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一拳

一拳

夜半，遼軍又襲城壕，丁八與祈在野頂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投石車，城壕上的箭矢就未再斷過，祈在野撿起軍旗，撣幹淨泥巴，又将他挂于旗杆上。

丁八路過祈在野數次，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

祈在野就窩在這壕溝裏吃白饅頭，與将士們一起挖泥巴，受傷的軍士安置完，祈在野對軍醫道“盡心醫治，都用好藥，軍需不夠，将軍自有家底。連着禁軍的兄弟一起，軍醫若要厚此薄彼，休怪将軍沒臉面。”

禁軍與大軍不合，常常吃飯都要吵吵，你大軍今日若是沾了肉湯，那我禁軍沒有便要來搶奪，祈在野的兵都看祈在野的臉，不與這幫人多纏，偏偏仗還要一起打。

這會兒，就因為禁軍的活兒是去外頭撿箭矢，而大軍的活是修補壕溝，又吵起來了了。

“都是來打仗的，老子得在這血泥堆裏頭搬石頭，給老子泡的鳥都揚不起來，回家媳婦兒都不跟我睡一個鋪蓋！他們就能在外頭踏青撿箭！撿一宿都不累！”

“老東西說啥呢！要是遼軍來了爹連個躲的地兒都沒有，你倒是躲在裏頭翻點爛石頭可是累着你了？老子去死人堆裏撿刀撿箭！拉着死去的兄弟往裏走你是一個字不提！”

禁軍首領全秀中與大軍首領姚青這會兒又橫眉冷對，怒氣逼人，下一秒就能再打一架。

積攢的情緒太多了，誰都想立功，功就這麽點，且隸朝與遼國對待軍伍相差懸殊才是最致命的。

隸朝的兵就這麽點散碎的銀，許多軍士都是征兵來的，他們惦記着家裏的爹媽，又惦記着家裏的娃娃，誰願意使勁兒去把自己個兒的命真的吊在隸朝的邊疆？

死了還有人來上香嗎？

娃娃沒有爹不會受欺辱嗎？

沒有丈夫的女子，又怎麽活？

出人頭地，揚名立萬這些事兒都跟自己沒關系，大軍還有祈在野補貼，禁軍除了那些随着丁八來的，其他的要麽就是能躲則躲，能避則避，兩朝之争，殃及池魚，但是誰不想從這渾水裏茍且一條命。

祈在野在城牆上看着他們吵吵，說“這勁兒咋不用去打遼軍？窩裏橫你們是真有樣，再吵吵一句，将軍絞了他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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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還有惡戰！哪頭殺遼軍最多，哪頭在這營裏當爹！”

“還有，既來了這邊遼，禁軍的兵也是我的兵！大軍什麽待遇，他隸朝不貼補，自有我祈在野睜着眼看着！他大遼對兵崽子啥樣，我祈在野分毫不差！将軍府沒了兵，要什麽将軍府！死在這戰場了，祈在野給你爹媽養老！命留在遼邊了，祈在野給你養兒子！”

無人吱聲。

衆人開始按部就班的幹着自己的活計，只能聽見軍醫處有受傷的軍士在哀嚎。

野狼又在月下嘶鳴，今日的交戰地遠處有綠色的眼睛鬼鬼祟祟的盯着，斷肢殘臂是它們今日的加餐。

只有狼最喜歡戰争。

不管誰死了，都可以喝到血湯。

夜再黑些，祈在野就要帶軍偷襲遼兵後防，祈在野擦着刀，說“丁八，我最是瞧不上你這些下三濫的手段，但是若我不歸，你敢動步姑娘，我死了也有的是人收拾你。”

丁八一腳踢開礙腳的石頭道“祈在野，你合計我能看的上你？老子可不為難女人！”

祈在野笑着說“行。”

祈在野望着遼軍駐紮處的縷縷的煙，說“晚些你差人去找步姑娘，今日燕山關的鳴笛引了大半火力，現下遼軍不知我方局勢，不敢貿然攻打。但是此刻突襲後方，我也沒有十成把握，但是若晚上不襲，禍患更大。若我被擒，一箭胸穿便是。”

丁八看了一眼祈在野，甚是不爽，說“為何就得你去奇襲？你一個從三品将軍，我一個正二品皇城司指揮使，要我說這邊遼的兵都得老子說了算。”

祈在野手支着下巴，看着丁八說“排面上我這兒來找了？你家禁軍怕是吃土豆子都得跟你抱怨吧？”

丁八怎會不知，這幫皇城裏面養出來的禁軍，別說今日這樣血肉橫飛的交戰，就是光長疹子，吃不好都啰嗦個不行。

丁八一臉嚴肅道“猜丁殼。”

祈在野嗤笑了一下，說“你幾歲了，”然後出了個布。

丁八愣了一會兒，出了個剪刀。

祈在野看着丁八，又笑了一下，說“這把不算。”

丁八大喝“禁軍的兄弟，收拾完沒有！跟丁指揮使！繞後突襲！燒完遼賊的辎重！”

祈在野雙手攏在嘴邊，歡呼了一聲“呀呼！”便靠在城壕上看月，沒看丁八。

丁八掏出一個撥浪鼓，放在沾了血泥的城牆上，畫着福娃的撥浪鼓在這交戰地格格不入，丁八說“你營裏養了個小姑娘，給你吧。”

丁八變臉就在一瞬，惡狠狠的說“敢賣老子，老子給你祈家祠堂都燒了，這番繞後得多盤不少裏數，估計得明日日頭下了才能幹點啥，沒守住城壕，拿你命算賬。”

祈在野雙手一攤，道“城都沒了，我還能在啊？不行丁指揮使到下頭來找我。”

丁八一甩袍子說“你可真晦氣，別與我對話了。”

丁八翻身下牆，後面騎兵整裝待發，丁八繞着騎兵一圈，喝“殺！”便繞着東邊疾馳。

***

邊遼大傷的消息在狼煙飄起的那會兒便連夜到了都城，傳遞消息的軍官只看到狼煙就逐城點燃。狼煙拉着焰火跑的極快。

都城在陛下駕崩第二日的深夜得了消息。

陸牧英像個鬼魅，本該他送先帝出靈扶棺，但是他說先帝病逝，他傷心過度，喝多了酒便起不來。

來皇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禮部制作黃袍，宋書禾聽禮部的人說，陸牧英還給了一張龍袍的工圖，要這般款式與顏色，還要與玉佩，流蘇，挂件相匹配，也不簪發，披着這般的發便帶上了冕旒。

像個風流誤政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庸帝王。

狹長的眼總是看不出喜怒，總帶些沒法子猜的心思。

聽聞遼邊損傷慘重，宋書禾的心被高高提起，就在這金銮殿裏，一衆大臣都知丁八為陛下肱骨，祈在野三年無敗績，他丁八一去便敗了，都在私語召丁八回都。

陸牧英歪坐在龍椅上，突然起身，将腦袋上挂的那塊“勤政親賢”牌匾摘了下來。

又蹦下來從龍椅後頭，取了一塊“皇建有極”。

挂完很是滿意，後退了幾步瞧瞧。

多狂悖啊，先帝才極樂，你就要扭了這仁政，重聚這散權，當着衆臣的面，明晃晃告訴大家，你要集權，你要這隸朝所有的權利都牢牢掌握在你陸牧英一人手上。

衆大臣第一回面對這樣的情況，宋書禾剛要做禮往前一步谏言，被張洗宗拉住。

簾後今日太後也沒來。

張洗宗跪拜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人皆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陸牧英都未回頭看，就這麽一個俊逸的背影，說“既邊遼現下這般不穩妥，便将公主送去和親，宋大人，即刻啓程吧。”

宋書禾剛要說話，張洗宗上前一步，道“陛下，若書禾前往遼國，除了公主和親，更應開通商貿，銀錢上的仗或比疆場上的仗更好打些。”

“哦？牧英也有此意，但是也得看遼宗的意思，若遼宗要我隸朝大舉納貢，那我隸朝泱泱大國，可不樂意。”陸牧英說話自不帶朕，又不帶帝王威嚴，好似一沒長大的少年，鬧小脾氣說話，但是細細一想，沒得給你任何反對與辯駁的機會。

他要“皇建有極。”

張洗宗在背後打手勢，示意宋書禾別再谏言。

宋書禾後退一步，跪拜說“臣，領旨。”

下了朝，張洗宗與宋書禾二人都摘了官帽，往外走，張洗宗嘆了口氣說“到了邊遼，都得你自己做主意，現下新帝聽聞邊遼損失，毫無恻隐之心，順着便要走了先帝獨女，書禾，到了邊遼你自個兒看着辦。先生站在你後頭，禦史臺站在你後頭。”

宋書禾低着頭道“當年禦史臺谏言要送女時，是祈将軍兵勝，兵勝和談與兵敗和談，納貢又漲不說，公主境遇與其他互貿，或不好談。”

張洗宗眯着眼睛看日頭，說“先生何嘗不知，現下先帝殡天，太後落敗，壓在祈在野身上的步流筝也未有喜訊，這般支你出去，推這種差事在你頭上，怎麽着都能治你一個辦事不力，拿你開刀，怕是要大洗這朝廷百官。”

宋書禾鞠躬道“若是如此，先生也應審時度勢。”

張洗宗這個小老頭鼻孔出聲，道“哼，除非他拆了禦史臺。”

***

祈在野看着日頭慢慢落下，大喊“歇夠了就起來，丁指揮使還在等我們！”

祈在野看着遼兵已經策馬往城壕行進，耳力好的聽記都能聽出與這兒還有多少裏。

祈在野站在城牆上，城牆下昨日的血跡還沒幹透，臭蟲與鴉在這夏天日頭的交戰地找到了美妙的家園，他們肆意的享受着這一切，惡臭對他們來說是芬芳。

沒收拾幹淨的腸子被鴉一下一下啄着，好似腸子在跳舞，鴉也跳舞。

祈在野今日得了不少火油，弓箭都成了火箭，但是還是抵擋不住遼軍攻勢，強兵面前，如何談謀算，祈在野穩了穩心神，道“射箭！”

祈在野身後萬箭齊發，耶魯熊今日還是在軍伍的最後方，遼兵今日速度比昨日更快，拿着盾牌頂着火箭就齊齊往前壓進。靠近城牆祈在野指揮道“扔石塊，斷天梯！”

衆人都顧着自己的眼前，祈在野拉開了大弓，朝耶魯熊直直射去，被一戟劃開。

天梯上的軍士如蝼蟻，遼國的軍士最受百姓的愛戴，若是為國捐軀，隸朝給補貼三兩銀子，而遼國都能為着死去的将士贍養他的老爹老媽。

所以一點兒也不怪遼兵比隸朝的兵更賣命。遼國的軍士已經翻爬上了城壕，終于，遠處飄起了直直的煙！

祈在野怒喝“就是現在，開城門！定要與丁指揮使前後夾擊！”

祈在野從城牆天梯反爬，一聲口哨十二從城門馳出，祈在野一把上了馬，提着刀就怒氣滿懷的沖向遼軍。

成萬的馬踏揚起塵土，禁軍的兄弟也沒落在後頭，大軍在前面咆哮，戰馬随着将士嘶鳴，前方是隸朝的軍士，是一脈相承的隸人的血，此刻才算融在一起。

割不斷的。我們是同胞。

祈在野喝道“今日斷了遼兵後路！回去加官進爵！揚名立萬！”

将士們的手開始發熱，祈在野在邪風催着毒雨的箭矢裏劈砍盾甲，無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步兵拉開弓箭與遼兵相撞，騎兵沖破遼國的方陣，都銮上得紅色簪纓像血，耶魯熊嘴角勾笑，說“祈在野，你找死！”

祈在野在瘋跑的馬上出箭，在敵将間徘徊，眼底都是藏不住的煞氣，耶魯熊越過人群，與祈在野對峙，一戟便要往祈在野的眼珠子去，祈在野靈巧規避，鬼刀纏手，豎起直劈霸王戟，霸王戟震顫發出蜂鳴，祈在野一橫，彎腰于馬，就在馬肚子下拉開了弓箭，一箭，穿了耶魯熊的馬肚！

祈在野又翻身在馬上，此刻趁着耶魯熊急急要摔地的功夫一鬼刀劃過耶魯熊的脖頸，遼國有将士在喊：

“祈在野有援軍！已經到了！”

“後方黑煙是大帳！指揮使！他們燒辎重！”

“指揮使！現還不知有多少人馬！”

祈在野趁着耶魯熊分心，急急策馬追上。又從耶魯熊身後擲出鬼刀，鬼刀在空中轉了兩圈，終于直勾勾插在黃沙地面，上面紅色的流蘇飄揚。祈在野高喊“沖啊！殺了遼賊！”

丁八的馬踏已經逼近，祈在野沒有給耶魯熊考慮的時候，看着便要一舉厮殺，耶魯熊看着燒毀的辎重與前後的夾擊，道“撤兵！”

丁八沒追多少，悻悻的回來，道“祈在野，老子出去了才發現中計了，那大帳裏頭就幾個雜兵，老子上哪帶禁軍殺遼賊，祈在野，這把不算。”

祈在野道“這把不算，快些将戰場上的兄弟們找回來。”

丁八收了劍說“好歹今日打退了，确實比在皇城裏有意思！”

祈在野拉着受傷的軍士上擔架，說“丁指揮使，今日你吃羊眼。”

丁八道“我吃那玩意兒幹啥？怪惡心的！”

祈在野道“邊遼歡迎新朋友就得吃羊眼，丁指揮使不想吃便算了。”

丁八一塊兒拉人，悶聲說“我不吃。”

正說着話呢。地上一個死去的小兵突然能起，扔了遼軍的軍帽，竟是步流筝！

“你藏這裏多久了？”祈在野下馬給她一拳，打男人的胸口打慣了，一拳打在步流筝身上，還是軟綿綿的左胸，祈在野爆炸了！

“你怎麽還長這玩意啊步流筝！”祈在野瘋狂甩手，說“步流筝你行不行啊你裏頭不穿軟甲，外頭不穿戰甲！你長這玩意，祈，祈将軍對不住你了！但是！我更對不起書禾！”

步流筝這會兒炸了，咬着牙說“祈在野！我必然要告訴宋書禾！”

祈在野說“步女俠，抛開我這一拳不談，你就一點錯都沒有嗎！”

步流筝一刀往祈在野捅去“什麽叫抛開這一拳！抛的開嗎！”

祈在野邊跑邊說“你爹我擔心了一宿！馮珍珠飯都沒吃，覺都不睡！女俠！快去看珍珠！”

步流筝一刀摔出去，道“祈在野你給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