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葬禮
葬禮
五號是一個大雪天。
盡管太陽很大,但氣溫卻比從前更低了。
段醒家門前有不少黑漆漆的腳印,一撥人走一撥人來。
房子中央,擺放着一張遺照,照片裏是一對夫妻。
房子裏人雖然多,但沒什麽動靜,除了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偶爾也會傳出低低的細語。
外面還在下着鵝毛大雪,這樣的天氣持續好幾天了。
隔着窗戶,風聲號號,像是鬼怪的哭嚎聲,又像是在叫嚣着讓屋內的人快開窗。
房屋的各個角落裏都站的有人,只不過大多數人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悲傷的情緒,不像是來參加葬禮,而像是來參加什麽商業聚會一樣。
除了站在東南角的許眠一家。
他們鄰居做了二十幾年,感情不說多麽深厚,但起碼是感到難過的,而現在出現這種意外,段醒根本沒有依靠,親戚只想着怎麽才能從這裏面分點錢出去。
許家看不下眼,主動幫襯段醒弄了這麽一場葬禮,也算是個交代。
遺照的前面,段醒的表情是人群中最冷漠的。
許眠站在父母中間,想問些什麽,但現在明顯不是開口的時候。
她不太禮貌的一直盯着段醒,想從他臉上看出點悲傷的神色。
段醒站在遺照前,談不上有多大的情緒起伏,只是面對這樣的場面,他有些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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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這些人,很多他并不認識,有的只是知道和自己大概有那麽一丁點的血緣關系,有的甚至連血緣關系都沒有。
有男男女女上前跟他說話,他都不予理會,結果惹來他們更憐惜的目光。
許眠想回家了,這裏的氛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甚至覺得自己看到的世界都成黑白灰的色調了。
她拽了拽身旁許母的衣袖,在她耳邊輕聲低語幾句。
許母思索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見到許母點頭,她便邁開腳,往門口走去。
段醒家的門沒有關,據說要大敞三天三夜,許眠也不太了解這些。
她略顯艱澀的在幾堆人之間穿過,走出了這間屋子,擡腳邁上樓梯,往自己家走去。
剛走上半層,就聽後面有人咳嗽了一聲,她下意識的回過頭,結果看到了段醒。
段醒一步步朝她走來,最後站在她面前,她也忘了往回走,就這麽看着他走近自己。
兩人都不說話,許眠覺得自己直接走掉不太好,于是輕聲問他:“有什麽事嗎?”
聲音很小,但在樓道裏又顯得格外空曠,還帶着些低微的回音。
段醒的眼睛很黑,像一譚望不見底的深淵,透着危險的氣息,讓人不自覺的想回避他的目光。
許眠強撐着,沒有避開他的目光。
過了幾秒,許眠聽見他用低沉的聲音問她:“你難過嗎?”
許眠沒搞懂他想幹什麽,但還是點了點頭。
段浒和李耘對待外人一向很和善,雖然教育方式有問題,但對待鄰裏朋友什麽的,其實是很好的。
而且是從小看她長大的叔叔阿姨忽然離開了,許眠內心裏面是覺得特別悵然特別難過的。
她點完頭後,看見他眨了下眼,看了一下她身後的窗戶,然後又把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說:“我不難過。”
許眠沒說話,安靜的看着他轉過身,回到了那個沒有色彩的房屋。
裏面傳來一些人低語的聲音。
許眠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完全邁不動腿上剩下的半層樓。
段醒簡簡單單幾個字,讓她的心情更加複雜起來。
難過、不敢置信、憐憫……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覺得這個地方過于死氣沉沉。
等她把這些難以言喻的情緒放在心底,她才一步一步,緩緩地爬上了樓,把鑰匙插進鎖孔,打開門走了進去。
她不是不能理解段醒的話。
他在段父段母在世的時候沒能聽到一句肯定他的話,現在也永遠聽不到了。
許眠猜測,段醒一定是需要這些肯定的。
他才剛滿十八歲,他今年就要高考了。這一檔事情出來,許眠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他的狀态。
段醒的班主任也很寬容,放了段醒很久的假,甚至允許他下半學期開學再來上課。
大概是真的心疼段醒,班主任光今天就送來不少東西,順便詢問他需不需要借住在她們家。
段醒拒絕了。
他習慣一個人生活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好像就再也沒有感受過家的溫暖。
現在房子空了,他自在的很。
段醒的班主任有見過李耘的強勢,但并不知道平時他們夫妻倆對自己親兒子動起手來根本不管血緣。
許眠回房後,心情一直很沉重。
除了小學時爺爺去世,這是她情感變得豐富飽滿後,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
剛才看到桌上的遺照,她還覺得有些害怕。
害怕死亡,害怕不知道會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意外。
而段醒,他再次回到那個房子後,找了理由把人都請出去了,只有許眠的父母還留在那裏。
許父看着俨然成為大小夥兒的段醒,手掌放置在他的肩膀處,捏了捏。
段醒覺得一陣熱意從肩膀處傳進全身。
他從接到電話一直到剛才都很冷靜,可許父的這一個動作,卻讓他有些鼻酸。
但他忍住了。
許母和許父對視一眼,小心道:“小段,你家裏的情況我們也了解了一些,你不想去老師家,我們也能猜到是為什麽,一個人過總歸太清冷了,這三天過去,你考慮好的話,歡迎你到我們家。”
“你爸媽從前幫了我們很多,我看得出來,你雖然話少,什麽都不說,但你其實什麽都懂,你是個好孩子,你爸媽不說,但其實每次談起你,他們都是帶着笑容的。”
“我們不逼你,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們也不說你的想法不對,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情,三天,你考慮好了就可以來,不用有壓力,我們只收你到錄取結果出來。”
許父許母一唱一和的給段醒提供了選擇。
段醒一直垂着眸聽着,等他們說完,他才緩緩道:“謝謝叔叔阿姨,我會好好考慮的。”
送走許父許母,段醒搬了個板凳坐在段浒和李耘的遺照前守孝。
他的面前擺着沒有疊的黃紙,他動作看起來慢條斯理的,但沒多久黃紙就被疊完了。
遺照裏的兩人像是隔着照片在看着段醒。
他們嘴角挂着溫和的笑,段醒看了一會兒,忽地站起來走到遺照前,用手碰了碰他們的嘴角。
“你們有為我感到自豪過嗎?”段醒的食指屈了屈,“你們真的覺得把我生下來是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事情嗎?”
段醒的記憶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段浒和李耘對待他和別人對待自己家孩子沒什麽兩樣兒。
他喜歡玩具汽車,他們就買給他,陪他玩到深夜。
他大半夜想吃距離家很遠的飯店,第二天,所有他喜歡的口味都會出現在桌子上。
那時候他們會誇他,說,小段真棒,我們家小段最聰明了。
他們會保護他,說,去學校了如果有別的小朋友欺負你,回來一定要告訴我們,我們一定給我們家小段讨回公道。
後來。
後來就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打和罵。
從他的人格開始進行全盤否定。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真的覺得自己是不是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他恨他們的辱罵和毆打,但又很渴望得到他們的肯定,就像小時候一樣。
可是再也不會了。
他永遠也聽不到了。
這兩個人甚至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他的面前了。
段醒垂着的手逐漸握成拳,他的眼眶也不知什麽時候泛起了紅。
他保持着這個站姿大概有三分鐘,然後松開了緊握的手,重新坐到板凳上,在一個容器裏面點了火,把剛才疊好的黃紙一張一張扔了進去。
他又是一夜沒睡,伴随着窗外寒風呼號,和漫天的大雪。
直到清晨的時候他才打了個盹。
打完盹醒來,許眠也正好拎着許母給段醒做的早飯下來了。
她敲了敲敞着的門,等裏面的人讓她進了她才踏進去。
許眠看到段醒的那一瞬間被他的狀态吓了一跳,說實話是不太好的,黑眼圈很重,而且整個人身上陰郁的氣質要比之前更濃郁了。
她把飯拎起來,“我媽給你做的,你吃一點吧。”
段醒接了過來,順手放在桌上,“謝謝。”
許眠想起父母交代的話,對他道:“吃了飯就去睡一會兒吧,長時間這樣身體吃不消的。”
“嗯。”段醒倒是對她的話有聲必應。
許眠抿了下唇,“這裏……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段醒看了她一眼:“沒有。”
許眠緩慢的點了點頭:“你的手機在吧?如果有事的話随時給我發微信就行,我沒回可以直接語音打給我。”
段醒走到桌前,一邊拉開抽屜一邊道:“知道了。”
他從抽屜裏拿出幾顆糖:“給。”
“啊?”許眠一頭霧水的接過。
段醒指了指她帶來的飯,“我現在只有這幾顆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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