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 57 章

回去看媽媽的路上,舒泉一直在用手機APP看房。

住在易織年家這段時間,年年對她非常照顧,兩個人生活也很合拍。

但她明白,年年對她慷慨,是因為年年人好,并不是分內事。

她不可能一直住在年年家裏,總得搬出來。

以前舒泉的工資是一個月7000。

扣完五險一金之後,到手也就6000左右。

合租的租金要800,媽媽這邊的醫療費要給1000,還有500是雷打不動留給陳幻的。

剩下的錢要應付通勤、一日三餐、水電以及各種開銷,已經捉襟見肘。

舒泉工作一年,沒為自己存下一分錢。

衣物首飾基本都沒添置,通勤的包都還是上大學的時候背去上課的那個。

舒泉早就看過租房信息。

她們公司附近一居最便宜也要近4000塊錢。

她要是自己租房,這個價位負擔不起。

合租的話勉強能對付,但經歷過商初,現在她對合租這件事很有陰影。

幸好林恃讓她充當臨時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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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恃承諾讓她幫忙當助理的這段時間,給她兩個崗位的工資,上個月的薪水已經按約定好的發了。

舒泉心裏很感激林恃能給她這個機會。

說是當林恃助理,除了一起去B城出差的那次外,其他時間也不用跟着林恃跑。

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幫林恃整理那些瑣碎的資料。

以及偶爾為她規劃時間。

只是費點精力,并不會讓人覺得難熬。

但錢是舒泉實打實特別需要的。

上個月舒泉到手一萬兩千多。

頭一次收入過萬,心裏被紮實的感覺填得滿滿的。

林恃還跟她說:“奇幻公路這個項目你好好做,年底會有項目分紅,最少會有六位數。”

六位數……

比她一年工資都高,很難讓人不心動。

估計是太過心動,情緒多少有點寫在臉上,被林恃發現,都笑了。

林恃說:“這只是一個開始。舒泉,副組長、組長之類,不會是你職業的天花板。你完全可以坐上我這個位置,甚至走得更遠。”

作為一個工作一年的職場新人,舒泉也聽過不少人畫餅。

但林恃說的話,莫名有一種可信的力量。

舒泉覺得可以為自己努力一把。

“新發型很漂亮。”要離開林恃辦公室的時候,林恃看似不經意地說,“露出額頭和眉毛之後,整個人都清爽了。”

舒泉換了發型之後,林恃已經是第八個誇好看的人了。

“謝謝。”舒泉紅着耳朵感謝她,“我是聽從了你的建議才嘗試改變發型的,現在的樣子的确蠻不錯的。”

林恃定定地看着她,微笑道:“很适合你。”

新發型,加上換了一個新的手機屏幕,舒泉的人生掀開了信心滿滿的新一頁。

舒泉在APP上看中了地鐵沿線的一個小一居,到啓豐不用換乘地鐵,很方便,去醫院也近。

她先将房源收藏,下周抽時間去看看。

歷經三個小時,舒泉跨越了大半個S城,終于到了目的地。

站在老舊的鐵門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拿鑰匙開門。

吱嘎。

鐵門被推開,屋內很安靜。

今天天氣很好,外面陽光燦爛,但她們家是個暗廳,外面再明媚,透進客廳的光也非常有限。

舒泉熟悉的那種陰森森的氣氛,一下将她包裹。

沒有開空調,潮濕悶熱的感覺在舒泉開門的一瞬間撲面而來。

濃郁的飯菜味道之中,還夾雜着一言難盡的體味。

舒泉将背包挂在門口的衣架上,喊了一聲“媽”。

沒人應她。

轉了一圈走到廚房,看媽媽姚聆坐在廚房的小凳上,背對着她垂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麽。

“媽,你怎麽在這兒呢?”舒泉拍了拍她肩膀。

與此同時,她看見姚聆又多了很多的白頭發,頭發發油,烏糟糟的被随意系了個馬尾,看上去很多天沒有洗澡了,有一股明顯的馊臭味。

姚聆緩緩地回頭,看向自己的女兒。

她目光呆滞中帶着些警惕,像看個陌生人。

舒泉上次來的時候,她就是這樣。

看來吃了一段時間的藥,絲毫沒有起色。

舒泉蹲到她身邊,撫着她的後背說:“媽,我是芽芽啊。”

“芽芽……”姚聆回想了一番,再看她,确認了半天才說,“啊,芽芽,芽芽都這麽大了?”

姚聆不像跟自己帶大的女兒說話,就像見着了半生不熟舊相識的孩子。

舒泉哭笑不得,又很擔心。

舒泉記得之前醫生說,阿爾茨海默症患者的記憶是錯亂的,記不住最近發生的事,遠期的記憶被錯構。可能她的大腦還在經歷十年前的某個片段的回憶,下一刻就可能被拉回現實,仿佛在兩個世界“穿越”。大腦像被剪輯重組,甚至肆意加入妄想,在這種情況下,患者有可能性格大變,變得狂躁不安,甚至有攻擊性。作為家屬,一定要給予更多的耐心和關懷,牢記她是個病人,即便受了委屈也別跟個病人計較。

舒泉當然不會跟自己媽媽計較。

只是看現在的情況,治療并沒有多大的改善,媽媽依舊一步步走向更加混亂的世界。

舒泉将姚聆扣錯的扣子解開,扣回來。

舒泉幫姚聆洗完澡,自己弄得一身汗。

将空調打開,舒泉拿來吹風機給姚聆吹頭發,一邊吹一邊問她想綁個什麽樣的頭發。

姚聆身上清爽了很多,汗臭味被香香的沐浴露取代。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和舒泉說:“我女兒很會綁頭發。”

說完,姚聆又補充一句:“我小女兒,芽芽,她很孝順。”

舒泉淡笑着,将吹風機放到一邊,給她頭發抹護發精油。

舒敏拎着超市購物袋進屋,看一眼舒泉,“回來了?”

舒泉“嗯”了一聲。

舒敏坐在沙發上喝水,指了指帶回來的菜說:

“中午做個青椒炒肉,再來個紅燒肉吧。湯就不弄了,熱得要命。”

舒泉說:“會不會太油膩了?醫生說媽得吃清淡點。”

舒敏:“哦,那就還是弄個湯呗,你讓外賣送點海帶和排骨來,給她弄個海帶排骨湯。”

舒泉說“行”,用手機點了超市外賣,買了海帶和排骨,又挑了些對病症有益的幹果,以及姚聆喜歡吃的葡萄。

姚聆吃飯會自己吃,就是容易吃臉上和身上。

舒泉給她穿了個圍兜,她還說:“不用,穿這個幹嗎?”

舒泉哄了半天她才勉強答應。

吃飯的時候,舒泉在心裏琢磨着怎麽跟舒敏開口說,想将媽媽接到市裏住這件事。

很明顯,舒敏的工作很忙,沒法分出時間照顧媽媽。

舒敏很少說她工作上的事情,但是舒泉知道她所在的博旭設計,是國內最頂尖的設計公司,不可能清閑。

舒敏和陳幻同歲,今年周歲二十七歲。

眼看就要三十,舒敏從入職以來一直都沒往上升過,很少有機會參與重大項目。

舒泉知道她卯足了勁兒想要突破瓶頸,不然年齡再往上走,以如今就業市場各種歧視的氛圍來看,她的職業天花板恐怕是她不能接受的低。

一心想要往上走的舒敏,能放在照顧媽媽身上的精力自然少。

而且說實在話,看姚聆整個人的狀态就知道,舒敏并不是一個會照顧人的人。

盡管她是家裏的姐姐,但從小到大舒泉并沒有被她照顧的記憶。

将媽媽留在她身邊,舒泉不安心。

這裏距離她們看病的醫院又很遠,搬到市裏的話去醫院能更加便捷一些。

這些話如果放在普通姐妹之間,可能早就放在明面上來說了。

她們不行。

舒泉知道舒敏對母親跟誰在一起住這件事,非常敏感。

得想好了措辭,才能避免和舒敏發生不必要的争執。

舒泉剛剛從和前任的分手風波裏抽身,心力交瘁,才剛剛恢複一點點精力,她只想以和平的方式解決一切,不想再陷入争端。

舒敏夾了一塊紅燒肉,問舒泉:“你們啓豐有個項目找到我們合作,我看項目負責人叫‘舒泉’。不會就是你吧?還是說跟你同名同姓?”

舒泉知道《奇幻公路》的團隊找了博旭,她也同意了。

卻沒想到博旭這邊接手的是舒敏。

《奇幻公路》項目重點不在設計上,博旭只是負責會場和一些宣發的平面設計,只需要有經驗的員工來把控就行,沒什麽賺頭,大設計師都不會接這樣的項目。

舒敏心裏也不樂意接,不過沒辦法,公司指派的任務她只能遵從。

舒泉眉心微蹙,“嗯,是我。”

舒敏笑了笑,說:“下周你們啓豐邀請我們過去開個會,到時候你也會在吧?”

“在。”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姚聆突然放下了筷子,握住了舒泉的手,詫異地問她:

“你陳幻姐姐的碗筷呢,怎麽不幫她準備好?”

舒泉和舒敏下意識對了一下目光,看來媽媽的記憶又錯亂了。

舒敏陰沉着臉說:“媽,你又忘了,陳幻坐牢去了,不用添她的碗筷了。”

舒泉:“你沒必要這麽說,媽生病了,別刺激她。”

舒敏冷笑一聲,給自己夾了一塊紅燒肉。

舒泉做飯的确好吃,紅燒肉軟糯彈牙。

舒敏吃了一塊,說:“多回來給媽做做飯,比什麽都強。”

吃完飯,姚聆去睡午覺了,舒泉将卧室門關好,回頭坐到舒敏斜對面單人沙發上。

舒敏正在看電視,分了她一眼。

舒泉說:“陳幻姐姐一年前已經出獄了,但是我一直聯系不上她。”

舒泉一開口,舒敏就“啧”了一聲:“不是讓你別再……”

舒泉打斷她的話:“媽心裏惦記着陳幻姐姐,這事咱們都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麽阻止我和媽聯系她。”

舒敏表情沒變,語氣加重了,“陳幻犯了罪,坐牢去了,這種社會渣滓你惦記她什麽?媽為什麽生病你心裏沒數?要不是被她那破事刺激,媽現在說不定好端端的。舒泉,你不會覺得撿到一個項目,給你撈了個負責人的位置,就可以回家來對我耀武揚威了吧?”

面對舒敏的咄咄逼人,舒泉表情沒有變化,繼續說自己想說的。

“陳幻姐姐是什麽樣的人,我們都清楚。當年那件事的真相是什麽,你從來沒正面說過。每次問你都遮遮掩掩。為什麽遮掩,我只能想到你在心虛。”

舒敏沒想到舒泉會這樣對自己說話。

她這個從小就被父母和陳幻保護的妹妹,愛哭又軟弱,從來不敢質疑她。

現在居然敢頂嘴了。

舒敏坐了起來,陰沉又警惕地看着舒泉。

“我為什麽要因為陳幻的事心虛?我只是替她不恥,不提是怕髒了我的嘴。”

舒敏将遙控器一摔,回自己卧室去了。

終究還是沒有能回避這場争吵。

舒泉想與人為善,可惜別人不是這麽想的。

她不允許任何人用惡語中傷陳幻。

舒敏也不可以。

以前舒敏指使她、嘲諷她,肆無忌憚。

剛才反擊之後,舒敏以往張揚的氣焰很明顯地收斂了。

那是一種可以感覺到的畏縮。

舒泉再一次确定,欺軟怕硬是人的本性。

她以前就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舒泉不願再做那“更弱者”。

晚間離開時,看到媽媽不舍的眼神,舒泉知道,找房的速度得加快了。

“因為,我不配。”

裴醒這句話的深層意思,易織年不太明白。

裴醒還帶着笑容,易織年卻能從她黯淡的眼神中,讀出她未宣之于口的傷感。

“裴老師……你一直都是非常好的老師,怎麽會不配?你看,畢業這麽多年了,大家都惦記着你,一直想見你,足以說明你有多好。”

易織年看她空蕩蕩的手垂在身側,想握住。

“裴老師,你不要妄自菲薄,好不好?”

易織年微仰着頭,話裏掌握着分寸,收斂着着急的情緒。

裴醒眼中,那片小羽毛此時沾上了露水,每一根細小的絲狀羽枝都在微微發顫。

裴醒見過可愛的她、貪吃的她、藏拙的她、生病的她、驚慌失措的她。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她。

克制着強烈的,甚至有些生氣的心情,想用最委婉的方式說出濃烈的情緒。

她在擔心眼前人。

她在擔心我。

裴醒呼吸被催得暗暗加重。

心底裏被囚禁的渴望、罪惡的欲念,得到了一點點的舒緩。

已經滿足了。

裴醒什麽也沒說,只用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

易織年:“……”

“下次見了,易織年。”裴醒凝視着她的眼神淡淡的,又綿長,“我會一直記得你還欠我頓飯。這次不算。”

這是告別的話,任誰都聽得出來。

本該溫馨的告別,被裴醒的語氣弄得有點奇怪。

不像很快就會再見面的意思。

感覺下次見面,是一件遙遠,又非常奢侈的事。

易織年看裴醒臉龐上還有些微微的紅暈,當然還記得她是為誰喝了酒。

易織年說:“我送你回去吧裴老師,你喝了酒哎。”

裴醒沒立刻答應。

易織年拉着她的衣角不放,繼續争取道:“不然我會不安心到睡不着覺的。好不好?”

好不好?

這三個字有種魔力。

別人說的話,是令人心無波瀾,非常普通的三個字。

但易織年說,就變成了讓裴醒無法拒絕的指令。

“好吧。”裴醒只好答應。

易織年終于露出了笑容。

小羽毛所有的絲狀羽枝都在惬意地舒展。

她開心了。

“裴老師,你等我一下,我去衛生間,很快。”

之前易織年喝一肚子的飲料,膀胱都快炸了,已經憋半天了。

裴醒:“去吧。很慢也行。”

易織年對裴醒甜甜一笑,立即小跑去衛生間。

提褲子的時候,易織年突然想到裴老師不會趁她不在,就這樣走了吧?

越想越心慌,用兩倍速将褲子穿好,跑出來一看,裴醒還站在樓梯邊,沒看手機也沒做其他任何事,只往易織年的方向注視着。

看她出來,便對她微笑。

還在呢,沒走。

易織年心想,我怎麽會覺得裴老師不守信用啊,真是……

就在她往裴醒的方向去時,醉醺醺的言同學走了過來,要下樓。

他看了眼易織年,紅得像猴屁股似的臉提拎起一個輕蔑的笑容。

滿臉寫着三個字——你等着。

易織年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錯開他的目光。

言同學從裴醒身邊過。

他喝得實在太多了,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沒命似的喝酒,将自己灌得酒氣熏天。

喝得太多,下樓梯就成了一個危險動作。

他才邁了一步,就估計錯了臺階的高度,整個人失去平衡,驚叫一聲。

與此同時,出于自救的本能,他立即往身邊抓。

裴醒在他能夠着的範圍之內。

完全可以拉他一把。

但裴醒沒這麽做,甚至微微轉了身,避開了他。

冷眼看着他一屁股重重坐在臺階上,咚的一聲。

“啊——”言同學大聲哀嚎,幾個跟他喝酒的人匆匆趕來。

“怎麽啦?怎麽摔着了?”

“有事沒事啊?都說了下樓的時候喊個人過來一起下,你跑什麽?”

現在人要是在酒局上出事,同行的人得有連帶責任。

所以跟他一起喝酒的那些人看他摔了,都有點害怕。

不過好在他沒整個人栽下去,只是坐在臺階上。

費好大勁将他拉起來,言同學疼得龇牙咧嘴的。

“行不行啊,自己能起來嗎?”

“叫個救護車,送醫院看看吧。”

言同學自己說:“別,不去醫院,我背着千萬房貸呢,去不起醫院。沒事,回家睡一覺就好。”

他都這樣說了,其他人也不勸,将他慢慢架了下去。

到了樓梯轉彎口,疼得滿臉是汗的言同學擡頭,看向還站在樓梯口的裴醒,相當不理解。

裴醒雙臂抱在胸前,依舊保持着剛才冷眼旁觀的姿态。

面對言同學質問的神情,她只給予一抹冷淡而置身事外的笑意。

言同學被扛走了,易織年悄然走到裴醒身邊。

看到了她令人心頭發顫的詭谲笑容。

和平時溫暖的裴醒大相徑庭。

這是一個陌生的,易織年從未見過的裴醒。

“裴老師……”

裴醒沒回眸,依舊看着樓下。

“你都看到了吧。”

易織年:“……”

她的确看到了。

裴醒沒有伸出援手的整個過程,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裴醒慢慢側過身。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不當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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