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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深秋入夜，是有些冷。公冶寂無在房內百無聊賴，看着些雜書打發心神。窗外檐廊下的風鈴突然響了，那風鈴是個舊物，百年前他從一位女子那裏得到，從此，再未離過他的視線，每當風鈴響，就好似她在身邊一般。

翻了翻黃歷，今年是顯聖十一年，那曾經的景國早已不複存在，公冶寂無靠在藤椅上想了想，似乎這些年人間也打了幾十年的仗，不過也安定了很多年，他又掐了掐手指，距離星罰大陣大戰魔神正正過去了一百年，好巧啊。

的确是有些冷了，他緊了緊身上的衣衫，看到不遠處衣架子上那件白狐裘大氅，該死的，又想起了那個人。

還是去生個火吧，這山門裏也是夠冷的，今年怎生冷得如此早？

喚來了童兒，端來了一方陳舊的炭盆，舊碳新火，陳灰中放了一杯燒得黢黑的杯子。寒風呼嘯而來，公冶寂無把窗子關緊了些，留了一條縫，似乎沒這麽冷了。又從茶杯裏倒了些早已不能喝的茶水到那炭盆裏的杯子裏。

摟着白狐裘躺回了他的藤椅裏，他看着手裏的書，這書是徒孫下山的時候給他帶的，今天讀的這一篇，似乎是個貨郎缺心眼得罪了道士的故事，最後被道士出手整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事太老套還是這書有千斤沉，他只聽到耳邊的風聲依舊，風鈴聲還在響，眼皮卻已經和上了。

他知道這是夢，他老做這個夢：

夢見他入了魔，那女子把他救下替他療傷，為了保住他性命把他身上的魔力統統吸入自己腹中。醒來時師妹弟們說那女子因為壓制魔力耗盡真元而亡。

他趕去的時候那女子早已閉眼，他放聲痛哭，那時他重傷未愈，拼着最後一點氣力把女子的魂魄聚齊，用衡陽宗的靈器養了三年。

三年後買通了鬼差求讓她轉世去個好人家。他甚至偷偷下山去看過那個小嬰兒，只是仗很快打了起來，那戶人家全家逃亡，他失去了她所有的蹤跡。

最近的這七八十年，他總是夢見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光着腳在地上奔馳着，那個小女孩約莫七八歲的樣子，身上穿着從死人身上扒下來帶血的衣衫，頭發上全是虱子和泥土，臉上都是凍瘡和血口子，渾身髒得不成樣子只那一雙眼睛，幹淨得吓人。

她在一群難民之中，她熟練的殺了一條魚，生火，剖腹，取內髒，上火烤制，公冶寂無似乎聞到了烤魚的味道，好香啊。

還未等魚被烤熟，不知從哪沖出來一群饑民，也不知道是誰手快，把那快要烤好的魚一把剁過，生燙的魚想也不想就往嘴裏送。

事情來的太突然，就在幾息之間，那小女孩也不惱，沖上去就和那人厮打起來，奈何她太小了，幾個混子又趁機在她身上摸了一把，确定她身上沒有錢也沒有吃的之後，把她像個物件一樣丢到了河裏。

這個時候一個十分年輕的公冶寂無出現，只是他已不是仙門中人的打扮，他一身粗布長衫，只見他急急忙忙跳下河，把那小女孩從河裏撈了上來。

也是這般冷的深秋，小女孩凍得打哆嗦，好在那攤火還在，還未等公冶寂無扶起小女孩，她就徑直爬到了那堆火旁邊，此時她全身都濕了，就看到她熟練的從頭上取下了那木簪，一坨頭發抖了開，似乎還掉下幾只頭虱，夢裏的公冶寂無看着那小女孩，心裏充滿了憐惜，上去和她攀談起來。

未等說兩句，那小女孩的目光警惕的射過來，公冶寂無再想湊近，只見那小女孩從地上拿起一塊石頭朝着他砸過去，不偏不倚，正中眉心，瞬間血流如注。

“掌門，掌門，您快醒醒。”耳邊傳來童子的聲音。公冶寂無從夢中醒來，只看到面前兩個小孩兒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他。

那個胖童兒抱怨道：“您怎麽又在藤椅上睡着了呀，床不就在那兒，走兩步就到了。”公冶寂無揉了揉眉心，揉到了那一道凸起的疤，順着胖童兒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自己的床。

那胖童兒嘴裏還在喋喋不休：“您看您，得虧昨個兒我沒找着炭，要是都給您，恐怕您今兒就憋死了。窗也不開，我說您活了一百多歲，有啥想不開的要自盡啊。”

公冶寂無這下算是徹底醒了，目光所及那炭盆裏的火炭早就熄了，不由得呼出一口濁氣，“現在什麽時辰了？”

瘦童兒：“快辰時了，您這覺也睡得太紮實了些。”

胖童兒：“可不，今兒泷顯師尊看您沒來就知道您肯定又睡過頭了，就自個兒把早課給我們上了。”

公冶寂無這些年來的生活，倒也不寂寞，他看着鏡子中的自己，耳後生的那幾縷白發，想着自己這年紀，這輩子也算值得。前幾年徒弟不止從哪尋摸來了一批徒孫，個個牙尖嘴利，自己仿佛捅了王婆窩，也不知自己是掌門還是他們是掌門，一個一個和老媽子似的。

他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問：“鶴齡師叔可回來了？”

瘦童兒：“飛來信說下午就能到仙門。”

公冶寂無捏了捏眉心，又碰到了那條傷疤，沖着鏡子裏的自己又看了看，對兩個童兒道：“我去後山釣魚了，鶴齡師叔回來了，讓他到後山找我。”

在公冶寂無收的那幾個徒弟裏，一共能見人的有八人，七男一女，泷顯最能挑大梁，而他最喜歡的，還是小徒兒鶴齡。

鶴齡今年也有八十多了，看着卻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人模樣，他接到公冶寂無的口谕，來到後山池塘邊的時候，看到早已又睡過去的師父。

把師父推醒了，：“您這是在釣魚嗎？”

公冶寂無下意識的收杆，然後沖前望了望，果然沒魚上鈎。

“當然沒有魚啦，您也不看看，您沒放餌啊。”

公冶寂無難為情的撓了撓頭：“嘿嘿，年紀大了，好瞌睡。”

鶴齡看着自己師父的樣子，一百多歲的老人在仙門中其實還只是個小孩兒，他認識別的掌門，哪個不是四五百歲的，只有自己這個師父成天不知道在想什麽，想花白了頭發。

“您托我尋的師娘，有眉目了。”

公冶寂無的眼睛突然亮了，炯炯的看着鶴齡：“快說來。”

鶴齡：“自從四十多年前我在雲貴上見過一次，我就再難忘記，師父說的那女子果然是個暴脾氣，上次打傷了我遁走，這次我一有她的蹤跡，就馬上回來禀告師父了。”

公冶寂無笑道：“聰明。這次她是在哪兒？”

鶴齡：“幽州。”

公冶寂無眉心一蹙：“幽州？怎麽跑去幽州了？”

鶴齡：“上次我在賭坊見到她，這次是在幽州下的範陽縣中的澡堂裏見到的她。”

他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澡堂？”然後眼神很不自在的瞟了自己徒弟兩眼。鶴齡本身木愣愣的回着話，突然想起什麽：“師父別這樣看着我，那澡堂可都是男的啊。”

公冶寂無眼睛睜得更大了，鶴齡撓了撓頭，尋思着自己也沒說錯啊，又補了一句：“叫無垢湯，她是那兒的老板娘。是無垢哈，不是污垢，就是您名諱的那個‘無’垢的無垢。”

公冶寂無的眉毛在不自覺的抽抽，心裏只想把這小子胖揍一頓忍着脾氣微笑道：“然後呢，你還打聽到了什麽。”

鶴齡嘿嘿一笑“我還特地去搓了個澡，那澡堂真是舒坦，據說啊，接引的地熱泉，泉湯安神去火，真就是無垢，搓完個澡，我覺得我肩膀都不疼了。”

公冶寂無忍着怒意從牙齒裏飄出來三個字：“說重點。”

鶴齡哦了一聲：“聽附近的百姓們說，那軒轅夫人是十幾年前到的幽州，開了這個溫泉澡堂之後就一直定居在了那兒，說軒轅夫人人極好，窮人去泡澡不收分文還送白粥鹹菜。遠近的人都心疼她一個寡婦，經常有人給他說親。”

公冶寂無垂下頭，鶴齡的這幾句話信息量是挺大的：一個十幾年前定居幽州的寡婦，還是樂善好施贈藥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