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失憶之前（一）

失憶之前（一）

謝小喬與蘇小七 （一）初識

霓裳片片晚妝新，束素亭亭玉殿春。

三月莺時，昭苑內的梨花玉蘭都開得正盛，高立枝頭，吐着淡淡幽香。

十歲的蘇栖，就是在這高高飄下的馨香中，懷抱焦尾，沉默的邁進了駐仙樓的大門。

“蘇質子稍候。”

侍女将他引到了二樓內的紗帳前，姿态雅致，面容話語裏卻帶着同樣高高在上的輕慢與自矜。

蘇栖雖年幼，卻能察覺出侍女的輕視，只他自幼如此，不覺冒犯，更不會動容。

侍女要他候在紗帳前，他便懷抱木琴，一動不動，面容精致，恰如窗外玉蘭點破銀花，清露芳塵，可面上卻沒有一點波瀾，像是無知無覺的木偶。

但他還能聽見。

琴師教他琴藝時，便曾提過，他有一雙與琴師一樣的，天賜的好耳朵，有這樣的一雙耳，即便閉着眼睛，也能聽得到日升葉落，風起雲移，聽得到老人離世的歡喜，嬰兒初啼的悲泣。

蘇栖其實不太懂這些話，只是琴師與他說，他便聽着，畢竟質子館內少有會與他認真說話的人。

但他确實能聽到帳內每一道細微的動靜，靜谧的駐仙樓內，妝奁打開的輕響，眉筆劃過眉間的沙沙，首飾碰撞的金玉之音，甚至帳內人每一次呼吸都能聽得分明。

樓中的侍女連呼吸都是小心的，內斂的，帶着擔憂與畏懼。

他知道是為了什麽。

她們服侍的主人謝三娘子，剛剛失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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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都說，謝氏請他進昭苑，就是為了叫他以琴娛人，令謝娘子重展笑靥，侍女們也在一旁布置好了琴案，面前的香爐中燃着袅袅香煙。

琴音能令悲傷之人歡娛嗎？蘇栖不知道，但他無法拒絕，謝氏來人相“請”，他便站在了這裏。

他只會一曲清平樂，琴師教了他許多曲子，但能夠從頭到尾彈下來的，卻只有這一支，且有大半是因為上次的及笄宴。

至于再彈一次一樣的曲子會不會叫謝娘子滿意，蘇栖就沒有想過太多，

他是衛國質子，謝氏總不會殺了他，便是當真殺了，似乎也沒什麽——

他并不覺着活着有多好，想來死了應當也差不多。

也就是在這時，侍女起身挂起紗帳，鏡前的謝三娘子轉身，正正撞進了蘇栖眼中，

這是蘇栖第二次看到謝喬。

第一次見到，是一月前的及笄宴，他被姜國六皇子帶來獻藝，席間，主人謝娘子贈了他一把焦尾琴。

就是他懷中的這一把，自然不是傳聞中當真被吳人燒過的梧桐木，只是假借前人之名，也在琴尾作出了焦炙的痕跡。

但的确是一把好琴，發出的聲響也比他從前用的舊琴要動聽許多。

蘇栖還記着手中焦尾每一次發出的聲響，卻早已不記得它原本主人謝娘子的模樣。

大概就是一位年輕，美貌，溫柔寬和的世家女郎，穿戴着同樣華貴繁複的衣裳裝飾，用着一樣矜持語調笑容，正如窗外高高在上、憑人賞慕的玉蘭花，你很難分出每一朵的不同。

但這一次的謝娘子，卻與及笄宴上全然不同。

她看起來一點也不悲傷。

她沒有顧忌生母離世，身上是嫣紅的曲裾羅裙，眼尾也掃着鮮紅的胭脂，金釵羅鳳，美豔傾城——

鋒利，堅硬，一點不像個世家女郎。

她閃亮的眸子裏在閃着火光，端方的雙手在忍耐着顫抖，

蘇栖甚至覺得，她手中若是能握着一柄劍，或是一把火，只怕下一刻就要猛地抽出來刺穿什麽，扔出去燒毀一切。

“娘子，蘇質子到了，請他再奏一曲可好？”

謝喬身側的侍女滿面貼心，柔聲讨好。

蘇栖收回目光，也在侍女示意下邁出幾步，于琴案上擺好了焦尾琴，屈膝正坐，垂眸不言。

下一刻，蘇栖便聽到面前清淺又沉穩的腳步聲，越行越近，直到停在他的琴前。

“你是衛國質子，有美貌，擅琴藝。”

是謝三娘子，她貼緊蘇栖面前之後，對他出了聲，

她的聲音清脆，擊玉般清冽，初時還是是誇贊，說到最後時，卻忽的透出冷冽：“你有這些，又有什麽用處？日後一輩子都做一個出身尊崇、卻任人欺辱的伶人嗎？”

“娘子……”周遭有侍女小心勸解，但謝喬恍若未聞，燃着火光似的眸子，仍舊低頭直直的看着他。

她也不單單是在看他，更像是在透過他，問什麽旁的人，執拗的想要一個答案。

蘇栖沒有開口。

質子館中的役者也會議論他的容貌，但更多的是嫌棄他陰恻恻的，一點不像尋常孩童可愛，又總是生病，總給人添麻煩。

齊國琴師會驚嘆他的天賦，悲嘆着他比起謝府那個焚琴的俗物強出太多，但也嫌棄他空有皮囊，卻無精魄，就是一個優秀又漂亮的偶人，終究不能繼承他的衣缽。

但他從未想過這些，比起自己的日後，他倒是覺着眼前的謝娘子，更加讓他在意疑惑。

不過原本也沒人認為一個年僅十歲，自幼少教衛國質子，會說出什麽話來，樓中的侍女只是圍着謝喬小意寬慰，也有人認為蘇栖來的不用，想要帶他退下。

“他不走。”

謝喬卻攔下了侍女的動作。

蘇栖疑惑擡頭。

從案後站起之後，他已經高了許多，但比起眼前高挑颀長的三娘子，卻仍舊相差一尺。

這樣的差距，讓三娘子十分輕易看清楚他的一切。

她的目光審視又冷漠，如同端詳在一件好用的物件，半晌，又伸手撫向他的面頰。

她的指尖玉石般清涼，冰得蘇栖下意識一顫，死水般的琉璃雙眸中，也跟着泛出點點漣漪。

但三娘子的手心很穩，如她的眼神一般，堅硬冰冷，韌若磐石：“我不需你彈琴。”

蘇栖微微垂眸，原以為這就是驅逐之意，正欲退後，下一刻，便又聽見面前不容拒絕的聲音：“你日後就留在我這裏，當護衛，當侍童，總有你的用處。”

只隔了已一盞茶的功夫，秀氣的侍女便又重新将蘇栖帶出了駐仙樓。

不在主人面前，侍女臉上的不耐更加明顯些，自顧将他留在樓前，去與年長的姑姑詢問安置質子的衣食住處。

春日裏的曦光溫柔璀璨，隔着枝葉細細碎碎的撒下來，枝頭一碗玉蘭墜進水中，籠着流金般朦胧細碎的光暈，只将周遭照得如同夢境。

蘇栖立在水道前的空地，沉默的看着玉蘭在水中空空的盤旋的玉蘭，良久，彎腰伸手，将它向前推去。

玉蘭被送出旋渦，搖搖晃晃的向前。

它也有了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