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二夢：夜間動物園④

第二夢：夜間動物園④

“怎麽來了這麽多的螞蟻？是要下雨了麽……”

大家循着畢靈的話看過去：不知何時開始，百悟腳下竟密密麻麻圍了一圈又一圈的螞蟻，就算沒有“密集恐懼症”，看到這樣的場景也會覺着滲人，更何況——這螞蟻軍團的數量，正有越聚越多之勢。噸噸應該是想到了那個“螞蟻搬家，天将雨”的說法，才會這麽說的。

“有點不對勁。”

湯傳原本只覺得這群年輕人大驚小怪，不過就是百悟掉落的面包屑引來了一群螞蟻，在清邁這種亞熱帶城市的動物園裏，不是挺常見麽，有什麽稀奇的？但他漸漸發現：蟻群聚集的規模越來越龐大，它們的持續運動形成了年輪般的一圈又一圈。

“是不對勁，你們看：面包屑都沒了，但它們還在轉圈，數量還越來越多……”

杜檸也被地面上的“奇觀”所吸引，理了理裙子半蹲下身子觀察起來，擡眼正和百悟的視線碰了個正着。小百趕忙起身避開與她的“間接接觸”，還将剩下的熱狗一股腦塞進嘴裏，慌裏慌張咽下去後才開始解釋起來：

“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螞蟻死亡漩渦’，我之前在網上刷到過，現實中也是第一次見。”

“死亡漩渦？”

畢靈發現百悟大有些時候看上去愣愣的，沒心沒肺，熱衷神游，時常處于狀況之外；然而，一旦涉及與動物相關的話題，他就格外有精神，懂的也不少。

“這裏頭大多是沒有視力的‘行軍蟻’，它們和普通螞蟻不一樣，不會築窩，從出生開始就在移動和狩獵，據說行軍蟻甚至可以吞噬大象。”

“‘大象’？就憑它們？而且你不是說：這種螞蟻是沒有視力的……”

畢靈邊問，邊嘗試着用紙巾撥開面前的螞蟻，但她的動作顯然改變不了什麽。

“因為它們看不見，所以行軍蟻的隊伍前頭，一般都會有一只‘領頭蟻’，由它分泌蹤跡費洛蒙，讓其餘同伴憑嗅覺跟着它；一旦領頭的那只螞蟻迷失方向，就會使蟻群陷入混亂，甚至造成這種‘死亡旋渦’……”

“死亡……為什麽會叫這種名字？”

一直盯着漩渦式的蟻群，杜檸只覺得目眩，便想問個問題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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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現象被稱為‘螞蟻死亡漩渦’，是因為追蹤着信息素痕跡的螞蟻們，将逐漸陷入自己所形成的死循環中，這個循環往往難以被打破，它們也就永遠無法逃離，直至耗盡體力而亡……”

聽到百悟這麽說，杜檸也開始和畢靈一起設法撥亂行軍蟻的陣型，以期破解這場看上去“秩序井然的混亂”，想着或多或少還能救出一些小生命，只是這螞蟻隊伍的執拗，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別浪費時間了，各類生命體系，都有它恒定的秩序，你們改變不了的。”

顯然，這不是湯傳第一次說這種話，但每次聽到類似的言論，杜檸還是會感到心底湧起了一陣短促又真切的刺痛。

“哎呀！‘老虎表演’就快開始了，我們再不抓緊時間過去，就沒有好位置了。”

噸噸看了眼表，想起大家剛商量好：進園簡單浏覽後，就一起去看這裏很有特色的馴獸演出，便趕緊架走了正沉浸于蟻族奇觀裏的百悟，其他人也跟着他們一起離開了。

***

為了保障游客的安全，猛獸演出的場館，通過巨幅落地鋼化玻璃與觀衆席隔開。

此外，觀衆席的最前端，還有一道半米來寬的過道，并用木頭栅欄和白色金屬條雙雙隔開。結合随處可見的醒目警示牌，都使得觀衆在表演開始前就充分感受到了叢林之王的威嚴。

說是“老虎表演”，其實演出裏還能看到獅子。但這些在衆人印象中兇猛可怖的野獸，面對幾位穿着藍衣黑褲，除了手執長鞭外并無額外保護措施的馴獸員時，卻展現出了叫人難以置信的溫馴，甚至乖巧得有些可悲。

杜檸一開始還挺有熱情地拍照、錄影，記錄下不少獅子吐着舌頭，似小狗一般聽話地蹲在木樁上，或是老虎按指令兩腿直立行走、大貓咪似的做出花式造型的影像。但看着看着，就覺得心裏頭不是滋味。

“這些都是真的獅子和老虎嗎？怎麽跟電動的似的。”

畢靈直接幫杜檸點出了心中的疑惑：正是因為這場演出太符合世俗預期中的“精彩”，這些獅子老虎表現得過于配合，才顯得不太真實，動物們也全然沒了自己的特性和看點。

“它們可能也陷進了自己的‘死亡漩渦’了吧……”

杜檸看着眼前的表演時，總會想到方才那群明明很努力，卻無法擺脫絕望命運的行軍蟻。同樣是遵從某種指令和某些秩序生活着，周而複始，逐漸陷入麻木，逐漸理不清——自己的一年，是活了365天，還是将某一天，重複了365遍……

她甚至想到了那場學術研讨會上的陳主任，憤怒地說出那句——“憑什麽戲裏的角色就得認命？”時，滿臉不甘的神情。如果說，作者真的就是“書中時空”那平行宇宙裏的神，那他不就相當于蟻群中領頭的那一只，或是操控着獅子老虎們每一個動作的馴獸員麽？

作者，真的能對書裏的每個角色負責麽？要是某位作者在故事裏寫了一位總是郁郁不得志的秀才，無論他如何努力，最終都會因為考居劣等而停廪。這樣一來，即便這秀才內心有再多的不甘，都還是會成為科舉制度的犧牲品，他也将在自己無奈的命運中，無限重蹈覆轍。

“我的天吶！”

正當杜檸身陷思維漩渦之時，身旁噸噸的驚呼又将她拉回了演出現場。不止是他，現場觀衆都呈現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不少家長還用手捂住了自家孩子的眼睛。

原來，有一頭未被成功馴化的母獅，表現出了激烈的反抗，逼得經驗豐富的馴獸師也連連後退。但他之前應該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因而在幾位同伴的協助下，很快就用鞭子喝退了那頭獅子，并合力将那不聽話的“演員”請下了場，所幸無人受傷。

于是，場下爆發出陣陣歡呼，觀衆們為馴獸師的勇敢，也為人類再次扮演了掌控全局的“神”而歡呼雀躍。但杜檸注意到：當馴獸師奮力朝獅子揮鞭時，百悟變得很暴躁，他攥緊了拳頭，恨不得上臺助那反抗者一臂之力。

百悟之所以會如此憤怒，不止是源于對動物的喜愛。他當然很清楚，在這樣的情況下，馴獸師如若不采取行動，後果将是何等血腥。只是那人揚起鞭子的畫面，再度喚起了百悟最想忘記，最為痛苦的回憶……

***

在百悟剛升高二的那一年，早早辍學的龍哥已經成了擁有衆多小弟的新晉村霸。

龍哥巧取豪奪、無惡不作，若有誰膽敢忤逆他的意思，他一言不合就會召集小弟們一道上門拼命。因而，村裏基本沒人敢惹他，就連龍哥的親姐姐遠遠見他都會趕緊躲着，唯恐和對方沾上什麽關系。長此以往，原本平靜的小鄉村也被他攪和得雞犬不寧，但村裏的年輕人大多都在在外打工，剩下的多數是老人或仍在上學的孩子，大都敢怒不敢言。

身為村頭一霸，原本就生得人高馬大的龍哥，更是資源充足，将自己喂得又高又壯，外加肥頭大耳。相比之下，營養不良又飽受欺淩的少年百悟，則瘦弱得像是一株可憐的豆芽菜，盡管無力反抗龍哥及其跟班的壓迫，但每次聽他們喊着自己“二百五”，不住奚落時，還是會憤怒地沖上前去搏鬥一番，最後總也逃不過挨打的命。

在百悟十七歲生日那天，放學回到爺爺的鋪子時，卻見到了最不想見的那幫人渣。

“喲，‘二百五’怎麽才回來啊？快看看，你爺爺給你準備的蛋糕都要不新鮮了。”

蛋糕？一個月前，百悟的父母曾寫信回來，說是最近經濟形勢不大好，老板拖欠着他們的工資一直沒發，得晚些再彙錢過來。于是，他們的生活開支也只能再度削減，爺爺更是省吃儉用，短短一個月，都快瘦得脫了形。

原來，在這麽困難的情況下，爺爺還是攢好了錢給自己買了個蛋糕。

自打懂事以後，百悟總和爺爺說自己不想過生日，不必浪費錢給自己準備蛋糕。但老人家總是不依他，每次都會說：

“乖乖的爸爸媽媽都不在家，爺爺沒本事，平時沒法給乖乖做什麽好吃的，但這生日啊，一年就這麽一天……這也是一年中，爺爺最開心的日子，因為我們乖乖呀，正在健健康康地長大……”

今年這蛋糕對于百悟的家庭來說，有多珍貴，他心裏很清楚。但眼前那份填滿了粉紅、嫩綠老式奶油，寫着爺爺對他的美好祝願的禮物，卻被一只黢黑的髒手抓了起來。

“有錢買蛋糕，卻沒錢交保護費？”

龍哥一把将蛋糕砸向了百悟，然後猥瑣地舔了舔手指上殘留的奶油，挑釁地看着面前因憤怒而滿面通紅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