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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張九齡收到譚昭昭的信, 一看就笑了。

不愧是他的昭昭,他的擔心依舊,卻止不住因為她而露出久違的笑容。

她如一尾魚, 在淺灘會盡力靠近清澈的水,在湖泊會自在暢游。

張九齡從不看輕商,達官貴人們家財萬貫,窮人們為了一個大錢辛苦勞作。韶州府的貧瘠, 最重要緣由還是因着商道不通。

一直以來,張九齡從未放下開辟大庾嶺的想法, 要開辟這條道,需要大量的人力錢財。

此事甚為重大, 須得朝廷的支持。朝廷若沒錢, 這個想法就永遠無法得以成行。

張九齡笑, 自言自語道:“昭昭又冤枉我了, 我如何能怪你。”

看完第一張, 張九齡繼續讀下去,第二張是一張小像。

小像是用螺钿與顏料等畫成,已經有些暈開, 畫技欠缺, 勝在神形靈動。

畫上的胖娃娃, 胖腳瞪動,一邊咧着嘴笑, 一邊擡起拳頭往嘴裏送,看上去忙得不可開交。

張九齡久久凝視着小像,眼前逐漸模糊。

惦記操心的事情太多, 遙遠的距離,張九齡此時方有了為人父的感覺。

喜悅, 沉重,難受等複雜情緒,在心頭來回翻滾,交織。

下了幾場春雨,今日天氣終于晴朗起來。

野草從石縫中努力鑽出來,短短幾日就長得郁郁蔥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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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九齡親自扒光了野草,慢慢點燃紙錢,跪下叩拜。

“阿耶,這是你的孫兒,他如今在長安,被他阿娘養得很好。阿耶,你的遺憾已了,大可以放心。”

張九齡取出小像,對着墓碑,低聲緩緩述說:“阿耶,我估計他生得像他阿娘,像他阿娘好,她很聰慧,圓融卻不市儈,我太過端直,性情偏于執拗,常自愧不如。在她身上,我學到了良多。”

青煙随着微風徐徐上升,紙錢的灰,在空中打着卷。

張九齡仰起頭,望着盤旋的灰,他帶着笑,眼眶逐漸泛紅:“阿耶,你都聽到了。”

“阿耶,我以後不能時常來拜祭你,你莫要怪罪我不孝。”

“阿耶可還記得大庾嶺?那裏的山路啊,真是陡峭。阿耶以前走過幾次,回來時經常抱怨,這條道讓祖父祖母分離了一輩子。我記得幼時,我們在廣州府生活過一段時日,阿耶還是回來了。韶州府如何能與廣州府相比,阿耶說,這裏有祖父祖母長眠于此,這裏就是張氏的家。阿耶,這裏也是我的家,我無論走多遠,依舊忘不了,曲江的水,清河上的每一道河灣。”

“阿耶,我要去大庾嶺,認真研究,琢磨,如何能劈開山,開出一條平坦的路,讓大庾嶺不再是天塹,韶州府不再此般偏僻貧瘠。”

太陽明媚,鳥兒清脆鳴叫。紙錢在空中,不斷盤旋着,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張九齡含着淚,稽首大拜,轉身大步離去。

長安城的夏日最讨厭,太陽明晃晃照着,鳴蟬沒完沒了的叫,擾得人心煩意亂。

已經滿了周歲,剛得名張拯的小胖墩。雙拳放在耳邊,腿圈成一個圓,小肚皮一鼓一鼓,呼呼大睡。

譚昭昭看他睡得香甜,讓乳母下去,在他身邊躺下,準備午歇。

迷迷糊糊剛睡着,臉上一片溫熱,濕乎乎,接着一團肉乎乎撲了上來。含糊着喊:“阿娘,阿娘!”

譚昭昭順手抱住了胖墩,無可奈何地道:“哎喲,我剛睡着呢,今天怎地這般快就醒了?”

乳母聞聲進屋,要抱他去把尿喂奶。他不幹了,小胖手不斷往後揮,叫道:“不,不!”

譚昭昭只能抱着他起身,摸了下尿布,萬幸還幹着,與他商量道:“阿娘先帶你去噓噓,等下你要跟着乳母去吃奶,不能發脾氣,好不好?”

小胖墩這個年紀,估計也聽不懂,譚昭昭聽他奶聲奶氣答好,被他又逗笑了。

尿完之後,譚昭昭将小胖墩遞給了乳母,他撇着嘴要哭不哭。

譚昭昭溫柔地哄着他:“小譚譚最乖了,先前已經答應了阿娘啊,答應的事情就要做到。”哄完,她對乳母使了個眼色,“快帶他下去。”

乳母抱着小胖墩走出屋,譚昭昭聽他哼唧了幾聲,就吃起了奶,放下心繼續午歇。

譚昭昭以前沒帶過孩子,只是憑着發達的資訊學到的經驗,加上她自己憑着本能,不斷摸索學習。

不管孩子聽不聽得懂,她都會耐心講道理,告訴他何為言而有信,沒事陪他玩耍時,就教他數數。

小胖墩會叫阿娘姨姨等人,雖口齒不清楚,最會表達情緒,“不”字說得最多,最幹脆利落。

這一年長安發生了無數的事情,幸好得他陪伴,足不出戶的日子,在膽顫心驚與無聊中,才不會那麽難捱。

武氏稱滿月來看她,不過她食言了。

武皇病重,她趕回了東都洛陽,很快武皇薨逝,以皇後身份下葬。

喪葬隆重,李顯搬回了長安,韋氏為皇後,大肆提拔娘家官員,安樂公主的權勢滔天。

李顯重用武氏,武三思的梁王府大門前,恢複了車水馬龍。

當了皇帝被廢,幽禁多年的李旦,重新出入朝堂,被封為安國相王,官拜太尉。

臨淄王李隆基李三郎,正式出現在世人面前,任衛尉少卿,這個官職算得上是閑差,掌管一些宮廷的禮儀,儀仗等差使。

另一邊,張柬之改任吏部尚書,被封為漢陽郡公,與韋後與武三思一系鬥得很是激烈。

譚昭昭睡了一覺起來,洗漱之後來到正屋,小胖墩正在葦席上玩耍,見到她來,立刻朝她伸出手臂,喊道:“阿娘,阿娘。”

譚昭昭走過去坐下,小胖墩熟練地爬到她懷裏,挪着坐好,津津有味玩起了木雕的小老虎。

小胖墩跟個小火爐一樣,沒一會譚昭昭就熱了,衣衫早已皺巴巴,将他舉起來,放在了葦席上。

只要譚昭昭陪在身邊,小胖墩也不鬧,嘴裏叽裏咕嚕念叨個不停,也不知道他在說甚。

這時,細竹門簾掀開,眉豆急匆匆跑進屋,道:“九娘,高寺人來了,已經到了門口,千山在迎接。”

譚昭昭一聽是高力士,頓時喜道:“快請他進來!”

眉豆出去,譚昭昭剛起身準備理一理,便聽到門口傳來一陣陣腳步聲。

眼見來不及,她幹脆放棄,迎上前了幾步。

門簾打起,高力士出現在門口,譚昭昭上下打量,一時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力士比上次見到時,足足高了一頭,已經長成了半大的青蔥少年,漂亮的面孔,生得愈發昳麗。

高力士也打量着譚昭昭,看着看着就紅了眼,俯身作揖見禮,哽咽着喊了聲九娘。

譚昭昭哎了聲,忙道:“三郎快過來坐,這些時日不見,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高力士說好,正要動,感到腿似乎被軟乎乎的東西纏住,他驚了下,低頭一看,看到一個雪白胖乎乎的小童,正抱着他的腿,拼命仰起頭,張着嘴好奇朝他看。

譚昭昭歉意一笑,将小胖墩扒下來,道:“小郎剛滿了周歲,平時淘氣得很,我剛陪着他在玩,聽到三郎來了,忘了讓乳母将他帶下去,三郎莫怪。”

高力士臉上的喜悅散去,道:“是我不請而來,九娘這般說,倒是我的不是了。”

譚昭昭見高力士好似生氣了,不禁愣了下,将小胖墩交給了眉豆:“你帶他下去。”

小胖墩扭着身子不依吵鬧,朝着譚昭昭伸出手臂,哭道:“不!不!”

譚昭昭要去哄他,又看了眼坐下的高力士,面露為難。

高力士道:“讓小郎留下吧。”

譚昭昭看得心疼,便将哭鬧的小胖墩抱在了懷裏,輕輕拍着他的後背,他哼唧了兩句,就破涕為笑了。

譚昭昭摟着他坐下來,歉意地道:“對不住,我一人在長安,平時都是我親自帶着,寸步不離,他依賴我,見不到就要哭。”

高力士眼裏豔羨一閃而過,片刻後,晦澀地道:“九娘同我生疏了。”

譚昭昭呆了下,忙道:“三郎想岔了,我好多話想問三郎呢,三郎最近過得好不好,今日怎地能來了?”

高力士臉上的神色逐漸緩和,露出了微笑,道:“九娘無需擔心,我回到梁王府之後,沒多久就重新進宮,回到了武皇身邊伺候。武皇回東都洛陽,我去了臨淄王身邊伺候。後來宮變,相王得陛下重用,臨淄王做了官,我得了些空閑,今日歇息,出府來看九娘。”

稀松尋常的話,裏面的苦楚心酸,肯定不足以為人道。

既然高力士不願意多談,譚昭昭也不追問,道:“三郎辛苦了。”

高力士搖搖頭,淡淡道:“能活下來,還好好活着,我已經很知足,我不信命,當時我就想,既然我幼時受了那般大的傷害折磨都沒死,肯定不會輕易死掉。只是......”

不知為何,高力士來到這間熟悉,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想念過無數次的屋子,雖然一切不複以前,屋子裏散發着一股奶香氣,稚童咿咿呀呀,不時咯咯笑,他卻感到莫名的安心。

眼前的譚昭昭發髻松散,身上的衫裙皺巴巴,比以前瘦削了些,但她那雙明亮的雙眸沒變,依舊是他熟悉的關懷與溫柔。

徹底放松,像是回到了家,過往的悲苦,不受控制全湧上心頭。

高力士鼻子酸楚,哽咽了下,極力平緩着,反複道:“我不信命,真的不信。”

譚昭昭聽得心酸,道:“是,命這些,都是胡說八道。總要争一争。”

高力士道是啊,“上至皇族,下至朝臣,平民百姓,誰都在争。我在宮中聽說了張補闕父親仙逝之事,回到韶州府守孝,九娘因身孕留在了長安。我當時就想出宮來探望,可惜一直忙碌,到今日方能脫身。九娘,張補闕在韶州府可好?”

張九齡剛寫了信來,他如今在大庾嶺,暗自走訪石匠等手藝人,研究琢磨如何開辟大庾嶺。

長安朝堂一團混亂,幾方勢力拼命争奪,安插自己的勢力,他孝期歸來,不一定能官複原職。

朝廷要是能同意張九齡開辟大庾嶺,他憑着這份功績,肯定能聲名鵲起。

哪怕回不到中樞為官,外放刺史,能到一州府做父母官,做出些實際的政績,遠比在長安與人争來奪去的好。

譚昭昭想了下,将張九齡的大致情形說了,“大郎他到底是出自韶州府,須得做些事情,方能對得起生他養他的故土。”

高力士惆悵萬分,道:“我幼時離開嶺南道,亦同樣忘不了。我總是記得那邊的潮濕天氣,花開得尤其豔麗,草木尤其濃綠。在長安,就是最名貴的牡丹,最昂貴的花木,也比不過嶺南道的一草一木。可惜我沒甚本事,替家鄉父老做不了什麽事情,張補闕大義,我甚為佩服。”

譚昭昭安慰他道:“三郎也厲害,你們各有各的厲害。”

高力士笑起來,道:“九娘,臨淄王改任潞州別駕,我要随其赴任,此次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便想着無論如何,離開之前,要前來見一見你。”

譚昭昭怔了下,問道:“什麽時候出發?”

高力士道:“明日就啓程。”

譚昭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太陽已經西斜,她心情低落下去,道:“三郎且等一等。”

将小胖墩往高力士面前一扔,譚昭昭起身出去,喚來眉豆吩咐道:“快去讓阿滿做一份酒釀糖蛋來。”

吩咐完眉豆,她又回到卧房,抱着一個匣子出來,一看眼前的情景,愁眉百結間,噗呲笑出了聲。

小胖墩爬到高力士身上,伸出小胖手要去抓他頭上的簪子。

高力士往後仰着躲避,又怕摔到他,手忙腳亂中,急得汗都出來了。

譚昭昭放下匣子,上前将小胖墩扯開,哄着他道:“別亂動啊,快到一邊去玩。”

小胖墩咯咯笑着,靈活地扭着胖屁股,飛快爬到一邊去了。

高力士松了口氣,目不轉睛望着小胖墩,道:“小郎真是活潑,一點都不怕生。”

譚昭昭抿嘴笑,道:“他是親近三郎,家中仆從千山他們,帶了他這麽久,也沒見到他這般熱情過,會主動撲上去。”

高力士聽得高興不已,看到譚昭昭打開匣子,裏面的東西好似很熟悉,不由得怔住。

譚昭昭将匣子推到他面前,道:“三郎,上次你送了這些出來,我替你收着了。三郎得錢財不易,這些你拿回去花用。”

高力士臉沉了下來,氣鼓鼓道:“九娘休得看不起我,送出手的東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這些錢財,我是心甘情願送給九娘。”

說話間,他從懷裏拿出個荷囊,扔在譚昭昭面前,道:“這裏面都是我積攢的錢財,我本來打算離開時再給九娘,九娘如此做,我只能先拿出來,免得九娘以為我窮得空手上門了!”

譚昭昭拾起荷囊,好笑道:“三郎莫要生氣,你聽我仔細說。”

将在長安置辦的宅邸,悉數告訴了高力士,“我不缺錢財,當然,這些是三郎的一片心,我知道就行了。三郎,錢財要用到刀刃上,你留在身邊,我相信方能發揮出更大的用處。三郎,你不信命,要争一争,也別争得那般辛苦,我盼着你能好好活着,到老了,我們一同回到嶺南道養老。”

回到嶺南道養老啊!

高力士撫摸着匣子,想要說些什麽,嘴皮翕動,話語卻凝滞。

門簾掀開,眉豆端着食案進屋,放在高力士面前。

高力士低頭看去,面前放着他想了無數遍,嘗過無數次,卻不是他記憶中滋味的酒釀糖蛋。

頃刻間,高力士雙眼一熱,淚水汩汩而出。

狼狽地抹掉眼淚,高力士趕緊垂下頭掩飾,拿起湯匙吃得幹幹淨淨。

夜幕一點點降臨,譚昭昭送高力士出門,餘晖中,他高瘦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高力士回了無數次頭,直到轉過彎看不見了,終是翻身上馬,策馬離去。

譚昭昭回屋,發現葦席鼓起一塊,她詫異了下,掀開一看,底下放着高力士留下的荷囊。

匣子他帶走了,留下了一荷囊的寶石與銅幣,金葉金锞子。

高力士有他自己的驕傲,眼下的年紀,真是敏感又傲嬌的時候。

譚昭昭嘆息了聲,他們都處在漩渦中,寥寥數筆,形容不出萬分之一的艱險。

李隆基橫空出世了,那李林甫,安祿山他們呢?

譚昭昭想起了武氏,要是她再來,還能拐彎抹角探一兩句。

過了兩日,久未見面的武氏,再次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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