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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開始寫之前，我以為我有很多話要說，但真開始寫，卻寫了許多無關緊要、雜七雜八的瑣事。

我意識到其實我在轉移注意力，規避這道會讓我痛苦的裂口。

薇十月住的院，乳腺癌晚期。

我們一起做手術時她就是乳腺癌早期，但她讓醫生瞞着我們，讓我以為她和我一樣是乳腺纖維瘤。

乳腺癌早期可以治愈，她做了一次手術之後沒有根治，大學畢業又複發，這次她沒有治療，讓它發展到了晚期。

她去年底離職回來的時候就是四期癌。這人還給我說要租五十年房，明明只有不到一年好活。

大學畢業那會如果她再去做一次手術，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多活幾十年。許是覺得老天爺讓她得這個病是一種指示，該走了。

十月十一號她打電話給我說自己住院了，癌症晚期，活不了多久。我沒有一點真實感，半個月前我們還一起吃飯，怎麽就癌症晚期要死了。

我跑到醫院裏去，看見她的外表和平常沒有多大區別，因為她沒有接受化療，但她的身體內部已經千瘡百孔。在我們沒見面的半個月裏，她做了雙乳切除術去除壞掉的組織，而這也無濟于事，她的癌擴散到骨，做這個手術只是減輕部分疼痛。

直到她把所有的狀況告訴我，我才如夢初醒，她是真要死了

我對她的做法不意外，也能理解，但我站在我個人的角度始終無法接受。

她為什麽早早放棄治療，放棄未來，放棄……我。

她有本事，能賺到很多錢，想要什麽沒有，年薪百萬能帶來的快樂，不入她眼，那我們之間九年的情誼，也留不住她嗎。

我自認為是個心裏能藏住事的人，不然我是雙這事早暴露了。就像她第一個看出我的性向一樣，她也看出我對她怨念：你為什麽不治，沒有親情和愛情，為了我們之間的友情活着不行嗎？多活十幾二十年不行嗎？

我那滿腔愁緒薇只用了一句話消解：“我十五歲就不想活了，因為有你，我多活了十年，很快樂，但我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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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後覺得時間流逝很快，幾年晃眼而過，但青春期的時間長得仿佛永遠用不完，青春期足以對一個人留下一輩子難以忘懷的印象。我最慶幸的是，我沒有愛上過她，因為是雙，所以我把所有的感情分得很清楚，不然我現在的感覺不是死了個朋友，而是死老婆。

她一半的人生都有我的參與，她是個很好的人，好人沒好報真不是虛話。像她爸那樣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人，反而能活得逍遙自在。好人被道德感限制，壞人只能由法律限制，但像她那樣從小被家庭暴力和劣性家長人格迫害，法律有用嗎？有多少孩子像她一樣被迫害過。從小生活在家庭的陰影之下，她能對未來有期待嗎。

我恨薇太聰明，她聰明到能放下那些痛，是的，只有我在為她鳴不平，她自己一點也不在乎。這書裏許多事都是我的主觀感受。

她說她有種游離世外的感覺，看什麽都沒意思，醫生說可能是重度抑郁症，檢查後發現她頭腦清晰，沒有失去思維、學習、行動能力，重度抑郁症會喪失所有行動能力。她是沒有情緒了，她不會傷心，不會難過，不會焦慮，她像一塊不會融化的冰，堅硬透徹。

對她而言，是好的，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像要什麽，不想要什麽。

我寧願她是個憤青，像她爸一樣傷害別人滿足自己，也不想她是這樣看透人世虛無的上善若水。

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們閑聊時她對人類種群的态度，她的人生态度是悲觀的，這種悲觀是客觀的悲觀，不是主觀的悲觀，是她研究了許多資料得出來結論。

她說人這個種群一定會滅亡。我也不知道她說的有沒有道理，因為我腦子笨，所有的科研資料我看起來都像天書。但我覺得，就算人一定會滅亡，那也要走到滅亡的那一天去。不能說人一定會死，所以半途而廢。

薇的悲觀除了生态環境問題，也有對人性的悲觀，她說未來精英階層的平民階層的矛盾會加劇，社會意識形态表面穩定，內核會更陰暗，我是信的。

我大學畢業論文是分析大數據殺熟，被導師狠狠打回來說你怎麽分析這種東西。當時導師的話說得特別難聽，是一種從你個人能力到人格性格的全方位鄙視，我就奇怪別的同學的題目框架大不符合導師要求，導師都好好說話讓怎麽改，怎麽縮減範圍到一個小尺度，做小研究。怎麽我的題目就要被這樣罵，說我不知天高地厚雲雲。

我百思不得其解，把這事告訴薇之後，薇說：“你覺得大數據殺熟這種東西是誰弄出來的。 ”

那一刻我已經明白她什麽意思了，但不太願意接受：“搞大數據的公司吧。”

薇：“計算機信息行業高校教授是第一産出梯隊，多少教授手裏的項目和企業挂鈎。他們剛搞出大數據殺熟這種信息繭房實驗品，你就以一個為民服務的姿态站出來抵觸他們的智力成果，你一個三流經濟學科的大學生怎麽分析別人世界級名校出身的碩士博士做出來的東西。你導師反應那麽大應該是擁簇者之一，或者項目參與者之一。”

我：“他的資歷有點拉跨，輪不到他參與大公司的項目吧，他就一學術混子。他那性格，要是參與了什麽大公司的項目不天天在群裏吹，上次他去了個互聯網交流會都在群裏炫耀了半天，說見到了誰誰。”

薇：“擁簇者嘛，這世上最不缺狗腿子了。”

我：“他們搞這東西官方都下場批評了，我還不能做個對民利弊分析嗎，社會範圍內數據量是大，但我都把限定範圍縮小到高校裏了，樣本也好收集。他直接把我的題整個否掉也太獨斷了。”

薇：“資本和精英階層的違背群體價值觀的動作都是為了試探社會底線，這東西對民只有弊。對民是弊，對他們就是利。你導師很明顯的精英思維，覺得你做這種東西毫無意義，還侵犯了他的價值觀，肯定堅決否你。”

我本來覺得我們這種學校的經濟學科都差到這種地步了，不會出現什麽牛逼的學術圈人物，但我們導師有大目标，人家要去更好的學校，不願待在末流211教三流經濟學生。

我那導師算精英嗎，和我爸媽那種賣了一輩子烤鴨的人比算，和我比他也算。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算，所以他的眼裏只有更高階層的目标沒有下位階層的人，連你想為下位階層的人做點事在他眼裏都是愚蠢的。

不聽導師的話，你不想畢業了嗎，我最後把整個論文的大題都改掉了，照着別人研究生的研究成果寫了個理論為主、實驗為零的學術垃圾出來混了個畢業證。

我不願意以偏概全，我不是精英，不知道精英人群對普通民衆是什麽态度，有沒有把普通民衆當人看，還是當牛馬豬狗。但這件發生在我身邊的事都能證明薇說得沒錯，的确存在這樣的現象。

薇的悲觀不無道理，而我抱着期待，總有能理解平民為平民着想的精英吧，因為有平民出生的人憑着自己的努力成為精英，他們也不一定會目中無人。人的意識形态沒有辦法準确斷定，就像許多原生家庭充滿暴力的環境裏生長出來的小孩可能也會有暴力傾向，但薇讓我看見了完全不同的可能。

精英和平民的矛盾加劇會怎麽樣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個特別有遠見的人，說明白點未來怎麽樣和我沒多大關系，我活不了那麽久，很可能也找不到對象生小孩，自己快活完自己的人生得了。

薇看得很遠，所以看膩看透，覺得當人這種生物沒意思。

我尊重她的決定，用了幾天消化這個事實，我都不知道原來我可以那麽淡定地面對我最好的朋友的死亡。

呵，我感覺，我冷血她冷情。

在她彌留之際，她也沒有後事交代，沒有工作需要交接。她爸在監獄裏，她媽不知道在哪裏，這兩個人都不在乎她。她早早安排好所有的事，只等死後火化。

她唯一的想法，讓我幫忙把她的骨灰灑海裏，我強顏歡笑：“怎麽還想浪漫一把嗎。”

薇：“浪漫一把，自由一點。”

她的意圖我猜不透了，這種電視劇裏的矯情做法，她居然想做，死人有不自由的嗎，死都死了，還拿活人的價值觀判斷有什麽意義。

随後我明白，她不是矯情，她是強硬，不想在這世上留下大片的痕跡。态度堅決到連個念想都不留給別人。這世上有人念想她嗎，她媽早改嫁生子了。她爸？知道她死了可能連一滴馬尿都不會流，再找個老婆生一個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就是了。

會念她的人只有我吧，她這是想讓我忘了她呢。到這裏我終于支撐不住了，心疼、遺憾，不舍，種種感情充斥我的神經，我哭着說：“二十年之後再灑行不行，我受不了啊，能不能給我點時間緩緩。”

我的表情一定很可憐，可憐到能讓她這個冷硬的人心軟。

也或許是我們那九年的情誼在她心裏也有一定分量。

她最後答應了我的要求，住進了公墓。二十年之後，再去享受自由。

薇走的那天，天氣很好，十一月了，那天暖和得像是春天，沒有風沒有雨，沒有大事發生，很普通、平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