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任爾(三合一)
任爾(三合一)
午後,蒼空飄起細雨。
黃梅時節的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細膩漫長得仿佛一輩子都下不完。
陳定川站在紫宸殿中,望着南窗外的長廊上,被雨絲風片吹得搖搖晃晃的竹簾,微微走神。直到明煦帝一聲輕咳,才将他拉回現實中來。
“……老三,你上回推薦入國子監的那個俊秀生,如今怎樣了?”
長案上擺着香爐,龍涎香燃起來,是淡青的一團煙霧,遮住了皇帝的神情。陳定川忙躬身作揖,“李時居已通過內班考,在正義堂中修業。”
二皇子陳定南咋舌,“我還以為也是霍宜年那樣的草包呢,能進正義堂,想來三弟早早看出,此人才學斐然吶!”
大皇子陳定夷也來了興趣,“先前聽說三弟破例為一白衣試考生申請了俊秀生名額,為兄十分好奇,到底何人能得你青眼相加,只盼三弟引薦為善。”
兩位兄長一貫如此。對着這個無足輕重的三弟,他們倆的話通常就是這麽客套地說一說,陳定川也不會挂在心上。
他順勢點了點頭,臉上挂着恭謙的微笑,“再過半年,我預備将他帶入翰林院中編書,定請兩位兄長到場。”
明煦帝喜歡看這種兄友弟恭的場面,他的手指在塗了金漆的髹木龍案上敲了敲,似乎想起了什麽,擡眉喃喃道:“李時居這個名字還真有點耳熟,朕聽皇後說過誰家的姑娘就叫小巨兒來着……”
話還沒說完,紫辰殿的朱漆菱花大門被人猛地推開,十歲不到的四皇子陳定方跌跌撞撞,以一種張牙舞爪的步伐,從廊下奔至明煦帝的身邊。
“爹爹!”陳定方撅着嘴,撒嬌道,“母妃不讓我吃甜瓜!”
明煦帝老來得子,對這個小兒子最為溺愛,“朕的兒子,想吃便吃,趙安凡呢?讓他給四皇子上甜瓜碗子來!”
司禮監掌印趙安凡從角落走出來,高高應了聲,眼角餘光掃過剩下的三位皇子。
皇帝“嗯”了聲,補充道:“給他們三個也備上。”
“陛下,不能給定方吃!”霍貴妃提着裙角,姍姍來遲,柔美的儀容遮住了歲月的痕跡,連說話都是嬌滴滴的,“這孩子犯咳嗽,已經五天了,也不見好轉,我不敢叫他吃這些又涼又甜的東西!”
“原來是這樣。”明煦帝一見霍貴妃便笑呵呵的,說話的語氣也軟了下來,摟緊了懷裏的陳定方,“讓尚食局給你做糖燕窩,好不好?”
陳定方不高興地朝霍貴妃翻了翻眼,“小姑娘才愛吃那個,還是給我姐姐吃吧。”
明煦帝笑道:“好好好,趙安凡,你去把甜瓜切成塊,放在溫水裏湃着,這樣總算不涼了吧?”
霍貴妃走過來,在龍椅下首的小杌子上坐下,埋怨道:“方兒都要被陛下寵壞了。”
他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有說有笑,讓侍立一旁的三位年長皇子都默然不語。
陳定川首先打破這個局面,“父皇,國子監中還有事,我先出宮了。”
明煦帝随意地一揮手,“去吧。”
陳定夷和陳定南也想跟着離開,卻聽見皇帝一手攬着小兒子,漫不經心道:“老大、老二,你們兩個留下。”
這是有重要的話,要同最欣賞的兒子們交代的意思,霍貴妃很識趣地站起身,拉着陳定方說:“你父皇有事,咱們晚點兒再來,好不好?”
陳定方把臉一擰,“不要,爹爹這兒敞亮,再說我的甜瓜還沒吃上呢!”
明煦帝笑着扭了扭小兒子鼓鼓囊囊的臉頰,默許他留下。霍貴妃和陳定方頗有眼色地行完禮,一前一後,從紫宸殿退了出去。
黃門鹄立在檐下,殷勤地為翩翩而出的霍貴妃撐起一片幹爽的天地,而陳定川身邊,只有崔靖小步跑過來為他打傘。
宮傘用明黃的油氈,繡着華麗的雲紋,宛如夕照下的流雲。
而崔靖的傘是三殿下馬車裏常備的,竹青色的一圈油紙,像池塘裏的浮萍。
陳定川平靜如常,他準備出宮回川廬,霍貴妃卻往雲香殿方向走。
下了臺階,二人分道揚镳,陳定川朝她微微颔首,霍貴妃輕點下巴,目光偏向崔靖,淡笑一聲:“是皇後的表侄啊。”
崔靖不敢多少,規規矩矩行禮,喚了聲:“殿下。”
霍貴妃擺擺手,沿着抄手游廊迤逦遠去。
陳定川從皇宮出來,太極門前上了馬車,自甬道轉上貢街,一路朝川廬方向而去。
車內光線暗黃,空氣悶熱渾濁。
他掀開車簾,呼吸着略帶潮濕的風,忽然便看見街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手撐傘,一手抱着四五本厚重的書冊,在街邊緩步溜達,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的模樣。
“崔靖,停車!”陳定川目色柔和,朝那道身影叫了聲,“李時居,你在做什麽?”
李時居把一粒碎銀放在店家手中,微微一愣,朝聲音的來源處張望。
“三殿下!嗯……老師!”她小跑過來,站在車下,說話的模樣有點慌。
“怎麽了?”陳定川居高臨下地望着她,眉心皺起來,“今日我不在,有人為難你了?”
李時居頓了下,沒直接回答,“學生要向老師送上束脩,學生……學生不知道您喜歡什麽。”
崔靖捂着嘴,“噗嗤”一笑。
陳定川望他一眼,心平氣和道:“雨未停,上車說吧。”
這是他頭一回主動邀請自己上車,李時居受寵若驚,先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衣擺,确定沒有沾染太多泥水後,才小心翼翼地登上他的馬車。
空間簡直稱得上窄小,但是坐在其中的三皇子卻絲毫沒有局促的感覺。他身上除了淡淡的茶香,還沾染了龍涎的濃郁氣味,叫人臉頰發燙。
李時居後背貼着車壁,将懷中的《大邾律》抱得更緊了些。
“那些虛禮,我并不在意。”陳定川沉聲道,“我願意做你的老師,也是因為俊秀生一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看着你因為別景福被趕出國子監去。”
車輪動起來,廂內有些搖晃,李時居垂下眸子,“您不在意虛禮是您的事,束脩是我本就該奉上的。”
陳定川默然一瞬,緩緩張口,“你先前不是問我,為何錄你為俊秀生嗎?現在我可以回答你,因為你是武德侯的族親。”
他苦笑一聲,看着李時居沒那麽相信的眼神,“武德侯把控軍權多年,在朝中風評不佳,連父皇都有所忌憚,可我的老師……卻認為武德侯為人赤誠,值得一交。”
這話說得李時居心跳加快。若非袁鼎要在除夕那夜登侯爵府大門,或許他就不會因一條羅帕而送了性命,而自己,很可能還在那個世界當勤勤懇懇打工人。
“……我那晚也同你說過,李家遭難,我做不到袖手旁觀,讓你入國子監,對我來說不過舉手之勞,如果他日你學有所成,登杏榜入翰林,比送束脩這些虛禮要合我心意多了。”
“恭敬不如從命。”李時居咧嘴,捏了捏袖中事物。
其實束脩她已經買好了,只不過拿出來送到那人面前,總覺得不夠像模像樣的物件,有些丢臉。
還不如三年後送票大的,拉上薛瑄一起,直接幫三殿下登基,也算對得起他了。
陳定川似是看出她的窘迫,“監生頭一年至關重要,多在課業上下功夫,往後有了長進,我帶你去翰林院,跟着我編書修史。”
這算是實習嗎?李時居眸光一亮,“有……酬銀嗎?”
陳定川笑了,點了點頭。
“從最低等的校對開始,月銀一兩。”
李時居喜笑顏開,簡直想抱緊陳定川的大腿,高呼一聲萬歲了。
自己這個老師拜得可真不賴,不僅不用她自掏腰包送禮物,還送了份事業單位的實習offer。
一兩紋銀,按照現在的市價,可以換足足一吊錢,也就是一千枚銅板啊,覆蓋房租外還略有盈餘,她可以請從志義吃大肉包了!
陳定川的唇角重新勾起,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許久沒有看見一個人露出這樣真誠的笑容了。
就連車廂內的空氣也變得清爽,悶在胸前一下午的濃雲,此刻豁然散去。
他将視線轉向李時居的衣袖,“所以,你打算送我什麽?”
李時居沒藏着掖着,将手裏的東西遞過去。
——是一方小小的覆鬥銅印。
陳定川将銅印翻過來,念出上面的字。
“任爾東西南北風。”[1]他低聲笑起來,“這是何意?”
李時居清了清嗓子,不敢居功,“幼時結交一位友人,做了首吟誦竹石的七絕,其中最後一句,就是這任爾東西南北風,學生認為,此句與老師極為貼合。”
陳定川問:“哪一位故人?”
“姓鄭,”李時居老老實實回答,“許多年前就去世了。”
陳定川沒再追問,而是瞥了眼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向崔靖道了聲,“停車。”
李時居不明所以,是三殿下又不開心了嗎?自己好不容易送人東西,不會被當成垃圾丢掉吧?
下了車,眼前竟是天香酒樓。
陳定川朝李時居一彎唇角,鄭重地将那枚銅印收入腰間荷包中,然後向酒樓偏了偏頭。
“沒吃晚飯吧?”
李時居控制不住地眉開眼笑,屁颠颠跟着陳定川走進大堂。
當然,身後還跟着向來形影不離的崔靖。
往二樓雅間去的路上,崔靖雙手抱臂,邊走邊打量她,“可以啊,三殿下頭一回請監生吃飯,我看再過段時日,都可以趕上我的地位了。”
李時居挑着眉頭一笑,大咧咧在陳定川身邊坐下。
王公貴族到訪,許掌櫃親自出來伺候。看見李時居時他很高興地颔首,“小公子有些日子沒上我這兒來了!”
李時居笑道:“許掌櫃生意興隆啊。”
許掌櫃說是啊,“托您的福,比去年五月的利潤翻了好幾倍呢。”
說着便自作主張,讓小二取了店中最貴的一壇流霞仙酒,贈予三位貴客品嘗。
有了好酒,陳定川只點了燒鵝、煎鮮魚、胡椒醋鮮蝦,并三五道清淡爽口的小菜,正适合這溽熱的黃梅時節。
就着窗外愈發黯淡的雨景,三人邊飲邊吃,談論着文章和朝事,慢慢的,便有了微醺之意。
崔靖年紀小,酒力薄,頭一個醉倒在桌邊,李時居怕舌頭一滑,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何況手邊的《大邾律》還在提醒她今夜的功課,便晃了晃腦袋,放下酒杯。
陳定川倒是毫無異色。
外頭飄過一陣歌謠,似乎某間館子裏,還有留京貢生正借景抒情,高聲朗誦起《送東陽馬生序》。兩人側耳聽了一會,都沒說話,良久陳定川用很輕的聲音說:“曾經,我也有老師……可我不是一個好學生,我令自己的老師,失望了。”
李時居垂下眼眸,她記得三皇子的老師正是那個無辜慘死的袁鼎。
陳定川不知道想起了什麽,頓了頓,他接着說:“你與我年紀相差不多,甚至你比我的侍讀還大一些,咱們雖有師徒之名,卻也不必拘泥于師徒之禮。”
李時居忽然好奇起來,“請問殿下貴庚?”
睡得不是很沉的侍讀小弟崔靖耳廓一動,掀開眼簾報了句,“今天就是三殿下二十三歲生辰啊。”
難怪今天的陳定川與往常很不相同。
李時居“啊”了一聲,起身朝陳定川深鞠一躬,端起酒杯敬賀道:“學生祝老師壽誕……生辰快樂!”
眼前的清俊皇子才二十三,只比前世的自己大兩歲,比現在自己這副身體大六歲,很難不讓人發出年少有為的慨嘆,套上“壽誕”這樣的字眼,太過老氣橫秋了。
室內光線黯淡,在料絲燈搖搖欲墜的映照下,陳定川眉眼皆帶了笑意,頰上還有被美酒染上的薄薄紅暈,他很鄭重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謝謝你。”
既然知道了大佬生日,那麽眼前的這頓飯,就有點食不下咽了。
李時居站在地心裏踱了兩步,惦記起她許久沒用的巧舌如簧。
要不要去許掌櫃那兒刷一刷技能,搶在三殿下前面埋單,淺表一下心意吶?
但是自己買完那方銅印後,早上領到的膏火錢便剩不了許多了,就算許掌櫃在巧舌如簧的影響下好心給她打折,可那份編書修史的實習工作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開始,口袋裏這幾枚銅板,真的很難撐到下個月國子監發錢的時候啊。
陳定川似乎看着她心中糾結,垂眸笑道:“我在許掌櫃這兒吃飯,向來是挂賬的,不止我這樣,皇室子弟在長寧街上花錢,每月都有司禮監的太監來送錢補賬,這頓飯錢,你千萬別跟我客氣。”
李時居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大臣們能容許宮裏這樣往外掏錢?”
陳定川笑着搖了搖頭,“這街上一半鋪子都是皇親國戚和大臣的親戚們開的,大多數情況,不過是錢從一個口袋流出來,從另一個口袋流回去,順便讓許掌櫃店小二這樣辛苦掙錢的人擁有一份活計,能在京中立足,京城也能成為天下繁華之都,讓更多的番邦和外朝使臣到此領略大邾風光。”
原來這也是種外交手段啊。
李時居懊惱地回到位置上坐下來,看着外面游人如織,連綿的雨季并沒有抵擋大家吃喝玩樂的身影。
雨絲輕細,淅淅瀝瀝地打濕了檐下磚瓦,叮咚作響,宛如琵琶三兩聲。
陳定川摸了摸荷包裏一方銅印,“今日的束脩,便算是你送我的生辰禮吧,我已經許久沒有收到過生辰禮了。”
這話說得李時居心頭困惑起來,他可是天潢貴胄啊,就算再不受寵,他的父皇、母妃和兄弟,竟沒有一人送上祝福、為他祝賀嗎?
他倆說了半天話,崔靖終于熬過了酒意,掙紮着爬起身來。
陳定川給他點了碗醒酒粥。崔靖扒拉着碗裏菊花苗金綠的葉片,忽然默不作聲地從腰間拔下一把鑲了玉石的小匕首,按進陳定川手心,悶聲悶氣地說:“生辰禮,送殿下。”
陳定川斜眼看他一眼,将匕首扔回他的粥碗邊,“晚了。再說,這是母後過年時賞你的吧?”
崔靖兔子一樣咬住下唇,慢慢将匕首收回來,擡眸看眼陳定川,神色竟有些委屈。
陳定川沒理會小侍讀突如其來的情緒,他朝李時居手邊的《大邾律》投去目光,“今日給正義堂講學的,是別司業嗎?”
李時居悶聲說了句是。
陳定川對別景福為人不置可否,他只是慢慢地夾着菜說:“別司業的出身,你事先應該做過功課,他勤懇讀書,能有今天的位置實屬不易,對于李時維背後的侯爵府和伴讀經歷自然心懷嫉妒……如果他難為你,你可以和我說。”
李時居卻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陳定川笑一笑,“你很聰明,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凡俗小子,我不知道武德侯和李時維是否教導過你,但很顯然,你對朝中局勢也不是兩眼一抹黑。有些話,我今日邊跟你說明白了,我的兩位兄長如今都已知曉李時維表弟成了我的門生,三年會試過後,你多半會被扯入黨派之争,屆時李時維能否回京,李家是個什麽狀況還未可知,但是只要我還在,便不會讓你走上絕路,只是以後的朝堂,想如雲家那樣不群不黨,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了。”
三皇子說的那麽明白,李時居不好裝糊塗。反正系統同志已經承載了袁鼎的遺志,她也沒多餘的選擇,于是肅然答道:“老師所言甚是,學生必定緊跟老師步伐……”
敲打完李時居,這頓飯也快吃到終點了。師生二人難得敞開心扉,陳定川又說了說朝中規矩和忌諱,将幾位內閣、六部尚書的來歷秉性全部介紹了一遍。
很多內幕李慎和李時維在過去幾個月中都未曾提過,一下子接受這麽多信息,李時居聽得腦中暈乎乎,勉力與原書劇情中出現的人物一一對應起來。
窗外的雨終于停了,崔靖去許掌櫃那兒挂完賬,将馬車駛到天香酒樓門前,陳定川和李時居才從二樓下來。
陳定川率先登上馬車,李時居被微風吹得頭腦清爽,立刻表明,“您請先行,我可以自己走回家。”
陳定川略一颔首。車簾放下,輪毂在波光粼粼的街道上向前方行去。
李時居在路邊站了會,消化着今日陳定川給的信息,并默默記下了這個日子。
——五月廿五。
他說她是第一個送他生辰禮的人,她要讓自己成為今後每年都按時遞上他生辰禮的人。
在未來皇帝心中占有這麽一席地位,想來心頭竟有些甜蜜滋味。
李時居晃了晃腦袋,強迫自己趕快回家。
畢竟還剩四道判語題呢!
回到侯爵府中,李時居疲憊地脫下束胸,簡單洗了個澡,換上涼爽舒适的寝衣,方在桌前坐下。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外面最後一絲餘晖終于落下,華燈早已點上,金紅的光流了滿地。
能聽見窗外鳥聲啁啾,趙管家帶着幾個家丁在院中乘涼吃酒,雲氏和婆子們在隔壁院子裏打葉子牌,隔着兩三道圍牆,胡同外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人們享受着盛夏晚晴的美好時光。
她卻不動如山,坐在書桌前,揮舞着手中半舊的筆杆,将《大邾律》的書頁翻得嘩嘩作響。
一個個簪花小楷如行雲流水,自筆端飛速傾瀉而下。
一目十行讓她看書速度變得飛快,然而最後一個字寫完時,天上的星子已變得稀薄,一縷淡藍的光從東方析出,還是已經到了黎明時分。
想到國子監裏還有那麽多同窗等着抄作業,李時居來不及打個盹,換上襕衫,背起書箱便往貢街趕。
幸好她這一晚上的功夫沒有白費,幾名貢生看了她的課業,都交換起了震驚的眼神。
其實除了嘴硬的高開霁,正義堂的大多數監生心态和藺文柏一樣,還是不敢冒險抄李時居的功課,昨夜回到家中,都嘗試着自己答題。
可饒是自認為看書最快的貢生鐘澄,也只答完了三道題。
藺文柏神色激動,指着雪浪紙感嘆:“我苦思冥想甲妻于姑前叱狗一題,可妻子在婆婆面前逗狗着實不對,有失禮儀,不知如何掌握判語分寸,不如時居兄從夫君德行上剖析,男子即使重孝道,也要重視夫妻之間的情誼,寬容妻子的小過失,方能顯出大度之心,有情有理!合情合理!”
李時居點點頭,藺文柏這位同學雖然其貌不揚、木讷謹慎,但在為夫之道上一點即通,說不定以後是位好夫君好爸爸。
高開霁姍姍來遲,将正義堂的大門猛地推開,冷哼一聲:“我昨晚看見李時居上了三殿下的馬車,你莫不是請三殿下幫忙做功課了?”
李時居還沒回答,其餘監生反倒紛紛笑起來,“三殿下為人最是公允,怎麽可能幫監生答題呢!”
高開霁抓了抓腦袋,他承認監生們說的有道理,于是走到李時居面前,一把抓住了答紙,匆匆浏覽一遍,臉色愈發鐵青。
“我不信這是李時居一個人寫的!”他望向鐘澄尋求認同。
李時居抱起雙臂,好笑地望着他,“你可以對比我的字跡。”
高開霁氣急敗壞,“說不定你雇了旁人答題,然後自己再抄寫一遍……”
“是這樣嗎?李時居。”別景福不知道在外面聽了多久的牆角,陰恻恻地探進一個腦袋,“學規說得很明白,雇傭槍手者當受掌判,倘若坐實,你就要被逐出國子監了。”
李時居呢,自從昨日別景福帶着一臉得意離開正義堂,她便料到會有這麽一出。
她慢慢地擡起眼眸,好整以暇地掃了眼別景福,又看向高開霁:“開霁兄也聽見了,司業在場,話可不能随便說,要講證據的。”
高開霁漲紅了臉,“沒證據!但我絕不相信……”
李時居不欲辯解,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靜坐下來。
別景福覺得李時居今日太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是他相信自己先前的估算,畢竟從正義堂總看見那張和李時維有幾分相似的臉開始,他便琢磨起了怎麽給她好看。
這五道種類各異的判語題他花了不少心思設計,就算是他自己,也需要一整天才能作答完畢,若是規避掉其中題內設置的陷阱,提煉字句,以小楷謄錄到雪浪紙上,更得用上好幾日。
這些剛進入國子監的少年人,是絕無可能在一夜之內做到這個程度的。
別景福踱到李時居面前,“你別嘴硬,帶上這些答紙,跟我一起去找祭酒解釋解釋吧。”
藺文柏急了,抓住別景福的衣袖,“司業,李時居絕不是那等人,這其中必定有什麽誤會。”
他搗了搗李時居,“你別坐了,起來和司業大人好生說說。”
別景福瞥了藺文柏一眼,拍掉他的手,“藺公子還是管好自己吧,別以為和霍家小公子走得近,往後便不會栽在我手上。”
藺文柏瑟縮了一下,不敢說話了。
李時居站起身,看向藺文柏,唇角竟然微微綻出一點笑意,“別擔心,我會回來的。”
別景福哼了聲“未必”,又拿手指一點高開霁,示意他跟着一同作證。
李時居則不慌不忙,将共計三十卷的《大邾律》和她苦心寫出的答題紙一齊裝在書箱裏,廢了老大力氣才背起來。
別景福掖手站在一邊,眼中皆是“看你垂死掙紮”的神色,不許任何一個監生上前幫助李時居。
不過三人剛走出正義堂,迎面便撞上了自抄手游廊上迤逦行來的祭酒崔墨和三皇子陳定川。
兩人似乎正在談詩論道。不知道說到哪一樁趣聞,陳定川臉上挂着溫潤如月的笑,崔墨則樂得眯起了雙眼。
随後,這副文人對談的美好場景便被別景福疾首蹙額的告狀聲打破。
“三殿下,崔祭酒。”別景福擰着眉頭,手指李時居,“此生心術不正,建議逐出國子監!”
崔墨早上已經知曉陳定川已與李時居結為師生。那可是三殿下的第一個門生,怎麽就跟司業鬧成這樣了呢!
看了眼李時居,面帶微笑,神色淡然,仿佛別景福的指責全然不相幹,再看一眼陳定川,也是一模一樣的神态。
他心中跟着一樂,真是好一對師生啊!
“別司業,國子監雖然學規嚴格,但也不能冤枉監生嘛。”崔墨拉長了聲調。
別景福開始解釋,“昨日我在正義堂講學并布置下功課,李時居讓他人替寫,我記得學規裏明令禁止此等行徑!”
崔墨點點頭,“确有此條。”
“司業誤會了,我沒有找人替寫。”李時居朗聲回答,腰板挺得筆直,一點都不怵。
崔墨“哦”了一聲,“那麽別司業可有李時居找人代寫的證據?”
“高開霁,你說吧!”別景福把躲在門邊的高開霁拉出來,向崔墨和陳定川颔首,“這名監生可以作證。”
面對着氣場強大的陳定川和崔墨,高開霁感覺自己素來靈活的舌頭打結了。
“我……我也只是懷……懷疑……”
“這樣啊……”崔墨瞥向陳定川,“或許當真如李時居所說,是個誤會。”
別景福冷哼一聲,“我昨日留下了五道判語題,均超出正義堂監生的水平,本意是為了測試監生人品,若是像旁人那樣無法完成,反而說明此生誠實,可李時居竟将每道題都答得有理有據,正在點子上,這必然是弄虛作假!”
李時居眉頭一挑,點頭笑道:“所以司業承認我答得好了?”
別景福額角抽搐,“你不要避重就輕!”
外頭說了這半晌,廊下窗後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李時居拿眼角一掃,只見正義堂的所有監生,以及廣業堂、崇志堂的大多人都被動靜吸引出來了,甚至還有幾個助教博士,也豎着耳朵聽事态發展。
這一回李時居的名聲可謂是響徹全國子監!別景福願意承認她答得好,只要能證明自己沒找槍手,那麽往後收錢幫人寫作業和輔導功課的副業不就能紅紅火火發展起來了麽!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喜上眉上,朗聲道:“實話告訴別司業,學生有一項異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這《大邾律》早就被我刻在腦中了,這五道題對我來說不過是腦中律條随取随用,不費吹灰之力。”
四下嘩然,監生們面面相觑,連崔墨和別景福都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大邾律》本事大邾開國皇帝定下,經過歷朝增補,眼下共計三百餘條,做成書冊也有足足三十卷。
大家入學國子監,分發《大邾律》不過短短一月有餘,許多人連第一卷都沒看完,遑論背完全篇!
別景福頭一個笑出了聲來,“就憑你?”
他四下看着衆人,尋求認同的目光,“當年即使是李時維,背完全部《大邾律》,也花了半年有餘,還有三殿下……”
陳定川淡眉淡眼地颔首,“兩個月。”
別景福立刻接過話頭,“是啊!你拿到《大邾律》才多久,這絕無可能!”
李時居朝別景福偏了偏頭,“不信是不是?”她唇角一勾,露出了一個極自信的笑容,“學生就知道司業大人不信,剛好祭酒大人和三殿下在場,不如請他二人做個見證,我現在就把這《大邾律》從頭至尾,給您細細背過一遍。”
她将後背上的背包卸下來,三十卷律書被逐一擺在衆人面前。周圍已經圍了幾圈人了,小小一方游廊的空間被人呼吸的熱氣包圍,密不透風,灼着人心,比陽光烤在皮膚上還要滾燙。
“你們都給我回去!湊什麽熱鬧?書都溫完了嗎?下個月的考校,若有不合格的,我一律将你們趕出內班!”
崔墨掐着腰開始趕人,不過他向來以脾氣溫和的小老頭形象示人,監生們湧動了一會,稍稍讓出些距離,但是無人真正離開。
別景福呢,看着李時居那胸有成竹的模樣,莫名感到一絲膽怯。
“《大邾律》那麽長,就算祭酒同意,你從頭背起,也不知何時才能背完。”他想了想,争辯道,“你就是在拖延時間,用不了多久,大家聽得不耐煩了,便無人計較你是否當真背完全篇。”
李時居朝陳定川看了一眼,他還是一副抱臂上觀的模樣。
想來是因為昨日她曾說過,在別景福這件事上不用他插手幫忙,他便真打算袖手旁觀到底了。
她将手上的《大邾律》捧到別景福跟前,“随司業您翻,翻到哪一條,學生便依次背下去,若是學生答不上來,随您處置,離開國子監也成。”
別景福雙眼微眯,“反之呢?”
李時居提高嗓門,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道:“學生希望司業大人可以向我道歉,并且,從此以後,再不提及我表兄李時維!”
國子監裏靜悄悄的,只聽得見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還有蟬蟲不知疲倦的鳴叫。
崔墨一言不發,只是饒有興致地點了點頭,似乎認可了李時居提出的條件。監生們更不急着回堂內了,每扇菱花窗前都探出了腦袋,屏住呼吸,盯緊了別景福抓住《大邾律》的手。
李時居面上猶自鎮定,藏在襕衫衣袍下的雙手,卻激動地微微顫抖。
那廂別景福咬緊了後牙根。
事到如今,他是真心覺得自己太冒失了。李時居在廣業堂的時候,他只顧着争一時口舌之快,企圖給李時維的表弟一個揚眉吐氣的下馬威,卻全然沒料到這個李時居就像戲文上所說,一粒硬邦邦的銅豌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
而且,此人好像有點真本事,背完全部《大邾律》的說法,看起來不像是假的。
再這麽僵持下去,他很可能真的要給李時居鞠躬道歉了。
“我……”別景福強撐着鎮定,“我堂堂司業,為什麽要跟監生打賭!”
他轉身就想走,卻被崔墨一把拉住。
小老頭笑嘻嘻地添油加醋,“別啊,別司業,老朽好多年沒見國子監這麽熱鬧過了,大家都想看一看,這位俊秀生是否有當真天資卓絕呢!”
他撚着胡須,“你不翻是不是,那老朽來!”
容不得別景福反對,崔墨順勢就抽了本《刑律》,信手翻開一頁,問道:“凡常人盜倉庫錢糧等物?”[2]
李時居面不改色地回答:“不得財者,杖六十免刺,但得財者,不分首從并贓論罪,并贓謂如十人節次,共盜官錢八十貫入巳,通算作一處,其十人各得八十貫,罪皆絞,并于右小臂膊上刺盜官錢糧物三字……”[3]
監生們連連點頭,有幾個膽大的甚至鼓起了掌,李時居餘光看見,帶頭的正是廣業堂中幾個不服別景福的纨绔子弟。
崔墨點點頭,然後遞給高開霁,“來,你來選一條。”
高開霁顫巍巍翻開一面,磕磕巴巴地念道:“兵……兵律,凡出使人員應乘驿馬,除随身衣外攜帶私物者……”[4]
“除随身衣外攜帶私物者十斤,杖六十,每十斤加一等罪,止杖一百。”李時居絲毫不懼,微微一笑。[5]
“再問一條!”別景福盯着高開霁,做垂死掙紮。
高開霁小心地又翻過一面,“凡造谶緯妖書妖言……及傳用獲衆者……”[6]
李時居莫名想起那本《列女圖說》,朝陳定川看了一眼,然後順順溜溜地回答:“皆斬。若私有妖術、隐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三年。”[7]
“好!”監生們爆發出一聲歡呼.
越背越熟,《大邾律》在腦中緩緩展開,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見。她頭一次感覺到,一目十行像是在大腦中開了一座記憶宮殿,每一件事,每一個字都背放在了恰當的位置,只要她需要,猶如探囊取物,輕而易舉地就能讓那句話從口中自然流出。
這種記憶方法,對只靠死記硬背的古人來說,效率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崔墨贊許地颔首,最後将《大邾律》塞進別景福手中,“景福啊,要自己選一條來考嗎?”
別景福無力地垂下了腦袋,搖了搖頭。
他承認自己輸了,輸得很徹底。
別景福不敢看李時居,後槽牙又一次咬得緊緊的,他掐着嗓子,從牙縫裏蹦出來幾個字眼:“……餘有過。”
道歉說得這麽文绉绉,态度也很敷衍,牙縫裏擠出來的聲音,很快就被旁人稱贊李時居的聲響蓋過去。
李時居原想着風頭已經出了,對別景福要不要到此算了,結果那位作壁上觀的三殿下卻終于從陰涼地裏踏出來,用敲金戛玉的聲腔張口:
“敢問別司業,何過之有?”
[1]清·鄭燮《竹石》
[2][3[4][5][6][7]摘自《大明律》,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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