色頭發的少女。他還記得,當初她明媚的眼眸中确實充滿了無限美好的期許。
他也清楚地知道,在實驗中學的那兩年裏,陳默經歷了什麽。
“即便人們描述得再好聽,可現實總在一次次告訴我,人,不能抱期待。因為人性總是趨利避害,人類總是忍不住向那些比自己更弱小的存在耀武揚威。”陳默淡淡說着,向他擠出一個狠毒的笑,“高老師,你說,是不是這樣?”
高歌沒有回應,只是盯着那口翻滾的鍋。
他沒來由地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他看不起班裏那些成績倒數的笨蛋,讨厭那些只會花癡戀愛的蠢貨,直到後來他也淪為了自己眼中的弱勢群體,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無法從那種挫敗感中走出來。
但他不想就這麽輕易認同她的說法,即便淪為弱勢群體,他也不願自甘堕落。
他更不願放棄追求愛人的權利。
“再告訴你一個秘密。”陳默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其實,當年在實驗中學,我暗戀過一個人。”
她說着,若有所思地看向高歌,卻發現他的臉上依舊是一片死灰。她的心底突然窒息般地酸楚沉重起來,卻滿不在乎地繼續說:“那個人總是高高在上,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張廢紙。”
對面的高歌像是突然回過神,他擡起眼,怔怔看着她。
“欸,不是說了麽,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陳默輕笑,向高歌眨眨眼,“不說他了,反正早就翻篇了。”
高歌聽着有些恍惚,下意識朝桌上伸出手,卻發現握緊的是一只玻璃水杯,并不是長此以來能夠依賴的啤酒罐。
陳默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握着杯子的手,慢慢說道:“很多人都會通過轉移注意力的方式去逃避過往的創傷,比如談個戀愛,或者酗酒,甚至服用藥品,仿佛開啓一段甜甜的戀愛就能忘記一切,萬事大吉了。我不想那樣。”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光鮮的表象也無法填補內心的黑暗深淵。這十年來,每年七月,陳默都會收到一封來自地獄的匿名信,被她詛咒的舊日鬼魂依舊高高在上地斥責嘲諷着,使她永遠無法對舊事釋懷。
在一次次被喚醒的同時,也讓她繼續複仇的執念越來越深。
而她清醒地知道,即便回到冬城完成剩下的複仇,她也無法解脫。新的受難者和舊日的殉葬者依然會像鬼影一般如影随形,無休無止地折磨她。
她的一生,就這樣了。
就這樣永永遠遠地和舊事糾纏下去了。
陳默做了個深呼吸,擠出沒有感情的笑容:“現在的我,只想努力成為自己最愛的家人,最好的朋友,最可靠的工作夥伴,甚至是最親密的愛人,除了我自己,我不會再去期待任何人。”
話音落下,起伏的情緒也像一片羽毛,緩緩地落到了無邊無際的平靜水面上。
陳默靜靜看着高歌,終于說道:“所以高歌,這就是全部的我,已經沒法再去接納任何人了。”
這次,她說的是實話。
***
陳默說完,屋子裏陷入了長久的安靜,只有那口鍋在不知好歹地咕嘟咕嘟着。
她坦然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直白地看着高歌,心境冰冷而開闊。
高歌的目光起初有些疑惑,後來似乎是想明白了什麽,最後索性溫柔堅定地看進了她的眼中。
四目相對,無聲傾訴,目光間交織出的情緒從不安最終變成了釋然。
良久,高歌擡起手,指着一旁還沒入鍋的菜,用目光詢問:還要吃嗎?陳默點點頭,他便一碟一碟全部倒進了二人之間的那口鍋中。
食材翻滾,分批次撈起,幾口下肚,陳默擡起頭:“高歌,我想喝點酒。”
高歌點點頭,起身去冰箱拿了幾罐啤酒放在她的手邊。
她拉開罐子,仰頭一口氣喝下了半罐,終于注意到高歌依舊靜靜看着她,便問:“你不喝嗎?”
他搖搖頭,嘴角動了動。
陳默又喝了一口,淡淡笑着:“這幾天,謝謝你。”
高歌沒有回應,只是溫柔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但是,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就是那麽的,嗯,那麽的不湊巧。”陳默說着,捏住啤酒罐,伸手在高歌眼前的玻璃杯上輕輕碰了一下,“按我媽的話來說,就是,沒那種緣分。”
玻璃杯發出了清脆的聲音,讓人如夢初醒。
看着她強撐起的笑臉,高歌突然覺得是自己太固執,太一廂情願了。
他原本以為人人都應該擁有的東西,比如聲音,比如愛情,其實它們并沒有附帶理所當然、人均分配的屬性。
心平氣和地接受缺陷,才是一個理智成熟的人。
依舊是四目相對,他的目光逐漸堅定,終于擡起手:我不會再困擾你了。
從他的指間讀懂這句話後,陳默突然感到有陣微風在臉頰拂過,她的心緒突然變得輕盈,很快卻又更沉了。
不過,不是窒息般的沉重,而是意外踏實的感覺。
高歌繼續比劃着:以後有什麽需要我的時候,随時聯系,比如要用車的時候,需要保镖的時候,需要幫忙整理資料的時候......
這時,他的手突然停在了胸前,似乎是想到什麽,本想打住,卻又繼續:無聊的時候,如果想找個人待着,我也可以。
陳默看他的眼神似乎晃動了一下,她低頭自嘲般笑笑。是不是在他眼裏,她的需求總是那麽的,俗不可耐。
而另一方面,她想,曾經高高在上的人能做到這種地步,還真是有點難以置信。
“為什麽?”她問,“為什麽還願意做這些?”
高歌平靜地看着她,比劃道:我願意。
果然,這個男人,大概已經被她拿捏得死死的了。可當下的氛圍,陳默無法洋洋得意,也并不想用“拿捏”這個不怎麽平等的詞語來形容他。
坦然一點,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好。”她點點頭,笑了一下,“那你不要食言。”
他也淡淡笑了,狹長的眼眸裏依舊盛滿了難以掩藏的愛意。
高歌沒有告訴陳默,在這晚推心置腹的長談後,他更愛她了。如果沒法做一個拯救者,那他心甘情願充當她的陪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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