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身世

身世

柏林

肖亦辰喝着咖啡,沉靜的表情看不出此刻他腦海裏翻滾的思緒。他想起了那份他由塞西處得到的關于程之墨的資料,那裏面的那個男人,如此熟悉,卻又那麽陌生,只一行字,都輕易撥動他鋼絲般纖細而冷漠的心弦……

他是知道他的痛的。

程之墨的母親,蔚傾城,是他少數佩服過的人之一。

在柏林說蔚傾城的話可能沒幾個人認識,但如果談起他在德國的另一個名字:“黛妮斯”的話,那幾乎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黛妮斯是滿清貴族移民,若此刻清朝仍未滅亡的話,她可以有“格格”這樣尊貴的身份,但她卻在家族最敗落的時候出生,移民北歐大陸的她的家族無權無勢,內戰時甚至連自身也保不了,流離失所。

童年已經經歷太多,黛妮斯半點不想過那種被随意支配的生活。想不被權力所脅迫,最好的方法,就是擁有權力。黛妮斯的父母親一中一英,結合了東方的神秘與西方的深邃,她人如其名,有傾城之貌,再加上不低的智商,很快成為德國最大地下黨首領的女人。那個男人看中的不僅是她的美貌,還有她異國公主的身份,足以匹配他的貴族身份。

這樣一個有權有勢有錢的男人要求絕對的忠貞,但黛妮斯早在十六歲時就與青梅竹馬的鄰居艾力克斯相愛相戀,并且生下了程之墨,以兩人名字命名的心愛的兒子。但此時黛妮斯遇上了現在的貴族老公,霍德烈。霍德烈是以玉女形象出道并一夜走紅的黛妮斯的影迷,偶然遇到黛妮斯後對他展開熱烈的追求。

艾力克斯只是一個小小的銀行職員,而霍德烈整個家族掌握着德國的軍事經濟命脈,對于從小就追求權力物質的黛妮斯來說,根本用不着多思考,她選擇了将這段過去掩埋起來,利用各種手段,成為霍德烈最寵愛的女人。

她親手殺死了艾力克斯,那個自己曾深愛過的男人。

但程之墨卻是她身體裏分離出來的一部分,更是她與艾力克斯相愛的唯一證據,她下不了手。她将一歲多的程之墨送到美國的孤兒院,讓海洋将一切隔絕。

以為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她得到了她渴望擁有的一切東西,也很滿足于此刻的生活……

但霍德烈知道了。

他将黛妮斯推到前面,命令她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

無論情不情願,黛妮斯做了。

她親手将匕首刺進自己兒子的胸膛,親手殺死了程之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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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他此刻還活着。

可是肖亦辰卻是知道的,程之墨其實已經死了。那個在沙漠中明明有力量卻不願求生的男人,外表看似如此堅強,卻在那一刻,被自己的母親的一句話殺死了……

他來德國,是為了救那個男人。

那個此刻生死未蔔的,不願醒來面對殘酷現實的,笨蛋。

肖亦辰仍舊很淡然地等着,等待着那個曾将匕首親手紮進自己兒子胸膛的女人。他很好奇,這樣一個手段高明,美貌與智慧并重的女人,會是什麽樣的。該要如何的堅定,才能為了權勢親手殺死自己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兩個男人?

若說他對黛妮斯的态度的話,不是鄙夷,不是怨恨,更不是憎惡……

他只是淡漠中略帶敵意,借着塞西的關系約了黛妮斯見面,他甚至沒有任何計劃打算做些什麽。

他向來不屬于事事提前計劃的人,他偏向随機應變,因而在他對黛妮斯的印象還保留着“傳聞”中的狀态時,他不打算做任何事。

他甚至沒有預想,更沒有做什麽準備,他的腦中甚至在游移地想着,此刻身處臺北的那個男人,他發現他不怕死地跑到德國,甚至去見他心中隐藏着的痛的時候,會是什麽表情?想掐死他?或者憤然離去?

但都不重要。

他想要做的事,從來不因任何人的想法而改變,哪怕是在乎的人。

門開了,肖亦辰先感受到的,是一種特殊的香水味道,不濃不淡,給人舒服的感覺,卻有着前所未有的存在感。他擡眸望向玻璃門,高挑美麗的成熟女子側臉冷然,黑色的改良旗袍一看就知道出自名家之手,加上大波浪大氣卻不失女人味的黑色長卷發,簡單而高雅的紅寶石首飾,細致完美的淡妝……

她不同于舊上海的俗氣千金小姐,也和好萊塢耀眼的影星有所區別,不媚俗,也不顯清高……她只是淡淡地站在那裏,卻輕易抓住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她的氣場強勢,肖亦辰卻是處變不驚,甚至連淡然的表情都絲毫未變,清冷的黑眸以不符合年齡氣度的神色打量着這個氣度非凡的女子,看着對方優雅地在自己對面坐下,不主動開口,甚至連多看她一眼都嫌浪費精力。

本來,對于他隐約有着敵意的人,他就少有耐性。

更別提這個女人還傷害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男人的身心……

他可沒太多氣度可言。

黛妮斯挑了挑眉,自然是對他的态度及冷淡感到詫異,但娥眉僅是輕掃,便恢複高貴優雅的神色。為迅速端上來的咖啡加上半勺鮮奶,連攪拌咖啡的動作都變得随意卻優雅……

眼前甚至稱不上“男人”的男孩卻出乎她意料的冷靜淡然,長相清秀,身着簡單的白T桖藍色牛仔褲,黑得發亮的短發比陽光更奪目,他給人的感覺并不耀眼,存在感甚至稱不上高,卻是那種人們記憶回首時,永遠占據一個角落的特別的存在……

她畢竟經歷過的事情多,見過的人也不計其數,對于早熟的孩子也不覺得詫異,但眼前這個清秀年輕的男孩,卻很輕易地讓她懈下心防,甚至首次在別人面前放松下身體,不再挺着腰高傲優雅地演繹另一個自己……

“你找我,是為了程之墨?”

她先開了口,以一種特殊腔調的德語。

她似乎并不打算放下自己高高的地位,甚至有點變态地希望肖亦辰聽不懂自己的話,她才可以喚自己的翻譯來,繼續維持自己高傲的貴族氣質。

肖亦辰卻是一眼看出來的,但他并不打算迎合她,即使自己會講流利的德語。

“讓你失望了,他現在活得很好。”

他以中文道:“你既然選擇讓他成為孤兒,就該讓他永遠是孤兒。不該讓他知道你的存在,又殘忍地傷害他。即使你背地裏讓艾利克救他,那又如何?你以為……”他慢慢地道,全然不廢話:

“以為他會感謝你嗎?不,他只會恨你。你說他不該存在,讓他存在的人,不就是你?你要他消失,你我都知道,更該在他面前消失的,是你。”

他看着對面優雅喝着咖啡的女子,面不改色。

高貴的女人表情未變,但顯然并不因為聽不懂中文,更不是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她只是泰然自若地将口中的咖啡咽下,感受着唇齒間那香濃細滑的感覺變得生冷苦澀,然後才慢慢而淡然地道:“那麽,你又以什麽身份坐在這裏,和我說這些話?”

肖亦辰微笑,“他愛的人,足夠資格嗎?”

她挑挑眉,放下精致的咖啡杯,“據我所知,你們并不是同居,而是和另一個……男孩住在一起……你憑什麽讓我相信,他愛的是你?”

從她的話中便可知道,縱使将程之墨丢棄在美國,黛妮斯對他,卻不是從來的不聞不問。也正因為有去關心,霍德烈才會知道遠在美洲的程之墨的存在。若不是因為這樣,獨占欲極強的霍德烈又怎麽會讓他殺死程之墨?

肖亦辰淡淡地想着,眼前的女人有她表達情感的方式,卻自私到令人鄙視。若不能待着他身邊,一輩子守護他的話,又何必藕斷絲連地招惹事端?

“我們并不需要你的認可。”肖亦辰清冷的語調中甚至帶着淡淡的嘲諷,不加掩飾。

黛妮斯自然是聽出來了,但她卻仍面色不改地維持着優雅,喝了口咖啡才道:

“那麽你呢?他愛你的程度有多深?你能讓他為了你活下來嗎?你又能做到什麽程度呢?”

肖亦辰微笑,“我不會為他做任何事,但是,我愛他便會永遠。但是我不接受一個不完整的他,”他将咖啡杯放下,杯中的香濃的咖啡早已冷澀……

他望着黛妮斯,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我今天來找你,是讓你做一個了斷。你給了他生命,我很感激你。所以,今天選擇的機會就交給你……”

肖亦辰像談着天氣一樣平淡,卻從包裏拿出一包紐約時報包着的東西,放在桌上。

黛妮斯看了他一眼,慢慢伸手打開……

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舊匕首,做工精細,手把鑲着色澤詭谲的紅寶石,利刃的尖端閃着寒光,半點不因時代的變遷而有絲毫褪色……

卻刺痛了他的眼睛。

那是她計劃親手刺傷自己兒子的那把匕首,被她厭惡地從頂樓扔掉的那把曾經珍愛過的匕首……

霍德烈将這把匕首交給她的時候,甚至在她面前“表演”了一番……

而此刻,上面的血跡早已被擦淨,卻不知為何,看着它時,黛妮斯仍能聞到空氣中散發着的血腥味,清晰到令人作嘔,半絲不想再看到它。

她看着眼前笑得冷漠的男孩,對方嘴角的笑意嘲諷,這樣一張清秀的臉蛋,笑起來甚至半露出可愛的虎牙……他本該是單純可愛的,此刻卻神色冷然地,為了自己愛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黛妮斯抖動了一下驟然變得幹澀的唇,連聲音都無法維持在一個維度,略顯沙啞地道:

“什麽意思?”

盡管她的表情與語調改變的幅度都很小,并且迅速地被掩飾掉,肖亦辰卻非常清楚眼前這個女人內心的變化,因為,她用的,是中文。

肖亦辰看着桌上的匕首,上面的紅色寶石精致美麗,就如同他所喜歡的維多利亞海盜時代一樣,沾滿了血腥,仿佛都有了生命一般,呼喚着任何一個心中潛藏着魔性的人……

肖亦辰緩緩地将它拿起來,像是欣賞什麽寶貝似的,幹淨的黑眸仿佛染上了朦胧的血色……

“我給你一個選擇,”他的聲音依舊清冷,講出來的話卻讓人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拿着這把匕首,到美國去,親手、徹底地殺死程之墨。”他面無表情地講出來,“或者,拿着這把匕首,消失。”

“消失”這兩個字,他講得如此堅定,好似早料到黛妮斯會選擇消失一般,表情卻是平靜,雲淡風輕。

美麗動人心弦的成熟女子愣了一下,看出眼前這個少年的認真,慢慢地問:

“你要殺了我?”

少年微笑,“消失的方式,是由你自己決定的。”

他和她其實都知道,要對方消失并不容易。黛妮斯是地頭蛇,連逛個街喝個咖啡身邊都有七八個保镖,而肖亦辰只身一人站在異國街頭,無權無勢,似乎毫無勝算,但黛妮斯卻知道,他們所在的這個咖啡屋內外,不僅有自己這邊的勢力……

她漂亮的眸黑中帶着深紫,認真地重新審視眼前的少年,重新估量起他來……

肖亦辰當然不打沒把握的仗,事實上他半點不擔心黛妮斯會惱羞成怒地殺死自己,他這一年來所學的東西雖少卻不容人看輕,而咖啡廳外面通過路易斯“借”來的人能力更讓人無從置疑……

不過黛妮斯卻有強烈的感覺,就算沒有這些條件,眼前的少年仍是會為了自己愛的那個男人,她的兒子,毫不畏懼地站在自己面前……

深思着,黛妮斯擡起眸,那紫光卻似一閃而過地消失了,深邃美麗的雙眸只餘墨色深深的烏黑清澈。黛妮斯微笑:

“你比我想象中勇敢,也更堅定。”

她由衷地說着,她的眼神有些飄乎,想起很久以前,當自己還是他這個年紀的時候,自己也是那麽幹淨純潔的,整個人沐浴在愛情中,就算穿着廉價的路邊攤都顯得耀眼……

但她卻不如眼前的少年這般堅定,她更不勇敢。她害怕再去面對生計問題,害怕一輩子平平庸庸地只能和艾力克斯一起努力,害怕自己的一生就那樣活在柴米油鹽醋中……

這些年來雖然她過着皇後般高貴的生活,卻一直是不快樂的,親手殺死自己深愛男人的噩夢足以将她擊垮,讓她每每沉浸于喜悅與滿足中,卻瞬間被冰冷血腥的現實抽離來。她言不由衷,她表裏不一地在霍德烈面前裝着快樂,她越來越顯得高貴,卻也同時越加孤獨……

她和霍德烈沒有孩子,霍德烈是害怕孩子會成為他最大的威脅,而她……內心深處,其實是不願再生孩子的……

有那麽一段時間,她開始瘋狂地思念那個被自己遺棄在美洲大陸的兒子,瘋狂地去尋找關于他的一切消息,好讓自己在噩夢連連的夜晚裏,醒來時能夠有所慰藉……

肖亦辰說的對,她的确自私!若不是如此的話,她又怎會落到不得已親手傷害自己最珍貴的孩子的下場?

黛妮斯苦澀地笑着,動作卻仍優雅大方……

肖亦辰看着對面的女人,神情冷然,眸光卻微微洩露了一絲不忍……

他其實,比任何人,都能理解眼前的這個女人。

因為他們是同樣的高傲,骨子裏都有着自己瘋狂追求的東西,不同的是,這輩子,他肖亦辰永遠無法傷害自己愛的人,而這個女人,在年輕的時候還不懂……

所以當她懂的時候,才更痛。

肖亦辰面無表情地等着黛妮斯回神,不經意間望向窗外,原來柏林的雨早已紛紛,看不出雨水狀地,朦朦胧胧掩蓋了整個世界……

好吧,我承認……有點不現實,不過此文的風格就是——不現實,畢竟只是小說,而且誰知道現實中有沒有發生類似的事?各位親看過就算了哈,勿掐。萬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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