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夢：紅塵猶有夢來時④

第一夢：紅塵猶有夢來時④

“我們那個年代，女子的婚姻，往往無法自己做主。

我的家族，在當地頗具名望。我是族裏最受寵的，從小，父親便為我請了好幾位先生，專門教授琴棋書畫。那時候，讀了好些書，尤其喜歡其中‘才子佳人’的故事，我也開始期待，能有一份美好的感情。

所以當父親做主，為我定下親事時，我有點擔心。不過還好——那個人是他。

當年，父親去臨縣探望同鄉，無意間，遇到了一位在同鄉門下讀書的青年，便看中了對方的翩翩才情。我以為他會是個不解風情的書蟲，好在，上天待我不薄。”

老太太說起自己的故事時，眼裏亮晶晶的，滿臉透着少女般的神采。肖玉已完全被她溫和的語調吸引，顧不上掉眼淚了，只想繼續聽下去：

“真美好啊……後來呢？”

“後來的故事，說來也很尋常。

初次見面，就能感覺到：之前的許多年，我們在等的那個人，就是彼此。

但我還是給了他一些考驗，就想看看對方是不是個‘真才子’。好在無論是吟詩，還是作對子，他都完成得那麽好。等年紀到了，我們自然就成家了。

本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平靜而幸福，但這世上的事，哪有永遠順風順水的？我們結婚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工作都不太順利；更可怕的是，我們的女兒，也夭折了。”

她說到此處，不禁神色黯然，杜檸為她倒上一杯茶，老太太謝過她後，又講了下去：

“後來的事，親歷時覺着波折不定，現在想來，倒是三言兩語便能說完了。

我們又迎來了兩個孩子，不久後，他的工作也有了轉機，但需要前往外地赴任，我只能一個人在家照顧孩子和老人。那時的通訊，可不比現在，我們只能靠書信聯系。随着他的工作越來越忙，我等到他回信的機會也就越來越渺茫。

家庭的重擔，叫我苦不堪言，不過靠着一點兒對未來的希望，強撐着罷了。誰曉得，又有流言傳來：說我先生在工作的地方，結識了一位閨秀，兩人情投意合。

那時候，我先生那頭确實出了變故，甚至沒能按時寄來家用。我很焦慮，但又無計可施，狠狠傷心了好一陣子。但我知道，一直哭哭啼啼，也不是辦法，想着自己小時候學了不少技藝，便在當地開了個小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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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招到了不少女徒弟，教她們讀書寫字，琴藝繪畫。人吶，有一技之長備着，總是好的，萬一她們日後像我一般失了依靠，也能有個謀生的法子，比如，像我一樣開個學堂。”

肖玉若有所思，仍有所執，她一邊吃起了面前的糖藕，一邊問着：

“那個他，真的再也沒回來麽？”

老太太微笑着搖搖頭：

“過了一陣子，我收到了他的回信，才發現都是誤會。後來他想了很多辦法，把一家人都接了過去，我們總算團圓了……”

“真好啊！”

肖玉長舒了一口氣。

“但那時候，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總是愁眉不展，甚至無心工作。我便提出帶着孩子回老家養病，而且我也惦念着家鄉的學堂。再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就說來話長了。”

盡管肖玉和杜檸都有意願繼續聽下去，老太太卻點到即止，給自己的故事收了尾：

“我想說的就是：姑娘，你們還年輕，未來還有很長的路，也會面臨很多選擇。我們可以去愛，但別失了自我；既然愛了，就別問是劫是緣，不後悔，就好。”

她始終背對着收銀臺，語氣溫柔而堅定，不太像說教，只是一種溫暖的分享。

老太太走後，杜檸看肖玉的情緒有所恢複，為避免勾起對方的傷心事，她便不再提李逸，打算以後找機會再問。

***

餐廳的工作告一段落，斜陽餐廳的大夥兒趕緊聚在一起，等着大廚的美味。

“我已經餓得不行了，不知道噸哥今天給我們做了什麽啊……”

百悟有氣無力地癱坐在餐桌旁，不時朝後廚張望着。

“之前叫你嘗一點小木做的糖藕，你還老大不樂意，要是當時墊墊肚子，至于餓成這樣？”

畢靈性子爽直，向來得理不饒人。

杜檸還回想着剛才的故事，感覺有不少值得玩味的地方，此刻倒也不覺着有多餓。側身看到今天的湯傳有點反常：平時到了飯點，他多半會像百悟一樣，誇張地宣告自己餓得前胸貼後背，哪會像現在這樣沉默？

不多會兒，噸噸就端着一大鍋噴香的鹹肉菜飯出來了，他顧不上摘掉隔熱手套，便開始介紹起來：

“其實，等天氣再冷點，用霜打過的青菜和肥瘦相間的鹹肉做這菜飯，會更好吃。這飯不是炒出來的，要用焖的，焖到裏頭的菜、肉和米都變了色，才香呢！大家稍等啊，我還準備了葷油和蔥油，你們可以選自己喜歡的，一起拌着吃。”

噸噸回後廚取油的當口，百悟已經幹掉了大半碗菜飯，吃得忘乎所以；杜檸和畢靈剛嘗過一口，就同時提出“等下要再吃一碗！”；大廚看到自己的手藝得到了認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唯有湯老板，安靜地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碗筷：

“小木，一會兒有時間麽？我想和你聊聊。”

“我嗎？好的。”

杜檸正沉浸在碳水帶來的快樂裏，湯老板喊她時候都險些沒反應過來。不過，他為什麽會找自己聊聊，又會聊些什麽呢？是因為張俊傑麽？但杜檸和他聯系都是在工作時間以外……莫非，他總算願意透露更多信息了？

因為噸噸要在後廚備菜，湯傳不便使用的“臨時會議室”，便帶着杜檸去了二樓水池中的石頭桌椅那兒。畢靈和百悟負責收拾大廳，收拾完了就去協助噸噸，如果結束得早，還能在夜間營業前休息一會兒。

餐廳為他們辦歡迎會那天，杜檸曾經路過這片室內水池，當時就覺得典雅精致，卻一直沒機會過來，直到今天被約來談話。湯老板開門見山：

“小木，今天和你一起的那個女孩兒，是你的朋友？”

杜檸一怔，湯老板為什麽會問起肖玉？

“您是說小玉吧？她是我很好的朋友，以前也在劇團工作，還是團裏的臺柱子，她快要當媽媽啦……”

“等一下，你剛說，她叫什麽名字？”

“肖玉啊，‘肖像’的‘肖’，‘玉石’的那個‘玉’……有什麽問題麽？”

聯系起最近的那些怪事，自己的朋友又受到了湯傳的關注，杜檸不由得警惕起來。

“小木，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下，作者用意念構建的世界，可能會形成新的平行宇宙，其中的角色，一旦有了獨立的自我意識後，也會不受控制……”

當時湯傳說的，似乎沒這麽具體，但杜檸确實記得他所講的內容，甚至連那急剎造成的頭痛，也還沒忘。只是，這些和這場談話，和肖玉，又有什麽關聯呢？

“湯老板，您現在，為什麽會和我說起這些呢？”

“經過‘跳躍’的生物，往往帶有某種顯性痕跡，種種跡象表明——你的朋友，可能也不屬于這個世界……”

杜檸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關于湯老板如此嚴肅地找自己談話的原因，她曾設想了很多種可能，只是如今的這番話，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肖玉不屬于這個世界？開什麽玩笑……

是因為那盞青花書燈麽？杜檸想到：之前每次出現異獸的蹤跡，那燈就會自行發出詭異的亮光；今天也是，自從那燈亮起後，好像連湯老板周圍的空氣都跟着凝重了起來……但他又怎麽能确定——這是肖玉引起的呢？

***

彼時，肖玉本人，對湯傳與杜檸之間那場關于自己的對話，毫不知情。

她只覺得每次去過斜陽餐廳，見一見杜檸，嘗幾道江南點心，心情總會有些許轉晴的跡象。尤其這一次，還遇到了那位氣質出衆、願意分享自己經歷的優雅老太太。

吃過午餐後，肖玉看天色不佳，還有點擔心稍後是否會下雨，可能得從餐廳借把傘；但和杜檸她們聊了一會兒，再走出“斜陽”時，天已經放晴了。此時的肖玉，壓根不願再想那些折射反射、波長波短的科學原理，當下，她眼裏的天空，就是明朗的藍色。

後來的那幾天，杜檸只要一有時間，就會主動聯系肖玉：或是關心她的身體狀況，或是提醒她天涼加衣。肖玉原本常會失眠，自從定期到斜陽餐廳吃飯後，不但胃口有所好轉，睡眠質量也跟着好了起來。

本以為有機會在夢裏見到他，但肖玉清楚地記得：

那個奇怪的夢境中，來人并非李郎；而是一個身着黃衣的瘦高身影。總感覺似曾相識，但面目模糊，看不真切。

那人未多言語，徑直将手捧之物遞給了肖玉，她不及反應，低頭看了一眼：

那是一雙繡着鳥兒、花卉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