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鶴坊

鶴坊

寒風吹的料峭樹枝作響,光看着都覺得冷。

冷月發白,沒有蟲鳥鳴叫,萬物都像披蓋了一層白霜。

宋書禾夜半了還坐在院子裏。

宋書禾的手很是發癢,這是從前留下來的毛病,冬日讀書寫字,生了一手的爛瘡。

華弦立在邊上,說“主子,快兩年了,若是珍珠姑娘真能讀書,這會兒也不該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了。”

宋書禾癱在椅上,想的頭痛,說“那該如何辦。”

華弦說“我看珍珠舞槍弄棒的,不如送去祈将軍處,那頭适合她,且再說了,祈将軍不是說了麽。想為主子解憂。”

華弦後面說的宋書禾沒聽進去,但是想起了祈在野那日收回笑時僵住的嘴角。

翌日。

宋書禾牽着馮珍珠站在祈在野的府外。

大喜早就看着宋書禾來了,略帶神氣的去祈在野處彙報“将軍,宋大人來了,定是來給将軍道歉來了,昨日這般駁斥将軍,看吧,這才一日,就畏懼了。”

祈在野本在臨帖,聽聞擡頭,披上氅衣便出了門,門外的宋書禾牽着馮珍珠,祈在野看看宋書禾,又看看馮珍珠,道“宋大人,這是…”

宋書禾蹲下來對馮珍珠說,“這是祈大将軍,你要不要看看将軍耍刀?”

馮珍珠很少說話,愣了一會兒,看着宋書禾遲緩的點了點頭。

宋書禾兩只手都牽住了馮珍珠,說“将軍,有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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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在野雖不明所以,但是請人進了院子,扔了一把槍給大喜,自己信手摸了一把刀。

宋書禾楞了楞,指着鬼刀說“将軍,能否用這把?”

祈在野沒多問,掂了掂鬼刀,便甩開大氅與大喜械鬥。大喜圓胖,下盤穩健,很是有力量。

祈在野個高,一把鬼刀在他手裏翻出了花,祈在野目光凝視鬼刀,順着便朝大喜奔襲,大喜俯身躲過,祈在野橫踢鬼刀,鬼刀在半空停留,在祈在野的手裏如輕巧不已的黑菱上下翻飛。

祈在野在背後調轉鬼刀,一踢一劈,鬼刀發出嗡嗡的動靜,宋書禾坐在圈椅上看着馮珍珠看祈在野的眼神,就知道了,這孩子,祈在野指定管的了。

祈在野順着刀鋒又出寸拳,驚起地面石子一攤,二人一刀一槍有來有往,大喜掐住祈在野的腰想要控制,被祈在野一個過肩又回手掏,最後刀鋒停留在大喜喉頭處便點到了。

祈在野看着馮珍珠,将鬼刀遞給她,馮珍珠亮晶晶的眼盯着她眼前這個如山一樣高的男人,然後伸出手一把接過,刀身太重,一下子把馮珍珠摔到地上,摔了個大馬趴。

馮珍珠起來拍拍袖子拍拍手,又去擡那把鬼刀。

祈在野說“拎起來。”

馮珍珠就使着勁兒使勁拎,然後又被這刀帶的摔在地上。

祈在野說“站起來。”

馮珍珠立馬蹦起,又去拎刀。

祈在野看宋書禾看了看茶具又沒倒茶,喊“大喜。”

大喜從房裏又拿出一套茶具,祈在野用新茶具給宋書禾倒茶。

大喜道“我還以為用不上這茶具了。”

宋書禾問“為何?”

大喜說“新置辦的,主子說了只有…”

祈在野說“閉嘴。”

宋書禾喝着燙茶,說“謝過了。”

祈在野今日很不習慣,又不是祈在野,又不是野将軍,一口一個将軍,還與孩子介紹祈大将軍。

宋書禾開口道“這孩子我養了兩年,都沒有服過我一次管教。”

祈在野道“與我小時候一樣,不愛讀書,就愛玩刀。”

宋書禾猶豫了一下,說“這孩子,可以…留在祈将軍府上嗎?”

大喜道“将軍年後還要打仗,帶這個女娃娃算怎麽…”

“無妨。”祈在野說“扔大帳裏,也不差這半口飯。”

祈在野看着馮珍珠,問“我教你騎馬射箭,你學不學。”

馮珍珠雙眼亮晶晶,盯着祈在野,輕不可聞說“學。”

祈在野說“大點聲。”

馮珍珠脖子一仰,大喊“我學!”

祈在野對着宋書禾說“不是什麽大事。”

宋書禾給祈在野倒了杯茶,說“謝過将軍了。”

“但是,”祈在野手上的杯盞輕輕轉動,說“宋大人,能常常來看她嗎?”

“我沒養過孩子,不知道脾性。”祈在野找補了一句。

“自然,應當的。”宋書禾道“每月月錢,我自會送過來。”

“見外了。我這府上真不差這口。”祈在野說。

祈在野當然不差這口,他又不是宋書禾這種言官,家裏底子又薄,前幾年的積蓄通通給母親看了病,現下沒欠一屁股債都算好的。

那個養爹就當年剩飯的情分,若宋書禾不給月錢,都要去谏上一言,隸朝仁孝為上,愚孝更為上。

宋書禾只能全由着養父賭錢把家裏的田都賭完了,就等着宋書禾發俸祿的日子就早早躺在宋書禾的院裏睡覺。

祈在野生來就是侯爵人家,老爹都是侯爺,且還是戰死邊境,替上一位陛下打了天下的開國功臣。

祈在野本就有恩蔭,不争氣也可躺在這院裏花錢,還得花的狠一點才能盡早花完。

但是祈在野不是鬥雞玩蛐之輩,早早又為祈家再争功名,自是不在意這三瓜兩棗。

宋書禾覺得自己有些小氣了,但也不知道說什麽,貿然這般客氣起來,總覺得自己假惺惺。

最後,宋書禾說“祈将軍與我若是在朝堂意見相左,在下…”

“不妨事。”祈在野說“宋大人只管去做自己覺着對的事。”

都到飯點了,宋書禾都沒在祈在野的府上用飯,便回了禦史臺。

祈在野看着桌面上的魚跟藕,發了一會兒呆。

***

禮部尚書竺茗之死自是會驚動一番朝堂的,但是這事兒并不會被拿到臺面上來講。

竺茗是鶴坊的貴客,鶴坊若是白日,就是一家宴客撒金的這都城裏最有頭面的酒坊,鶴坊七層,酒味會随着樓層變化兒變化,同樣一壺酒,在一樓或許品着酒香濃郁,但也無奇,但你若是到鶴坊頂樓喝,那就是瓊漿玉液,能讓人醉生忘死。

白日人鶴坊在人口中就是“缟鶴坊”,一般稱為高鶴,晚上就是玄鶴坊了。

晚上的鶴坊最為出名的就是紅袖招,但是鶴坊的紅袖招也不是簡單的舞女樂女,每層往上,風情又為不同,七樓的“神女”是隸朝這些達官巨賈都想掐一把腰的存在。

有傳聞鶴坊的主人是先帝最寵愛的庶子,也有傳聞說鶴坊的主人是個女人,比較離奇的說這主子是背靠現在隸朝權勢最盛的女人——太後娘娘,然主子便是一個男寵。

孰真孰假,不得而知,但是禮部尚書确與鶴坊來往密切,這事兒連窗戶紙都沒有。

宋書禾也不是沒想過要谏言,但是每次找到了受害的男子女子第二日就會神奇改口,拒絕谏言,若是非要呈堂,那便會恰好的死去,所以這麽多年,宋書禾并沒有辦法将鶴坊與禮部挖出些什麽來。

宋書禾今日有些頭痛,昨日祈在野在朝上表明要再重兵役,此事的問題不單單是現下隸朝北方的遼與隸朝的邊境互相試探,亦有西方的伯顏部落的虎視眈眈。

隸朝結束數十年的番邦割據的內戰,權臣控制的朝堂,由張洗宗輔佐先帝設下的目前這分權自治,宋書禾知道此事艱難,隸朝絕無可能再走前朝老路!

而祈在野,是在挑戰隸朝建國底線。

宋書禾同樣也知道,若是祈在野未能守住與遼的邊境,遼一旦破線,勢必影響隸朝基業,若他們真如祈在野所說,搞不好半月便打到皇城樓下。

宋書禾自是想要太平。

只要是大多數人的太平。

宋書禾今日告假,未去上朝,他心裏沒有章法,不知道如何面對祈在野要重軍役的事。

宋書禾在院子裏習了會字帖,《蜀素帖》這本宋書禾最為喜歡。

寫到“剪江波”這句,華弦一臉土色,宋書禾提着筆擡身問“怎了?”

華弦猶豫了一會兒說“未署名,約主子晌午去鶴坊賞樂,”華弦頓了頓,說“昨日主子在殿上直言了鶴坊,…”

“不該的…”華弦的聲音輕不可聞。

宋書禾嘴角抽動,笑言“有何該不該,掌糾繩內外百官奸匿,肅正朝廷紀綱,我既然為禦史臺左議谏大夫,既繩外朝臣僚,亦谏內廷君後。沒什麽不該的。”

宋書禾頓筆,輕輕吹過紙面,墨跡漸幹。

宋書禾換了常服,披着白色大氅,正了正冠,與華弦說“我去一趟鶴坊,你守在家裏。”

華弦還想說什麽,宋書禾說“不妨事,到底是在這都城裏。”

***

宋書禾來到城外鶴坊。

磚紅色木質圓盤樓,上大下小,每層的木緣都細細雕鑿了鳳舞顏女,鳥栖水遠;一層的小窗看見去多是黃幔相遮,二樓便是細繩籌着細密的大大小小的花卉,還能聽見女子曼妙的歌喉。

四樓上略帶仙氣,說是隸朝最好的湯泉,不管你如何勞累,但凡去泡上那麽一回,便是提神醒目,郁疾全消,宋書禾在往上就看不清了,整個樓就淹沒在層疊的霧氣之中。

外樓最頂上挂着紅燈籠,流蘇飄揚,芬芳陣陣。

宋書禾還未低頭,有小厮出來相迎,小厮男女難辨,半張幕籬遮面,淺淺行禮,說“宋大人,請。”

宋書禾回頭看了一眼,便随着小厮進了樓。

小厮徑直帶着宋書禾上了三樓,宋書禾随意的看着,總覺着鶴坊這般看太過簡單。

小厮帶着宋書禾落座,上了一壺酒,拉上了黃幔,外頭空心圓臺,這些賓客入座在鶴坊外圍呈圓形排布。

圓臺有女子随着繩索輕曼如仙的飛了一圈,穩穩的落在臺上,立着的箜篌發出急弦列陣般的狂暴樂段,急頓之後又如泣如訴。

窗外本還能見着陽光,此刻卻厚重的黑幕布沉沉落下,鶴坊群燈芒芒,一下子就令宋書禾分不清白日還是黑夜。

不知為何到了這個環境,宋書禾便有些熱,松了松脖領便口幹,喝酒潤了一點喉,卻也不見來來人上座。

宋書禾不知是誰,耐着性子等待,卻見演奏的女子在這曲“妙女破陣”曲中的最為烈燥的音末,四方突然絲絲的魚線一瞬間暴力扯開女子飄搖的衣裙,只剩下一點點輕薄的布料攏着白皙曼妙的女子的酮體。

女子此刻演奏入神,眼波含情,動作撩撥,見之展顏,宋書禾不去看她,卻能感受到外頭共賞之人打在女子身上熱烈燙人的目光。

宋書禾禦發口幹,酒壺已所剩不多。

宋書禾愈發迷糊,身上起了些紅疹,宋書禾迷迷糊糊去撓,手卻被捉住了。

“官人,奴家,可為官人解憂。”空靈的聲音傳來燙耳,宋書禾閉眼前只看到了女子的紅唇微語,柔荑好似無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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