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出名(三合一)

出名(三合一)

別景福沒料到他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聲,兩股戰戰地說,“李時居沒找槍手,是我無意間猜錯了……”

這話一說,李時居便有些不大高興了。

“無意間猜錯了?”她偏了偏頭,看向崔墨,“祭酒大人,學生記得學規中寫過,即便身為司業,每年也要參加太學的考課……請問考課以何為重?”

崔墨點點頭說,“為人師者,自然品德第一,才學第二。”

李時居道:“若是老師無憑無據惡意猜測學生行徑,于品德一門的衡量上,是否有影響?”

崔墨道:“自然是有的。”

別景福扶着身後的廊柱,臉色一白。

考課不過,這可是飯碗不保的事。只是監生們大多不會認真研究國子監的學規教規,不知道這就是國子監講師們的軟肋,沒想到李時居竟然一字不落地看完了。

到了這會兒,別景福真的十分後悔招惹李時居。

閉了閉眼,他轉向李時居,眼神閃躲、态度軟和地說:“我不該對你,還有你的表兄有偏見。”

這話說得還算中聽。

李時居心裏明白,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個時代總是把老師看得比天還高,即便當老師的德不配位、人品瑕疵,也不會當真怪罪。

別景福能說出這樣的一句話,在大家眼中,已等同于低聲下氣地道歉了。

李時居看了他好一會,方鄭重其事地虛扶了一把,沉聲道:“好的,學生接受別司業的道歉。”

一出鬧劇落下帷幕,監生們發出了數聲慨嘆,甚至有人悄悄鼓起了掌。

不過這些超出常情的舉動很快就被其他司業和博士們用眼神制止。

崔墨擡了擡手,“這件事到此結束,都各回各的位置上去吧!”

于是衆人嘩然散去,別景福不敢在此處多逗留,垂頭喪氣地往院中去了。

李時居一言不發地扛起自己的《大邾律》。

沒想到走進正義堂,同窗們對李時居的态度比先前好了不少。

有人上來幫她卸下書箱,還有人開始向她請教背書的方法。

藺文柏隔着幾排座位朝她比了比大拇指,高開霁也不好意思地扔了張致歉的紙條來,那紙條裏還頗豪邁地包了塊小金錠子。

李時居拈着那塊金子,皺緊了眉頭。

難道這就是富家子弟傳紙條的方式嗎?

真別致。

不過她個人表示:對這種土豪的交友方式表示非常喜歡!

朝高開霁拱了拱手,金錠子塞回荷包,李時居回到桌案後坐下,透過被斑駁竹影映照的窗槅,能看見陳定川和崔墨還站在廊下。

崔墨是正義堂堂長,今日上半程的課還等着他來給衆監生講學,辟雍殿門前的大鐘已經敲響了,但他并不急着進堂,有幾句話,他得先和三殿下說。

“我那堂兄崔垚,不日便跟着二殿下回來了。”崔墨看了眼陳定川八風不動的神色,“大殿下和二殿下之間必有一戰,三殿下可想好了選哪邊嗎?”

陳定川微微勾唇,搖了搖頭。

崔墨微微驚訝地挑起了眉頭,“難道是四殿下和貴妃娘娘?那個貍貓換太子的傳言您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陳定川打斷他,“不過只要父皇認他,定方就始終是我的四弟。”

崔墨負手在地心踱了兩步,誠懇道:“雖說我是祭酒,三殿下不過監事,但是對陛下而言,國子監就是三殿下的底盤,您的方向将左右我和衆司業的命運,還有無數監生……”

“你放心。”陳定川淡然地擡起眼眸,“我誰都不會選,士子是大邾的良心和希望,他們必須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踏上仕途。”

崔墨緩了口氣,“有你這句,我就放心了……堂兄給我寫了不少信,一直想拉我過去。說那武德侯的前車之鑒還不夠慘烈嗎?如今陛下沒個旨意,案子不上不下地懸着,聽說他夫人女兒前段日子還被我那皇後堂妹叫到宮裏參加燒尾宴,風言風語能填滿太液池,如何受得住啊!”

陳定川嘆了口氣,“下回再開宮宴,我會讓音華和我母妃多照顧李慎妻女的。”

崔墨“嗯”了一聲,轉身要走。

一步還沒邁出去,又想起一句話來,轉過臉湊到陳定川跟前,“……你這個開山第子李時居,真不是個省心的,不過此人天資确實沒話說,你是不是看出他的能耐,才讓他當了俊秀生?”

荷包裏的銅印沉甸甸的,系在窄腰之畔,仿佛能感受到那句“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力量。

陳定川臉上的笑意綻放,朗月一樣,笑出了清俊的少年氣。

他把手上的書冊卷起來,往崔墨肩頭一拍,“快去授業吧,我該回川廬了。”

自那日起,別景福再也沒來正義堂中代過課,甚至不敢往這個方向踏出一步。

即便在路上偶遇李時居,也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把頭低下匆匆走開。

反倒是李時居,落落大方,該有的禮節也一個不少,甚至能朗聲向別景福道一聲“司業早上好”,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這日回去後,李時居重新查看系統面板,整理了一下已經收獲的技能和當前面對的任務。

目前手頭的兩個技能——巧舌如簧和一目十行都處于初級階段,用起來嘛的确能感受到它們的功效,但是時靈時不靈,也不能安心倚仗。

任務欄中,大概是因為陳定川帶她編書修史一事還停留在口頭允諾階段,所以主線任務(三)依然顯示未完成。

同樣未完成的還有特殊任務——尋回父兄振興李家,以及支線任務——改變公主命運。

李時居望着支線任務摸起了下巴。

按道理說,那日燒尾宴上她已經阻止陳音華找薛瑄當作詩槍手了,為何這個任務也沒能完成呢?

難道陳音華和薛瑄之間的孽緣還沒有被斬斷嗎?

不過這段時日小公主入了弘武館,心思全都用在了學武上,暫且也沒有和薛瑄有交集的機會,此事可以暫且按下不表。

最後她返回基礎信息頁面,然後欣慰地發現,可能是将《大邾律》全篇背誦的緣故,她的政略已經從最初的65點升到了72點,軍事變為5點,聲望大增,目前已近百了。

和別景福的一番對峙讓李時居的名號在國子監內被徹底打響。即便是走在正義堂外,也能看見陌生的監生對她指指點點——

“看!那就是讓別司業給她道歉的人!”

“小聲點兒!她可是三殿下的門生!”

“如果我也能背完《大邾律》,會不會成為三殿下的第二個學生?”

“你做夢吧!李時居能在短短數日間背完《大邾律》,你做得到嗎?”

人怕出名豬怕壯,成名給李時居帶來一些被指指點點的甜蜜負擔,不過好消息是她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副業能否開張了。

從第二日起,正義堂中便有監生偷偷摸摸地請她當代筆,後來還有廣業堂的、崇志堂的,甚至還有修業兩年的誠心堂門生和修業三年的率性堂門生。

有一日,她獨自一人在貢街書坊閑逛,被三五個穿了其他形制襕衫的學生攔住。

“小可乃是京城豐濟書院的學生。”為首的人揖着手,自稱姓謝,“久聞國子監李時居兄大名,時居兄若得閑,不妨上豐濟書院小坐片刻,同窗們有許多課業上的問題,想向時居兄請教一二。”

“不敢當,不敢當。”李時居吓得又是擺手,又是作揖還禮,“我不過是背書背得快些,其他并沒什麽可以拿出來說道的。”

那位姓謝的青年臉上露出一絲失望神色,但他也不是強人所難之人,很有禮節地颔首笑道:“想來國子監中人才濟濟,今後若有機會,小可希望能與時居兄和時居兄的同窗們共同切磋。”

“這是自然。”李時居不動聲色地從書坊後門溜了出去。

李時居又不傻,她心裏明白,不是什麽樣的活計找上門來都能接的。

豐濟書院近兩年的名頭響當當,在國子監之外,大有和江南的南都書院平分秋色的意思,今年的榜眼便是從這個書院苦讀出身。

她現在在國子監內是出了名的風頭正勁,若是還有別景福那樣小心眼的人,以與監外學生勾搭為把柄,拿捏她的學業,她可不敢保證自己還能全身而退。

同樣的,在國子監內,李時居也不敢太過張揚。

經過別景福挖坑那一出,李時居已經明白,給自己的同窗當槍手或許會觸犯學規引火上身,再加上她并沒有那麽缺錢,仁壽坊隆福寺街的小宅院暫時也沒有被賣出去的跡象,因此她在這份副業客戶的選擇上十分謹慎。

經過深思熟慮,她将自己定位為同窗們的教學輔導員和人肉資料庫,能讓他們自己寫的,就絕不會直接提供自己寫好的功課。薪酬嘛,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一收。

只要咬牙撐過這半年,能跟着陳定川去翰林院領工資,就可以結束這個賺錢的路子了。

國子監中樹影搖晃,天色亮得越來越晚,暗得越來越早,不過眨眼功夫,便到了秋天。

這幾個月來,李時居因除了自己的學業外,還要要幫他人抄書寫文章掙錢,必須每日定好時辰,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苦讀書卷、苦練文章。

日子過得飛快而充實,除了自身查缺補漏外,對一目十行背下來的篇目和典故運用起來更加娴熟,自己寫起策論來,技巧也愈發高超。

陳定川對她這個嫡傳弟子也很不錯,雖然沒手把手帶着寫文章,但是三番五次開藏書樓,讓她随意挑選想看的書。

藏書樓裏的書比書坊還要多,質量也好,經常能碰到一些有價值的孤本,李時居找到了上輩子泡圖書館的樂趣,忙着補充自己的知識庫。

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有了史學古籍打底,文章便也愈見醇厚了。

八月初的一天,藺文柏讀了她新寫的文章,評價道:“時居兄現在當得起文如其人這個評價了,雖然與三殿下的文字簡古、瘦勁通神仍有差距,但此文不僅見解犀利,而且意蘊獨到,心引經據典入信手拈來,文采清新而纾徐委備,朝中若有奏疏呈上去,清流大臣們一定都說好。”

李時居很謙虛,“還得再打磨打磨見解的銳度。”

然後正義堂的一衆監生一齊看藺文柏的文章,李時居贊嘆道:“神清氣爽、耳目一新、比喻新奇瑰麗,真不愧是文柏兄。”

這兩篇文章雖然風格不同,但的确都是一等一的佳作,被崔墨拿來,全堂傳閱。

就連一向誰都不服氣的高開霁也對李時居和藺文柏的新作甘拜下風。

“國子監每月要進行大課考校,先前念你們剛入內班,需要一段時間适應,因此我和幾位司業商量後,直到本月才對你們開啓考校。”崔墨站在堂前,宣布道,“本月十六日卯時,所有監生在集賢門前集合,點卯後前往辟庸殿,正如你們參加白衣試和內班考一樣。”

底下一片哀鴻遍野,“本月十六日,那不就是中秋節後的第一日?”

崔墨不置可否地一笑,李時居感覺,八成崔墨這個老狐貍故意定的日子。

反正就是要讓監生們過節也過不痛快。

李時居聳了聳肩,繼續翻看手上書本,她很無所謂。

中秋佳節,本該合家團聚,可她哥消失在茫茫人海,她爹還蹲在三星級裝潢的北鎮撫司牢獄內。

這段時日,侯爵府又有兩名尋常家丁拿着契書離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大夥兒有了其他掙錢的法子,李時居和雲氏根本不阻攔。

但是現在整個府內所有人加在一塊兒,就只能湊齊兩桌麻将。

估摸着到了中秋那日,她自掏腰包添些菜金,讓廚房柳大娘好好做一頓,有葷有素,比尋常豐盛點,已算得上是賀中秋。

不過到了中秋那天傍晚,李時居正在房內埋首苦讀,忽然聽見趙管家甚至都沒通報,急紅了臉跑進她院子裏,“姑娘!三殿下來了!”

“什麽?”李時居猛地站了起來,“我不能去見他!”

趙管家說明白,“我讓周嬷嬷去夫人房裏了,夫人應該會在花廳裏迎三殿下。”

李時居穩住心神,想了想道:“侯爵府再落魄,我好歹還是個小姐,性情羞澀、不見外男,倒也說得過去,煩請趙管家幫我跟母親遞個話,若是圓不過去,幹脆就說小姐病了!”

趙管家頓了下,“如果三殿下要見寄居在侯爵府的監生李時居呢?”

李時居無奈地抓了抓額角,“那便說李時居去書坊抄書去了。”

趙管家應聲而去,李時居也不敢掉以輕心。

一面吩咐楓葉将院中一切在國子監讀書的痕跡全部抹去,讓荻花換上小姐裝束,安排她在床上蒙着被子躺好,一面飛快地收拾了床邊書箱和桌子上零散的文房四寶。

她為了行事方便自在舒坦,本就穿着男裝,從自己院子的月洞門往外一眺望,只見花廳那邊人影幢幢,橙紅的餘晖灑了滿地,趙管家引着陳定川走向廂房。

他背着臉,神情被光影擋住一半,穿質地輕柔的衣袍。

石蓮褐色的罩紗拂動,遮蔽了周身貴重的皇子氣質,頗有種吳帶當風的俊秀清逸。

等那人走進房內,李時居吐出一口氣,蹑手蹑腳走進隔壁荒廢的院子。将書箱放下,布置成監生起居的模樣,然後從後門溜到了府外的胡同巷道內。

手上什麽都沒帶,只能坐在正東坊茶棚二樓裏,點一壺最便宜的高碎茶消磨時光。

過了半個時辰,月上柳梢頭,賞月的男女多了起來,她終于看見那輛眼熟的青幔馬車,從樓下緩慢行過。

于是扔下銅板跑回侯爵府,趙管家笑嘻嘻道:“您猜猜三殿下為何登門?”

李時居頭搖得撥浪鼓一樣。

她真的猜不出來,李慎出事後,除了禦史雲天青外,再也沒有一個朝臣願意踏入侯爵府大門,更遑論這樣的皇親國戚。

總之府中就剩兩位女眷,陳定川肯定不是上門來談公務的。

趙管家掖着手笑,“三殿下既沒問起小姐,也沒說要見監生李時居,他只是讓川廬的廚子做了一桌好菜,特意送過來的。”

“就這樣?”李時居有點詫異。

“三殿下人可真好,”趙管家美滋滋地引李時居往正房院中走,“夫人讓我們将膳桌擡到院子裏了,今夜不冷不熱,正對着良辰美景,品人間美味,侯爵府好久沒這麽惬意了!”

這倒是實話,皇上一日不發落,即便知曉李慎安然無恙,大家的心也都是吊着的,不敢徹底放松下來。

陳定川送來的菜也不算昂貴,只不過恰合時令,又工藝精巧,連在竈邊長大的柳大娘都夾起薄如蟬翼的雲片糕細看,對那巧奪天工的刀功贊不絕口。

荻花和楓葉抱着眼前的腌漬鮮鳜魚大快朵頤,雲氏和周嬷嬷認為芙蓉蟹鮮美可口,趙管家和剩下的兩名家丁對着醬佛手瓜舉起了大拇指,稱贊它十分下飯。

李時居心頭湧過一陣暖流,舒舒服服地考在椅背上,舉起杯中的滿殿香酒,向川廬方向遙遙舉杯。

陳定川是因為自己這個學生,才來侯爵府送膳的嗎?

不過時間不準她多想,更不準她痛飲杯中酒。

填飽肚子後,她便向雲氏告了晚安,回房內繼續溫書。

今晚又是一個通宵,唯有天上的皎潔明月,陪她度過這個本該是阖家團圓的苦讀之夜。

入監後的考校,比白衣試和內班考的難度更上一層樓。應過卯,李時居熟門熟路走進辟雍殿,在位置上坐下來,聽博士念考規。

所考的內容與前兩次大體相似,而且考試題不增反減,除了四書文一篇外,只有五言八韻詩一首,但是對考生的文章筆力、主旨深意也有了更高的要求。

除此以外,考試時限定在一日之內,所有考生均不發給蠟燭,也就是日落便無法繼續答題,作為最終收卷的标準。

一聲鑼響,助考的博士舉起牌匾,考題公布——

其一,君夫人陽貨欲。[1]

其二,以“塞外雪”帖詩一首。

李時居看見第一道考題,不由得心下一沉。

——這是一道截搭割裂題。

大邾要求考題皆出自前朝朱熹批注的《四書》,可四書不過十幾萬字,即便把每一句話單獨拿出來,也不足以應付每年龐大的考試量。

因此考官們為了出題,只好挖空心思,對四書中的文字進行組合,将數句完整的句子打亂,組成一個考題,此為截搭題。

或将幾句內容不相幹的話捏合一處來出題,使考題得新奇冷僻,此為割裂題。

這種題型非常注重考生對四書文本的掌握度,通常來說,只有到了國子監生第三年的修業階段,才會出現這種難度的題目。

以衆監生眼下的水平來看,遇上這兩種考題,即便是對四書五經倒背如流的藺文柏,也不得不倒吸一口涼氣。

李時居四下一看,果然身邊考生都皺緊了眉頭,尤其是那幾個靠交擇校費進門的纨绔子弟,此刻已快要把發際線都撓禿了。

堂上的崔墨微微咳嗽一聲,她強迫自己凝聚心神,閉上眼細細回想這句話的出處。

“君夫人”出自《論語·季氏第十六》的最後一句“異邦人稱之,亦曰君夫人”,後半部分“陽貨欲”三個字則出自另外一篇《論語·陽貨第十七》的“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

所謂君夫人,無論本邦還是異邦,無論大國小國,身為君主之妻,都能被尊稱為“君夫人”,這本質上是君子當恪守禮節的意思。

所謂陽貨欲,即陽貨作為一名陪臣,希望面見孔子,當然,孔子并不會越禮相見,否則便是不守禮。

斟酌了一會,李時居以“小人重欲、君子重義,聖人重禮”來破題,順着聖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的思路寫了下去。

寫畢滿意得看了看,自認為應當對得上出題人的本意,立意雖不出彩,但也稱得上中規中矩。

再來看帖詩題“塞外雪”。

吟詩作賦并非她所長,但也不能像燒尾宴上那樣随便糊弄一篇連韻腳都對不上的“數來寶”。

李時居思考片刻,從前世所學的詩句中拼湊了一首出來——

蕭蕭山水風雪更,遙遙榆關千帳燈。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寂寞無此聲。[2]

除了韻腳押住了,其餘平仄都對不上常格,不過李時居也懶得花心思拗救,反正帝師系統沒要她成為大邾著名詩人,只要能貼合題意,不在這次考校中落入下乘便足夠了。

最後檢查完,她很順利地趕在天色擦黑前完成謄寫。往國子監外走時,還能聽見高開霁尖着嗓子向別人抱怨題目太難。

崔墨帶着司業們連夜閱卷,到了第二日,辟雍殿前便張榜告示,看到了名次的衆監生,有人歡喜,還有人捶足掩面,畢竟連續三次排名在末,可能就要被請出國子監了。

李時居站在榜下從下往上數,在八十餘名考生中,霍宜年取得第五十二名,高開霁取得二十二名,從志義取得第十九名,藺文柏第六名。

而榜首,赫然是李時居三個大字!

這是她接到系統任務後,第一次考取第一名,其中雖然有一目十行的小小作用,但是那一本本書,一行行字,都是她通宵苦讀背下來的。

李時居心潮澎湃,熱淚盈眶,當即拍了拍好友們的肩頭——

“今晚上天香酒樓,我請客!”

散學前,她數了一遍這幾個月攢下來的銀錢,将它們分成了四等份。

第一筆錢,要交給母親雲氏和趙管家,用以維持家用,改善大家的夥食。

第二筆錢,她準備給楓葉和荻花這兩個丫頭買胭脂水粉。

女孩子大抵是愛美的,兩個丫頭忠心耿耿陪在她身邊,熬得臉都黃了,她沒辦法裝作視而不見。

第三筆錢,正好今晚請霍宜年、陳音華、藺文柏還有從志義上天香酒樓美美吃上一頓。

先前幾次去吃酒,全都是霍宜年掏錢,就算他錢多人傻,但是總吃人家的,心中難免過意不去。

至于第四筆錢,李時居則打算買一些秋冬天氣的衣物被褥,交到北鎮撫司看門的衙役手中。

想到要去北鎮撫司,她又想起了那本《列女圖說》。

上回見到李慎時,她還不知道李時維的失蹤和這本書有莫大關聯,如果還能和那不靠譜的爹見上一面,或許能獲得更多有效信息。

散學的鑼聲敲響,李時居決定把明天的煩惱交給明天。

天光正好,惠風和暢,應當享受人生,吃喝玩樂,好好放松一番。

拉着小夥伴們出了集賢門,走在長寧大街上時,她敏銳地發現藺文柏情緒不佳,甚至可以說,有點失落。

李時居讓霍宜年和陳音華走在最前面,自己則拉了拉藺文柏衣袖,悄悄留在最後。

“文柏兄可是有什麽不順心的?”她低聲問。

藺文柏臉上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讓時居兄跟着操心了,我只是覺得……宜年拜入祭酒門下,進步頗快,志義家境平平,他的老師也是同樣的老博士出身,很能體諒他難處,而時居兄亦有三殿下相助,只有我……不進反退,令人汗顏……”

李時居敏銳地察覺到他話語背後的不滿,“文柏兄是覺得,王司業不能給你多少幫助?”

藺文柏苦笑一聲,“時居兄倒也不必把話說得這麽直白。”

那就是被她說中了。李時居負手琢磨了一會,“王司業雖不擅長帶教學生,但是人品端正,篤實好學,文柏兄跟在他後面,等時間長了,必然能學到他做文章的精髓。”

藺文柏沒說話,只是長長嘆了口氣。

快走到天香酒樓了,李時居也不便再多勸,只好說:“倘若文柏兄當真想換一位老師,好好同王司業說清楚,我想他應該會答應的。”

藺文柏“嗯”了一聲,擡步邁入樓內。

陳音華當先沖上二樓,又挑了他們第一回相見的雅閣,然後大咧咧地朝許掌櫃招招手,“掌櫃的,最近開發了什麽新菜式?”

然後指着李時居道:“今天這位小公子考校得了第一,他來請客!”

許掌櫃看見李時居就眉開眼笑,捧了菜牌過來。

李時居看着那塊水曲柳小菜牌,額角一跳,感覺當真眼熟。

這沉甸甸油膩膩的質感,好像就是——那天砸到自己腦袋上的那個。

她垂下頭,掩飾自己微微發紅的臉色,快速浏覽了一遍,點了幾道菜道:“涼菜就要松花蛋和蒜泥白肉,熱菜便是椒麻雞片、骨稣鲫魚、糖醋雪卷、陳皮牛肉和糟黃芽吧,再每人一碗雪梨菱角湯,茶水用蒲公英茶便好,秋日燥熱,蒲公英去火。”

許掌櫃響亮地應了一聲,又道:“我再給您送一道新造的金銀夾花點心!”

李時居點了頭,将菜牌遞還回去,再一轉身,看見那四個人都一臉詫異地望着自己。

“怎麽了?”

“時居兄果然是侯爵府族親,對這美食真懂行啊!”霍宜年給了個稱贊的眼神。

陳音華關注的卻是另一件事,“許掌櫃最摳門了!我們光顧了多少回,他連杯茶水都不樂意送,竟然送你整整一碟點心!”

李時居得意地一挑眉頭,造作地拱手作揖,“小可确實有一些不為人道的小小本事啦,莫見怪!莫見怪!”

其實請客不在于吃,在于鞏固感情。總之大抵因為考試剛過,大夥兒心情松懈,一頓狂風驟雨後,紛紛摸着滾圓的肚皮表示:這頓飯吃得十分舒暢。

離開天香酒樓的時候,外面的大街上的燈籠已經點起來了,将一帶寬街窄巷都照得燈火通明。

中秋節後的第二天,大多人還停留在節日的喜慶氛圍裏,熱鬧得像白晝一樣。

街邊有人獻藝,有人說書唱戲,還有人擺起了投壺、射柳的小攤子。

陳音華看了躍躍欲試,迫不及待地想展示自己在弘武館中練出來的箭術,大夥兒也只好随她便,站在街邊等她大展風姿。

弘武館如今的帶教是李時居在燒尾宴外見到的武官尚之玉,因為是女子,訓練往往比軍中男兒還嚴格。

陳音華天賦過人,即便那攤子上的小箭如玩具一般易折,她還是在頭一射便找到了訣竅,随後百發百中,引得老板愁眉婉轉、唉聲嘆氣。

“這位公子,我不過是個小本生意,您有通天本事,不妨上別家試試去。”

陳音華咋舌,将贏來的小玩意兒塞進老板手裏,“還給你便是了。”

老板難得見到這樣的大主顧,一張老臉立刻轉悲為喜,恨不得抱着陳音華唱上一首贊歌。

那邊剛給小公主買了扳指的霍宜年神色一變,大步跑過來,眼疾手快地伸手隔開了老板伸過來的手臂。

李時居和藺文柏都哈哈大笑,唯有從志義不知道陳音華是個姑娘,一臉茫然地盯着兩名同窗,沒明白這有什麽好叫人發笑的。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一輪金燦燦的明月照亮人間,五個人意氣風發地走在大街上。

轉進流水巷,李時居眼尖地發現前面的鳳臨閣走出兩個長身玉立的身影。

有人提着燈籠出來拉過來,金紅的燭光蒙上那兩人的臉。

——一個風流俊俏,是薛瑄,另一個神光懾人,正是陳定川。

李時居擰頭一看無知無覺的陳音華,想起了那個改變公主命運的支線任務,硬生生停住腳步。

不行,不能讓薛瑄和公主相見。

她低低“啊”了一聲。

“怎麽了?”四個人都扭頭看她。

“大概是蒲公英茶飲多了,”李時居擠出一個痛苦的表情,捂住肚子,“我要找一處……五谷輪回之所。”

大夥兒都明白了,哄笑着看李時居朝流水巷的暗處而去。

走了幾步,見其餘幾人還停在原地,她只好哭喪着臉,拉着陳音華道:“我怕黑。”

“哦哦!”小公主終于反應過來了,忙陪着她一起走進流水巷。

霍宜年抓了抓額角,四下張望,喃喃道:“鳳臨閣也有更衣室吧,那兒明明離得最近啊。”

還好那邊的陳定川和薛瑄已經登上馬車,李時居躲在巷中的小都廁內,聽見輪毂自街道上走遠,才捂着心口,走了出來。

陳音華抱着雙臂嘲笑她:“沒想到你還怕黑呢。”

李時居長嘆了口氣,“可不是麽……”

可不是為你的前途操碎了心麽!

擡頭一望碧空,時間已經有些晚了,再在外面待下去,不僅宮裏的皇帝和貴妃要擔心公主安危,只怕雲氏和趙管家也要着人來尋。

于是五人拜別,李時居回到侯爵府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自己的面板。

皇天不負有心人啊!

系統嘎嘎冷笑——

“你階段性地完成了【支線任務】一片冰心在玉壺(長期),改變公主命運,請領取你的獎勵,并查看下一個任務!”

“你已獲得技能,鬥酒詩百篇。”

李時居:“……”

系統同志你給我解釋解釋,什麽叫階段性地完成?

系統應聲道:“所謂階段性地完成,就是任務暫時完成了,但或許以後會發生變化。”

李時居嘆了口氣:“你不當産品經理,真的可惜了。”

系統說了句過獎。

李時居慢慢分析:“我想想,既然是暫時完成了,也就是說我已經成功阻止了陳音華和薛瑄的會面,對吧?”

不等系統回答,她繼續往下說:“但是事情往下發展,陳音華還是很有可能被送去漠北和親,一旦公主不可避免地走上老路,我收獲的鬥酒詩百篇技能也會随之消失。”

系統悶頭悶腦,仿佛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猜得真對,我給你鼓鼓掌吧。”

李時居擡手一揮,趁着噼裏啪啦陰陽怪氣的掌聲響起之前,迅速關掉了系統面板。

雖然很困,但她望着外面皎潔明亮的月色,還是很想試一試這個說不定某天就突然消失的技能“鬥酒詩百篇”。

這是她第一次獲得不是“初級”的技能,若是能寫出“床前明月光”那樣脍炙人口的名句,成為大邾朝一代詩豪,也挺能滿足一下虛榮心的嘛。

不過站在窗前絞盡腦汁,也沒能寫下只言片語。李時居想來想去,看明白了。

這個技能的名稱着重在“鬥酒”上,或許需要飲酒,才能詩興大發,一口氣寫下百篇名句來。

嘆了口氣,縮回房內,中秋過後的夜晚,空氣如水般清爽,撲在臉上涼冰冰的。她将窗戶仔細拴好,跳回床上,放松地睡了個飽覺。

第二日照例往國子監去,上半程的課結束後,宮裏也散朝了。

陳定川換過便服,将李時居從正義堂叫到廊下。

“中秋那晚的菜,很好吃。”李時居先表示感謝,“學生多謝老師關懷。”

陳定川微微擺手,“只可惜那日你不在家中……聽聞你昨日考取頭名,倒不負我苦心教導。”

李時居腼腆地笑了笑,嘴上說着“多謝老師提點”,心裏想的卻是——

“拉倒吧,您可什麽都沒教我,那都是我自己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每天泡在藏書樓當卷王,有超乎常人的勤奮以及一點點技能幫助,才能有這番成績!”

陳定川卻并不在意她的語氣,面色凝重起來,将話頭一轉,“你昨晚帶着音華在街上亂逛了吧?”

看來還是被他瞧見了。

李時居聳拉着眉眼,點了點頭。

其實他們去的又不是什麽偏僻邪門的地方,而陳音華身邊又一直藏着大內護衛,并不會當真有危險,三殿下何至于用這般诘問的語氣呢。

她等着陳定川劈頭蓋臉的訓斥,但他只是溫聲說了一句,“音華既然已經告知你她的身份,你又是個男兒郎,不要走得過近,明白嗎?”

原來是因為這個啊!

李時居連連點頭說知道了知道了。

陳定川“嗯”了一聲,才心平氣和地說,“回去收拾東西吧。”

李時居愕然地問:“我……收拾什麽東西?”

陳定川眼眸微轉,唇畔浮現一絲笑意。

“我已經和崔祭酒說過了,從今日起,李時居可以随意告假,随我去翰林院編書。”

[1]摘自《論語》,此題為鹹豐年間考題。

[2]摘自清·納蘭性德《長相思·山一程》,有改動。

明天上夾子啦,會晚一點(23點)以後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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