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身世
身世
言醉樓地下實驗室。
程之墨關上電腦，目光幽遠。
他閉上眼睛，默默地在心裏整理起思緒來……
他記得，九年前他所做的事很危險，包括出賣珍貴的石油情報給投資商，用各種手段搞垮有投資價值的公司，然後以低價收購賺取高額利潤，甚至是護送一些特殊人物穿越沙漠和森林……
只要能賺錢的工作，他都毫不猶豫地接下。也正因為此，他的生命時時處于危險狀态，但對于他這種自小便生活在黑暗角落，永遠居無定所的人來說，能夠找到這樣危險卻高薪的工作，已經是能力非凡。
但其實，哪怕是重生前遇見肖亦辰的那個時候，他的生活其實都已經足夠自給自足，他也可以找份簡單正經的工作，過正常人的生活……
然而他卻是不願的，連想都沒想過。
他的血管裏流着冒險的血液，翻滾沖騰着不願平靜，仿佛一旦停下，他的血液也就停止流動。只有生命懸于一線，徘徊于生死邊緣之際，他似乎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若不是因為艾利克的死，重生後又在肖亦辰身邊……他根本不會停下。
他皺着眉，努力地回憶，混亂的腦袋有點痛了起來，但他仍用力地想着，調動全身所有流動着滾燙血液的細胞，九年前的記憶一幕幕自眼前掠過，突然，在某處終止……
腦中似乎有熟悉的血腥畫面飛過，快到他差點捕捉不住，他還來不及反應，頭就驟然痛了起來！
猛然瞪大眼，程之墨的眼中失去了焦距，雙手青白地揪着自己的領口，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你根本不該活着！根本不該讓我知道你的存在……”
“你消失吧！這樣才不會威脅到我。”
“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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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吧……
暗黑的世界裏，那雙冰冷的黑眸空洞地映着呆住的他……
他眼睜睜地看着那雙眼睛在自己面前放大，那雙美麗而空洞的眸裏映着的自己越加清晰……
好美好殘忍的一雙眸……
他的唇漸漸地失去了血色，整個人僵硬地呆在那裏，耳邊，傳來利刃刺入肉體的可怖聲音，他的血液如泉洶湧，嘶吼着争先恐後，渴望于遠離他……
他的身體漸漸冰冷，聽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滴在冰冷的地板上，如此清晰而尖銳……
那個人的笑聲，鎖住了他的呼吸……
“……程之墨。該死的，你給我清醒過來！”
那如同地獄般可怕的冰冷裏，驀然響起這麽一個不甚耐煩略帶慌亂的聲音……
他一片空白的腦海裏，他面無表情的冰冷臉蛋自朦胧而清晰……
肖亦辰。是肖亦辰。
這個想法進入腦中後，他的心終于安定下來，似乎只要聽到這個名字，只要知道這個給人安定力量的神奇的少年在自己身邊，就好像任何事情都不必再恐懼……
他的眸中漸漸有了焦距，眼前的黑暗慢慢完全被他倔強地皺着眉的臉所占據，這樣困惑中帶着慌亂，努力掩飾着內心恐懼的表情……
在他眼中竟如此美麗。
被麻痹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他渾身的青白漸漸有了血色，身體也由冰冷慢慢回暖……終于，他的手能夠移動了。
程之墨慢慢地伸出手，撫上肖亦辰略顯冰冷的頰，仍帶着可怖蒼白的唇緩緩道：
“別擔心，”他一個字一個字很努力地道：“我還活着。”
他的淚就瞬間落了下來。
像是緊繃了漫長而悠久的時間，終于可以宣洩出來一般，肖亦辰泣不成聲。
他無法想象，如果這個人就這麽消失，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剛進來地下室時，他整個人冰冷而僵硬地倒在地上，臉色蒼白得如同死人一般，連心跳也仿佛停住了……
他瞬間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的心太小，裝着的人不多，但失去哪一個，都足以令他恐懼到極致！
他無法想象如果失去他，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不，沒有了這個人，他也是能活下去的……哪怕為了肖伊人，他也會活下去。
可是……還能如此漫不經心地笑嗎？不能了。
他的呼吸漸漸平緩而安靜，一步一步地走向程之墨，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發出聲音來，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只有語氣中的顫抖，能夠微微洩露他內心的恐懼……
“程……程之墨，”他深吸着氣，努力擠出字來，“醒來，快點……醒來。”
“你的命是我的，”他握住他冰冷的手，連他手的溫度都感受不出，因為他自己的手也麻痹且顫抖着，只能感受到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刺骨寒意……
“我沒叫你死，你敢死試試！”
他咬着牙，感受不出彼此的溫度與心跳，這樣猶如身處冰冷地獄的感覺令他生氣，他讨厭這樣，半點不能控制自己的恐懼感！他出生至此，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無論遇到什麽事情，他都能雲淡風輕，平生第一次，他連自己都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對眼前的情況感到憤怒！
“該死！你給我醒來！聽到沒有！”
肖亦辰用盡全身的力氣吼出聲來，似乎所有的力量都化成了吼聲，他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只能緊緊地抓着他的手……
面前這個人的眼睛逐漸有了焦距，他看着他，只看着他……
他說，“我還活着。”
這四個字，有時候便能讓一個人感動到失去自己。
肖亦辰無法控制自己，松懈下來的身體連一絲力氣都沒有，無聲地顫抖、哭泣……
程之墨伸手，将泣不成聲的那個人摟進自己懷裏，任他的淚沾濕自己的衣服和身體……
疲憊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
生命中最痛苦的記憶，在這個他生命中最珍貴的那個人面前，無聲化解。
謝謝。
他在心裏，無聲地說着。
因為他擁有了完整的自己，真正地活着的自己……
他閉上了雙眼，而緊緊靠着他的肖亦辰，慢慢地睜開冰冷的眸……
他伸出手，将他額上的汗輕輕拭去……
然後站起來，離開實驗室，不再回頭。
他不想再經歷這一切。
永遠不想。
OOOOOOOOOOOOO
程之墨從有記憶起，便生活在拉斯維加斯的一家孤兒院，與周圍人不同的長相，甚至是眸色，都導致他被排擠被敵視，也造就了他孤傲冷靜的性格。
在勝者為王敗者寇的現實裏，他變得同周遭的人一樣冷漠，逃出孤兒院後在街頭流浪的生活不堪回首，但他還是挺了過來。他并不是從未想過要找到自己的父母親，但在生存壓力面前這些都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而當他終于靠自己的努力在那群小混混中占有一席之地之際，他終于有力氣去思考這個問題，但在全球幾十億人口中要找兩個人談何容易，他只有變得更加強大，才有能力找回他也曾幻想過的家人。
但他沒想過，自己還沒準備好之際，命運之神便已安排他與思念已久的家人相見。
是命運之神終于開始善待自己了嗎？十歲出頭的他因這個消息而驚喜，失去了所有的防備與戒心，他以為自己一條賤命不會有人會設計他，但事實是，将他推進死路的，就是他最想要找到的那個人，他的親生母親。
她一如他從小一直幻想的那般美麗而溫柔，擁有一份獨特的東方美，當她笑着喚他的名字的時候，他甚至感覺他擁有了全世界……
可是，她卻微笑着，将匕首紮進了他的胸膛……
她笑中帶着淚，求他消失掉，她溫柔地對他說，他根本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上，她會讓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全都毀滅……
她說了很多很多，很溫柔很輕聲地，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地萦繞在他的腦海中，成為夢魇。
那就還她一條命吧！他嘴角很努力地上揚，努力不讓自己眼中閃現痛苦。他只是想着，把自己最帥氣的一面，她兒子最帥氣的一面……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地，在她面前，展現……
他死了。在那個時候。
艾利克救活的，再不是原來那個程之墨。
那時的他，努力地讓自己變得強大，卻不知是為何了。他只是很努力、很用力地，讓自己有活下來的理由。
他甚至連一句“為什麽”都不問，甚至連那些自己最應該知道的原因，都不去觸碰……
他活下來了，也如願變得強大。但他心靈的某個角落缺失了，不願去尋找，不願去碰。
艾利克曾經試圖跟他解釋那個他名義上叫作“母親”的人為何那麽做，但他已不在乎了。生來便是簡單幹淨的一個人，又何苦帶走過多的痛？他幾乎是在等待，等待着死神來帶走他。他的內心很矛盾，他很想自己死去，卻又不甘願那麽簡單就死去。
他的一生都過得很辛苦，為了生存他付出的代價已經太深太重，他努力的程度叫他無法簡單地讓自己的生命消逝……所以他很認真地活了下來，很嚴苛地要求着自己，對待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
所以那個時候，他才會那麽用力地去執行任務，那麽拼命地為艾利克賺錢也為自己賺錢。可是肖亦辰出現了。在沙漠中的他明明如此脆弱，明明身陷險境，他的生命飛逝着……但他眼中的光芒卻始終閃亮着，他很用力地想讓自己活下來，好像只要有那麽一絲絲生存的機會，他就不會放棄……
他明明不該停留，更不該救他以至暴露了自己，但他卻該死的移不開眼！
他看着他努力地掙紮着不放棄任何一絲希望，看着他那麽用力地想要活下去……然後看着，他眼中的痛苦與絕望……
然後無法克制地失去理智……
他救了他，也暴露了自己。那瞬間他只是在想着，不可以讓那個少年眼中的光亮消失掉。絕對不行。
因為他眼中有着眷戀。
對這個世界的眷戀，對某個地方的眷戀，對家對家人的眷戀……
他曾經也有過的。但現在卻只能看着別人眼中的光，羨慕而痛苦着。
他甚至是妒嫉他的，因他擁有他畢生渴求卻永遠得不到的東西。
他知道自己得不到，認定自己永遠得不到。吉米将槍指向他腦袋的時候，他明明是有機會掙脫的，明明可以反抗的，但那一瞬他猶豫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活下來，不知道自己努力生存還有沒有意義……
那麽就讓命運決定吧！無論生死。
如果死了，就當自己本不屬于這個世界，讓生命結束，讓痛苦消止在那瞬間吧……
如果生着，就讓自己奢侈地活下去，以全新的姿态，讓過去成為過去，永不觸碰。
他活了下來。
丢了那份記憶，也丢失了，活着的意義……
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一個角落裏，那片荒蕪冰凍的沙漠裏，那個被遺棄的加油站內，那個早已離去的少年，眸中渴望活下來的光，卻一直閃亮着。
只那麽一絲光亮，支撐着他，活到現在。
所以，他才會在這裏，選擇在心靈深處最溫暖的地方，那個少年的身邊，活下來……
睫邊有滴淚水，緩緩地順着耳際滑下來。消逝的不僅是過去的記憶，更是他曾以為再無法觸碰的那片，柔軟的天空……
程之墨慢慢地睜開眼……
眸前，那片巨大的落地窗上折射着綠色的光線，那麽柔和，那麽美好……
他伸出手，握住那抹光亮，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以後，再也不放掉了。
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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