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命運

命運

不小心向真理告白了。

我從沒見過他這種神情,那雙神秘莫測、時常死氣沉沉的眼睛在月光下瞪得老大,兩顆晶瑩剔透的紅寶石中凝聚出璀璨奪目的光澤,好想把它們占為己有。

然後他退後一步,就這樣滿臉通紅地從我面前消失了。那個看似可以掌控一切的神,被告白後竟然逃走了!

簡直難以置信,不可理喻。

“快鬥你發燒了嗎?要不要去保健室?”

青子把手貼上我額頭,臉上熱度讓她的手顯得更加冰涼。

“沒有啦、笨蛋。”

反正去了保健室也見不到他。

在那之後真理很久沒來學校,這次輪到他躲着我了。

明明被告白時也臉紅心跳的。

“但是快鬥你真的很燙诶…”

青子把臉貼過來很擔心的樣子,我拗不過她,最終還是被她送去保健室。我承認自己還是抱有些許期待,但結果不盡人意,這裏空無一人。

“夜刀神老師今天又請假了啊…”

青子自言自語道,然後在壁櫥裏的藥裏翻找可以退燒的那種。

難掩心中的失落,我坐在他平時會坐的位置,這裏好像有他身上的香氣,一種令人心神寧靜的氛圍。

桌角放着一個精致的玉制花瓶,花紋仔細看好像在瓶身上浮動,裏面插着兩朵嬌嫩的白花,花瓣上殘留一顆晶瑩露珠,被精心照料着的樣子。

快瘋了,跟他有關的一切全都讓我悸動不已。

伸出手指貼上花瓣,那顆冰涼的露珠滴落在我指尖,窗外和煦的風拂面,安靜祥和的景象。

“…诶?”

突然那可愛的小花好像活過來,花柄筋絡像蛇一般纏繞住手指緊緊勒住,我勾勾手指無法從裏面抽出來。

“嗚哇…!”

然後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拉過去,我就這樣被吸入瓶中。

“總之先量下體溫吧…人呢?”

我能聽見青子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直直往下墜落,這花瓶裏原來有這麽大嗎?!

“呃啊啊啊啊——”

身邊漆黑一片,風像刀片一樣割劃我的臉頰,好痛。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又是那個人的花招,我雖一點也不感到害怕,但還是忍不住驚叫出聲,幹脆把眼睛閉上。

再次睜開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但身邊嘈雜的聲音證明自己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輕歌曼舞歡聲笑語,餐桌上是天婦羅的香味。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還是什麽也看不見。

突然身體被一個人撞上,那人撲在我懷裏把酒杯遞到我嘴邊。米酒的清香中混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我擡手想要把它推開卻不小心打翻。

懷裏的女人突然驚慌失措地彈開,黑暗中隐約看見一個隐隐冒出紫色煙霧的人影,她跪在地上。我能感覺到她的情緒——吓得快死了。

“無禮的東西!”

這個聲音,是昭華嗎。

冒着紅色火焰的少年影子出現在一片漆黑的視野裏,他站在旁邊怒氣沖沖教訓那女人。

“等…喂、我沒有生氣,不如說是我不小心才打翻的!”

我伸手想要勸他不要為難別人,站起來腳下異常沉重差點沒站穩,總覺得不像是我的身體。

紅色火焰讓紫色煙霧退下,然後跑到我面前困惑道。

“殿下,你好像有點怪怪的…?”

“…什麽?”

他叫我什麽,殿下?

我把手伸到眼前,總覺得這張手比我的要大上一圈。

難道我在真理的身體裏嗎…?

那我是不是應該模仿真理啊,讓我想想,他平時是什麽樣子來着。

“沒有這回事。”

我找到他的位置,笨拙地擡手摸了摸他頭頂。能感覺到他打消了疑慮,看來做對了。

“昭華,你不要老纏着真理啦。”

原來旁邊還坐了一個人,渾身的氣場好像在滴水,絲絲雨霧将她圍繞其中,輕盈但又不失莊嚴的靈魂。

她笑了笑,說自己突然很想吃炒面便把昭華打發走了。

“那麽,你是誰呢?”

“….?”

只剩下兩人後,她一語道破,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鎮定自若,舉杯飲酒。

“世上除了因果的必然,還存在着命運那種有機式的必然,也就是時間的定律。”

她噼裏啪啦說了一堆雲裏霧裏的話,她看出我的疑惑,再次舉杯。兩杯烈酒下肚,酒鬼姿态盡顯。

“真是笨蛋。”

她貼近我,還以為又要彈我腦門,但她沒有這麽做。差點忘了我現在是真理。

“你既能進入真理身體,就說明這是命中注定的。”

說完還補充一句:

“看來他很喜歡你呢。”

這又是什麽意思,對真理說的,還是對我說的呢。她交給我一張紙條,說是真理要她轉交的。

「請善待我的身體」

明明眼睛看不見,紙上的字倒是一清二楚。

一字見心說的就是這樣吧。從他烏黑的筆墨中流出端正的字跡,一些細節上能看出确實是真理的傑作,但很有上次見到的那種又呆又老實的感覺。

我摸了摸左眼,細膩但鋒利的蛇鱗,只有一小片在皮膚上四處浮動。

果然這個身體是認識我之前的真理。

但為什麽他好像早就知道我會想這樣霸占他的身體,即使還不認識我也能将自己完全交給我呢。

“送來了、殿下!”

一個被黑暗吞噬的身影押在我面前,我能感覺到他身上那股說不出緣由的、充斥着罪惡的孤獨和頹喪,以及萬念俱灰。

這針紮般的心痛是什麽?是真理,他究竟在惋惜什麽?

“下不去手嗎?”

雨童撐着頭,語氣戲谑,她身上也開始散發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你知道該怎麽做,不是嗎?”

是的,我知道該怎麽做。

我向那人走去,我不想這麽做,但秩序像能竄出死亡的枷鎖捆綁住我手腳讓身體不聽使喚。伴随着心髒撕裂般的疼痛,我顫抖着掐住他脖子,好似要捏碎一團黏土塊那般,那條細細的血管仿佛一只手就會輕而易舉被掐斷。

我知道他不是罪人,而是諸神的受害者。但我不得不這麽做,真理他不得不這麽做。

掌心中可怖的黑色火焰肆無忌憚地擴張着爪牙,他的悲鳴更是刺穿我心髒的利刃,蜥蜴尾突破人形,脖子上冰冷的鱗片霹靂吧啦被燒得炭化後一片片脫落。他在我手下化為烏有,最終被風吹散,仿佛從未存在過。

我終于能夠體會真理那疲憊的緣由,你究竟在這具被秩序禁锢的軀體裏生活了多久。

“打亂因果是死罪,別太難過了。”

雨童走過來,将手搭在我肩上。

“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畢竟神也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僅為此而誕生的禍神,每當他不得不降下災難時是什麽感受,這雙手沾染了多少人類甚至同類的鮮血,我現在完全能體會到了。

“因果還真是殘酷。”

“不是殘酷,是公平。”

雨童攤攤手,她對這樣的場景沒有絲毫觸動。

“不過像這樣心軟的神明恐怕只有真理一個吧。”

神愛世人,可偏偏禍神要去殺死自己的愛人。他該有多心痛呢。

那張用來傳話的紙條變幻了模樣。

「對不起讓你做這種事」

不是心軟,而是溫柔吧。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能問你件事嗎…?”

“說吧。”

我撓撓臉。

“人類和神明在一起什麽的…會違反因果嗎?”

“……”

沉默,良久的沉默。我看不見她的表情總覺得很不安。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後便是一陣滔滔不絕的大笑。

“別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

她前仰後合,終于笑累了擦擦眼角。

“違反哦,幹涉人類的人生是絕對禁止的。”

哈…我就知道。這種事怎麽想都不可能吧。心涼了半截。

“但你應該是例外吧。”

“…?”

“人類不可能進入神明的身體,而你是名叫「真理」這個存在的一部分。”

她的語言永遠都有一種讓人深信不疑的魔力,這也許是狐貍的天賦。恢複鎮定的模樣,撐起傘背對着我。

“愛是存在于因果以外的不确定因素。”

說罷,漆黑視野裏那包裹着她的層層雨霧離我愈來愈遠,直到消失在我眼前。

什麽意思?她怎麽又不把話說清楚。

我是真理的一部分,這是我可以喜歡他的意思嗎?糟了,心跳好快。這樣下去我會變得很想見他。

話說雨童去哪了,周圍還有人嗎。果然還是無法适應這盲人所能見到的黑暗。

“…有人在嗎?”

沒有回應。

我不敢亂跑,畢竟這是真理的身體。

這時遠處亮起一個純白的身影,我突然像需要氧氣那般渴望着那股光亮。

在真理身體裏,我能感受他的感受,和他所能看到的一切。

我瞬間理解了雨童和昭華身上散發的物質是什麽,不是幻覺也不是什麽想象,而是真理眼中的「生命力」。

如果是我,一定會想方設法把這彌足珍貴的事物占為己有。但真理即使被完全吸引住也絲毫不想接近,他甚至願意犧牲自己讓那光芒更加耀眼。

他是誰,真理喜歡的人嗎?

在這滿是未知的黑暗裏,帶着純粹、堅定不移和無所畏懼,勇氣使其更加完整,他每向我走一步我的心髒便跳動一下,越來越近直到幾乎快要照亮我眼前所有的漆黑。

他站在我面前,像緞光的絲綢又像純白的火焰般燃燒,或者說像充滿希望的一切事物。

“盡管生命是最頑強的,但也是一切怯懦的源頭。”

他開口說話,是我的聲音?!

“所以我開始在衆多生命的集合體裏尋求那種我無法在自身中找到的東西。”

他在說什麽?這個人真的是我嗎?

“快鬥,這就是為什麽我如此害怕你。”

他捧着我的臉頰呼喊我的名字。

屬于人類的體溫,甚至能聽見他血液翻湧的聲音,我突然很渴望這股溫暖的泉水,想要舔舐它,用生命去愛它。

“一座看起來像天堂的地獄,也依舊是地獄。我渾身都充斥死亡,而你令我感到虛無缥缈,脆弱到讓我害怕會折斷你的翅膀。”

真理,你露餡了。

秩序的枷鎖讓你克制,可惜心跳是騙不了人的。

“這就是我給你的回答,快鬥。”

語畢,他再一次喊了我的名字。

他在拒絕我。

克制、折磨、殘忍——這顆絕望的心在我體內散落一地,淚水和愛的鹹味。

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死亡會是什麽樣,一連串捉摸不定和一再重生的形态,一種充滿焦慮的變化多端,一個無法完成的世界。

但幸好他來了。

我想擁抱他支離破碎的靈魂,真理,你在聽嗎?

死亡也讓愛有了形狀,一如它塑造了生命那般,把愛變成一種命運。

真理,就算你的愛不屬于我一個人也可以,你可以去愛世上所有人,但我會只愛你。

我相信他一定能聽見、看見我的心碎和對他的渴望。

我低下頭,笨拙地親吻他。閉上眼不再去看那可笑的光芒。他潮濕的嘴唇帶有鹹味,為什麽痛得淚流滿面也要拒絕我呢。

你這樣真的讓我好難過。

在這個奇妙的夜晚,對愛的渴望和生疏的吻、天空與大地的沉寂緊緊相連在一起。兩個因命運而結合的生命之間的微妙平衡,我們共同擁有的、那種對一切與此刻無關者的漠然,讓我們看起來很像。

頓時重見光明令我有些睜不開眼,一張讓我魂牽夢萦的臉出現在咫尺面前,我回到了自己身體裏。

明晃晃的月光下那雙時常疲憊而絕望、從中可以冒出死氣的紅色瞳仁,被淚水蒙上一層厚厚的陰霾,他就這樣看着我,帶着一種深沉的悲壯。

我離開他的唇,輕輕拂去他眼角的淚滴,他哭泣的樣子真令人心痛。

他握住我,彎彎笑眼,淚水在眼眶中被擠碎,不再痛苦與絕望,更多的是疼愛。

“快鬥,我很愛你,一直都是。”

顯然他聽到了我的心聲,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樣。我們會在一起無非就是想逃離這一切,我們都知道他根本擺脫不了這悲慘的命運。而事實上,正是因為在這樣的陰影下相愛,我們才能夠擁有如此強烈的、用再多代價也換不來的情感。

所以這才是你的回答嗎。

“你真傻,真理。你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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