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舞獅
舞獅
祈在野扛着鐵鍬在院裏翻,又去尋了不少适合養花的泥,大喜在邊上凍得搓手,說“将軍,你怎還研究起種花來了,将軍想賞什麽花,大喜給将軍去買就行了。”
祈在野在冷風裏搓着花泥,刮了一下馮珍珠的鼻尖,說“将軍耍刀就不能養花了嗎?”
大喜道“那都是酸溜溜的文人做的事兒。”
祈在野翻着花泥,開辟了一塊兒地面,說“我讓你買的蘭花怎還未送來。”
大喜跑出去催促,祈在野望着冷風裏的暖陽卻自顧自笑起來。
***
臨着過年,朝上的大臣們都開始來往拜年,說是拜年,這裏頭的門道也不少。
隸朝是前朝外戚幹政中央集權下亡國之後的新朝廷,所以政權分散的誰都辦不成事兒。
就比如若是有城池鬧了災,由地方的官府先行呈報,還有夏冬時間的規定,期限也非常短,若月內不報,朝廷便不管了,還得苦苦哀求,寬了天恩才行。
接着還要檢覆,便是派朝廷的人去訟災,一來一回已經過去半月,然後戶部的人沒有政權,有政的人還得往中樞再報,若是此刻禦史臺有收到消息,那便又要再停滞,戶部端着錢糧,也沒法子這個兒先定了免稅還是赈災。
一道道的批文拿下來,抄劄的若是再出點纰漏,或是災情更為嚴重,那麽戶部又得一道道核對審批。若是二人不對付,揪着一些小錯處不與複合,那這禍水就得辦差的這位大人擔着了。
只要戶部不給錢,戶部就沒錯。
但是若是戶部給了錢,那麽便是核算校對不緊,自也是要連坐。
等朝廷走完這一遭,春耕都過了。
隸朝這般稀碎的權利當晚也有好處,想辦些不上臺面的事兒阻礙實在太多,但是真辦起事兒來繁瑣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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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年,便成了各位官員來年做事順趟一些的不成文的規矩,但是偏偏還有這幫言官大晚上都睜着眼睛看你。
祈在野與宋書禾二人都不在被衆大臣的拜年履表裏頭,将軍掌兵權,你過于攀附便是對陛下的不敬,而宋書禾就更別說了,誰願意上他跟前大過年的找晦氣。
宋書禾不喜歡過年。
少年時宋書禾的同窗等過年時候都有母親做的新鞋,寓意新年走新路,但是宋書禾沒有,一雙單鞋還是補了又補;同窗過年都有爹給紮爆竹,宋書禾只能去撿一些別人未炸開的啞炮。
“雜種,叫我一聲爹,我這爆竹給你玩玩!”小胖子大聲的對着宋書禾喊,還往他身上扔爆竹,宋書禾吓得捂住了耳朵,但是依然能聽見他們大聲的嘲笑。
“我是你爹!死胖子!我是你爹!”宋書禾大喊,小胖子領着幾個人沖上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宋書禾咬着小胖子的手腕就是不撒口。
小胖子親娘扭着大屁股尖叫“你這雜種!竟敢咬我家虎子!”,虎子娘揪着宋書禾要給他拎家裏去,宋書禾還是不撒口,最後,是宋書禾的後爹照着宋書禾的肚子狠狠悶了一腳,才算松口了。
虎子娘叉着腰晃蕩着胸,站在宋書禾家門口怒罵“一家子窮不羅嗦的,還養個雜種,虎子流了那麽多血,不賠點錢,你這事兒別想過去了!”
後爹“啪”一下子摔了筷子,揪着宋書禾就把他扔了出去,後爹又照着虎子娘扔了一把菜刀,說,“來,要錢沒有,要麽你砍他一只手。”
宋書禾吓得瑟瑟發抖,只想如果要砍的話最好砍左手,右手他還想寫字,又想隸朝不會要身體有殘缺的官,他可又怎麽辦,最後宋書禾想着,自己能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吹糖人可能厲害,以後就去擺個攤吹糖人。
所以宋書禾對着虎子娘說“你砍不砍,還是我自己砍?但是我砍了一只,虎子只是被咬了一口,我砍完就要虎子跟我一樣。”
宋書禾的心窩又挨了一記猛踹,踹翻在地之時他看見母親洗衣服的背景,一次頭也沒回過。她就那麽重複的搓洗同一處,好似聾了。
事情最後的收尾是虎子爹把虎子娘給拉回去了,“都是孩子,莫計較了。虎子也罵了書禾在先的嘛。”虎子娘還是不願意,話裏話外想要宋書禾家裏留着過年的那兩只雞。
宋書禾覺得虎子爹是好人。
但是宋書禾去上學落了課業在家裏,半早回去取的時候看見虎子爹笑眯眯的從房裏出來,回身還在娘的胸脯上捏了一大把,娘笑着說“讨厭。”
當晚回家娘又被爹揍的鼻青臉腫,将野男人的亵褲扔在娘的臉上,叫她臉上套着這男子亵褲去街坊鄰居那走一遭,後爹一腳給娘踹出了門,将那亵褲塞進娘的嘴裏。
宋書禾将亵褲拔出來,娘喘上了氣就掐着宋書禾的手,掐的烏紫,哭着罵“我怎麽生了你這個賠錢的賤種。”
宋書禾不知道自己哪裏錯了,那亵褲的味道很重,是男人的汗臭味,宋書禾真的要吐了。
翌日,後爹帶了個年輕的女子回家,将全家過年的錢都給了那女子,宋書禾跟娘就坐在門口,聽見屋裏的浪語淫/聲,最開始娘還捂着宋書禾的耳朵,後來也直接不捂了,由着他聽,若是宋書禾沒記錯,當年他才七歲。
後爹出來的時候還在提褲子,卡着嗓子吐了一口濃痰,宋書禾看着那口濃痰,覺得腥臭無比。宋書禾回頭看了一眼,裏面的女人肚兜上繡着一對鴛鴦,肚兜還未齊整,露出半只雪酥。
女人的皮膚很白,就任由宋書禾盯着她看,她穿好了衣衫出來,看見穿的破舊的蹲坐在門檻上的宋書禾母子,搖了搖頭,給宋書禾留了幾個銅板的守歲錢。
女人很香,眼神都是憐憫,娘沒有仇視她,笑着收下了給宋書禾的守歲錢,然後真誠的說“謝謝你啊。”
女人怔了怔,走了。
家裏沒錢過年,三個人對着一鍋稀飯。
外頭的歡聲笑語都與自己無關。宋書禾望着挂在深宙裏的玉輪圓盤想,我要是做了皇帝,我就先将過年這事兒取締了。
宋書禾就這麽又長了一歲。
宋書禾被冷風拖回自己的二十二歲,宋書禾捂上了眼,冬日的院子過得都是穿堂風,吹的宋書禾指節發癢。
宋書禾院子裏有一顆栀子花。此刻槁木死灰,沒有一點兒生氣,跟這個院子很是匹配。
宋書禾的生活呆滞,枯槁,重複,單調。
但是宋書禾已經習慣,他躺在藤椅上望着天,遠遠看去以為這藤椅上只有一片白色的衣。
宋書禾耷拉着肩膀回屋想再看看政務,只見鑼鼓将近,宋書禾豎着耳朵聽了聽,正想叫一聲“華弦。關門。”又突然想到華弦也回去陪了父母。
宋書禾往院裏走,打算去将院門關上落栓,卻見一只紅色綢緞,翻着大眼皮,笑容可掬的舞獅蹦跳的往這邊來。
宋書禾愣了愣,掏出了自己的幾枚銅錢,心道“還有幾日便要過年,挨家表演舞獅也是不易。”
紅色的獅子一家一家表演,有的甚至直接關上了門,省的還需要打賞。
舞獅歪着個大腦袋,眨巴着眼,後頭跟這個吹唢吶的,蹦跳的老高,側着牆面飛身就來到宋書禾面前。
大獅子盯着宋書禾瞧,歪着腦袋去蹭宋書禾。宋書禾将銅板塞進大獅子嘴裏,摸摸大獅子的腦袋,大獅子往後一退。滑稽的做禮,又一扭身就進了宋書禾的院子,獅子在小欄上上竄下跳,一不留心便摔倒在地,宋書禾輕笑,大獅子又突然靠近,眼睛眨巴,流蘇劃過宋書禾的面頰。
獅子示意宋書禾坐下,舞獅二人就将着獅子盤成一只等着撫摸的小貓模樣,蹲在宋書禾身邊。
毫無生氣的死板的院子裏,鮮紅的大貓在白袍少年的腿邊乞求憐愛。
宋書禾擡手摸着大獅子,輕聲道“過年好。”
小獅子後退又起,翻了個滾又疾跑過來,大獅子頭就作勢蹭着宋書禾的臉。
宋書禾第一次親吻了舞獅。
他小時候也在街上看過舞獅,吉祥如意,活靈活現,只要給一個銅板,小獅子就會為你甩一手絕活兒,還能蹭蹭你的臉。
舞獅額間的藍色珠子,摸一摸來年就會很順。
但是宋書禾一次也沒摸到過。
但是現在,這藍色的裝飾已經與小時候看到的藍色寶石大相徑庭,他根本沒有小時候看到的璀璨迷人,現在這麽看,就是一個蹩腳廉價的裝飾。
但是宋書禾還是任由舞獅用這藍色寶石貼在自己臉上,宋書禾有點難過。
大獅子沒有再動,任由宋書禾就這般貼着他的寶玉。
宋書禾流連許久,似是将每一次童年缺失的對藍色寶石的觸感一次就摸回來。
宋書禾擡起了頭,自覺有些失态,回頭壓了壓自己的眼有點酸痛。
宋書禾說“幾位辛苦,喝口熱茶,我再去給幾位拿點賞錢。”
宋書禾起身,舞獅的大腦袋這會兒被少年扛在肩上,裏面的少年穿着舞獅服撐着健碩的身材,再往上看是一雙手這會兒擦去了熱汗,撫着頭發,甩了甩頭,對着宋書禾露出半口白牙。
——宋大人,過年好啊。
是祈在野。
宋書禾的心漏掉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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