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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元節（四）

謝喬一行人才剛出宮門，遠遠的，便能已瞧到了萬象坊的亮若白晝的燈火。

這倒也很正常，謝喬當初，是将韓國貴族聚居的宅邸都清理之後，在原地建起的萬象坊，占據了城中最好最大的地方，再加上謝喬手下工坊各色從“天書”中得來的“異寶”加持，吸引各國商人，這麽多年發展下來，早已不遜一座內城。

坊內倒也留了馳道，平日裏騎馬趕車都還通暢，只是趕上了元節十五這樣的節日，就是實實在在的寸步難行，如果還要堅持乘車，大半可能是讓謝喬時隔多年，重新體會一把堵在路上的感覺。

因着這個，幾人只剛把牛車趕到了坊市口，便在規劃好的“停車場”停了下來，改為步行。

只剛剛拐進主街，各式各樣的叫賣聲、說話聲、叫好聲摻和在一處，便最終形成了一種環繞式的嗡嗡聲響，伴着燈光火光，一股腦的朝着面前沖了進來。

當然不好聽，但卻格外的具有鮮活的市井人氣，也是謝喬遠離了許久的喧嚣。

謝喬路上在為這些突然冒出來的人頭疼，此刻見了這場景，便也不禁露出些期盼之色來。

剩下的幾個自不必說，除了蘇栖這個悶葫蘆，還能保持他沉默寡言的冰山形象，剩下的盧陵墨鬥，都已像是剛剛進城的親兄弟一般，一路大呼小叫，驚呼連連。

“太……叔母往這兒走！”

出門在外，墨鬥便也只換成了尋常稱呼，自小的教養，即便着急往坊市中最熱鬧去湊，也記着先讓着謝喬往前。

“你只管與盧陵逛去就是，不必操心我。”謝喬高聲道。

這種熱鬧環境，不大聲說話，便連自個都聽不到自己說出來的話音。

盧陵聽到自個的名字，也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大聲應和：“這時候就別講什麽規矩了，也沒帶儀仗來，真要擺開架勢可把道都擋了，你瞧旁人罵不罵你？”

墨鬥聞言一頓，還有些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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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陵又公報私仇般拍一拍蘇栖肩頭：“有蘇護衛在呢，還有什麽不放心的？走吧，咱們去前頭那麽亮的火燭是什麽熱鬧。”

在盧陵故意拍第二下時，面色幽靜的蘇栖反手将對方手背架起，順勢按下。

盧陵哎得一聲退後，面露怒色：“你這是想在這兒動手？”

要不是他反應快，剛才這麽一下就足夠叫他脫臼。

蘇栖瞥他一眼，冷冷道：“坊市鬧事者，杖五十。”

這話也一點不錯，萬象坊形成規模後，謝喬便結合現世經驗，命人制定了嚴格的規章制度，尤其像是這種節日，軍中都特意多派了士卒來維持秩序，若當真動起來手來，除非爆出身份，否則即便是盧陵也逃不了受罰。

盧陵冷笑一聲：“此乃我姜國之法，我自然清楚，坊市動手，二人同罰，你當自個便能逃得過去嗎？”

謝喬聽着，便覺剛剛平息的頭疼隐隐又犯了起來。

她當前伸手抓住墨鬥：“好孩子，幫叔母一個忙，快領你盧叔叔走遠些！”

墨鬥猛不防被謝喬抓住手臂，渾身便不禁一僵。

他自兩歲就被送回了宮中，雖然外頭人都說他是長在太後膝下，但實際上，兩人卻當真沒有多少母子般的親昵。

謝喬對他是溫和勉勵居多，每每都是隔着木案，見禮說話之後便罷了，莫說摟抱摸頭，在墨鬥記憶中，自己甚至肢體接觸都從未與太後有過。

這時被太後拉着小臂，又是這般面帶無奈的溫言懇求，墨鬥詫異僵硬之後，更是從胸口湧出一股巨大的使命感來，只漲的面色都通紅。

他挺起胸膛，先是重重應一聲是，又一本正經對蘇栖說出一句：“叔母便托付于君。”

說罷還不等蘇栖反應，墨鬥便已氣勢昂揚的一轉身，帶了盧陵當前而去。

這兩人一走，也帶走了一半的護衛，謝喬只覺身旁都瞬間寬松起來。

她忍不住長長松一口氣，接着一扭頭，便又在燈火通明之中，看到了蘇栖陰郁的面色。

謝喬疑惑，湊近對方身邊開口：“這是怎麽了？”

蘇栖因為她的靠近，面色和軟一些，只是眸子仍舊幽深：“墨鬥将你托付給我。”

墨鬥算是什麽呢？需要讓他來托付謝喬？

這麽一句，倒顯得謝喬與他才是一家人了。

謝喬一愣，聽清之後又有些哭笑不得：“你都多大的人啦？怎的還與孩子計較起來。”

她只是玩笑，可蘇栖聞言卻微微垂眸，低低道：“三十。”

“什麽？”謝喬沒聽清。

蘇栖便又低頭傾身，近的唇畔都挨在她的耳廓，說話間，氣息輕拂，引得頸後一陣戰栗：“年過不惑，總不如少年鮮嫩。”

謝喬面頰泛着紅光，轉頭回望，眸中盛着滿滿的笑意，又仿佛攝進了火樹銀花，萬千芳華：“鮮嫩又如何？你不知道嗎，我也年紀大啦，就喜歡舊東西。”

聲音低婉纏綿，這樣近的距離，又暧昧的如同蓄意挑逗。

蘇栖看着謝喬往日清明沉靜的杏眸中一點點染上拉絲般的情意，呼吸也不禁沉重起來。

但鬧市之中，他卻只是雙眸将人深深刻在心裏，沉聲道：“盧陵亦口口聲聲姜國，你我兩國之人，自然不如同胞親近。”

謝喬捂着桃花般嫣紅的臉頰，又忍不住想笑：“那可怎麽辦？咱們內讧起來，讓我把衛地也占了？”

蘇栖看她一眼，竟然沒有反駁。

“好了好了，別鬧了，我都想到了，等日後若能為帝，便定號為周。咱們往後都是周人好不好？”謝喬哄孩子似的笑。

蘇栖也不知是被說服了，還是不願難為她，聽了這話雖還沒有應好，但好在也沒有再繼續說出什麽怪話來，只是立在原處，一聲不吭。

背後不遠處有雜耍藝人噴火，正好映在蘇栖背後，反而更襯得他蕭蕭肅肅，清舉冷冽。

蘇栖真的長得極好看，是謝喬從未見過第二人的好看，積石如玉，列松如翠，分明是一襲全無紋飾素色衣袍，但在他身上，再多的錦衣華服，也立時被襯托成了立在珠玉旁的瓦石。

這樣的蘇栖，便讓謝喬也不自覺的的彎了嘴角。

趁着墨鬥盧陵這兩個礙事的都不在，她緩緩伸手，與他十指相扣，言笑晏晏：“難得的機會，別為了不相幹的人白費。”

蘇栖的手心便也漸漸握緊，眼眸徹底柔和起來，低低應了一句“好”。

眼前的萬象坊，其實已經很有謝喬記憶中的熟悉節日模樣。

煙火滾燈，撈魚套圈，花燈游蛇，連街邊的推車上，都能找到熟悉的馄饨豆腐，有了謝氏工坊提供的白糖，甚至連棉花糖這樣奢侈的東西，都似模似樣的專門開了一家店面。

這樣的氛圍裏，連謝喬都短暫的抛下了自己的年齡與身份，與蘇栖便如同現世裏最常見的小情侶約會一般，手拉着手，逛各種不起眼的小攤位，買來各種零零散散塞滿蘇栖的袖袋腰間，買一份小吃，嘗一口後，就送到蘇栖口裏。

路上，因為看中了一直螃蟹花燈，謝喬還叫蘇栖去為她爬了一次竹竿最高處，成功換了過來。

就這般，直到謝喬順着人流走到萬象坊正中，手裏還提着這只張牙舞爪的螃蟹燈。

謝喬先前還不知道是什麽新鮮熱鬧，能惹來這麽多人，直到親眼看到坊內正中的空地上，被彩綢與絹花擁簇，一尊近兩人高的神像之後，才忽的一愣。

大夥是在拜娘娘。

沒有更具體的名號，就叫娘娘神——

由她為原型的神像。

謝喬之前倒是聽檀郎提起過，但親眼見到神像，卻還是第一次，

大概是因為她姜國“太後”的身份，太容易叫人誤解，眼前的神像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一手拿着竹籃似的法器，籃子很混搭的盛滿了稻谷糧食，草藥刀劍，另一手裏抱着，卻居然是個胖娃娃。

想想倒也正常，按照時下樸素的看法，凡是女神，就必定會管送子，更不必提謝喬恢複記憶之後，也沒有忘記自己的本職，在這十年間，盡己所能的培養出了一批醫者，眼下這韓都郡的孩子們，大半都是經過助産醫生的手來到這世間。

按照巫醫不分的習慣，世人眼中，這些身着素白苎麻長衫的謝氏醫者，拜的自然就是娘娘。

這神像顯然是一開始就已立在了萬象坊中，只是這時候到了慶典的高-潮。

神像之前，架起了一人高的篝火，柴上還鋪了滿滿一層桂葉香草，伴着衆人的歡呼、與抑揚頓挫的詠唱，幾個身着苎麻白袍，像是祭司？的人依次扔下火燭，點燃了火。

木柴中大概還加了松油一類的助燃物，火光在衆人的更加熱烈的歡呼中沖天而起，好在倒也有人在旁看守着，直到火勢穩定之後，才讓衆人上前。

這時篝火中已經飄出了明顯的白煙，帶着一股隐隐的香氣，圍觀的百姓開始過節似的，争先恐後的走近煙霧中熏上一遭，出來朝着神像放下手裏的供奉——

有的是錢，有的是布，有的是糧食，也有的幹脆就是一塊瓦頭幾塊石頭，之後便會心滿意足的轉身離去，重新回到萬象坊裏熱鬧的元節中。

謝喬甚至看見有人把孩子往臺子上放一下的！

這舉動讓謝喬有了些不好的聯想。

她第一次到韓都郡時，不知怎麽傳出去的名聲，有些抛棄孩子的，會就趁着夜色把在行宮門前一放，一轉身再也尋不見的，直到現在，韓行宮裏還養着一百來個幹不了活的孩子，大半都是女孩。

還好，眼前放孩子的倒沒有這麽幹的，只是略微放一下，在白煙中轉一圈，就都會抱走。

直到這時，謝喬也才從旁人口中得知，傳言中，娘娘最喜歡小孩兒，讓自家孩子在在娘娘像前供奉，日後就是娘娘記了名的侍童，可以身強體健，不生病，至于這一場祭祀得來的供奉，都是要拿來建“娘娘廟”。

聽了這一番介紹，再看看這沒用多少功夫，堆成了小山一般的財糧磚塊，謝喬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太……叔母！”

身後忽的傳來熟悉的嘶啞聲音。

“這些人，都是真心敬服跪拜。”

也走到這裏的墨鬥一雙眸子都是亮晶晶的，看着謝喬的眼神，簡直亮的閃光：“孤日後若是能及叔母一半，此生足矣！”

謝喬回頭看他。

她先前也有過不解，自己雖在宮中，對墨鬥從未親手照料過，只是旁人的教導，這孩子怎的就對她這般孺慕親近？

此刻看着墨鬥眼中的光芒，便有些明悟，孩童便有慕強的天性，她既不拿墨鬥當作自己的孩子，也并不将他視作未來的威脅，于她而言，墨鬥這就像是旁人家裏，養的乖巧懂事的孩子，見面了只管笑笑誇誇，可于墨鬥來說，她的存在，卻像是頭頂的蔭蔽，眼前的大山，自然會想下意識的靠近。

只要她還足夠高大，墨鬥對她，便永遠只會尊敬親近，而不會生出冒犯之心。

謝喬也笑得溫柔：“墨鬥日後，定會是賢王。”

不知不覺，天邊漸漸透出一抹淡淡的晨曦。

看到這抹晨光，謝喬下意識回頭，還未出聲，身側便已傳來溫柔幽沉的應諾：“我看到了。”

她的身側便是蘇栖，兩人的十指緊扣，對方一雙琉璃般的鳳目也在正正撞進她的眼眸。

似乎無論什麽時候，什麽情形，只要她回頭。

蘇栖總會守在她的身邊，幽然沉靜。

一如從前，一如現在，一如日後每一個日日夜夜，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