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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張九齡出門去忙張弘愈除服祭祀的事情, 譚昭昭獨自在家,面對來勢洶洶的盧氏,她立在門口淡定地施禮:“阿家來了, 快過來坐。”

盧氏神色陰沉,氣狠狠剜了譚昭昭一眼,進入正屋在上首一座,不待她坐下, 仰起頭望着她,厲聲道:“聽說你做主在長安買了兇宅?”

譚昭昭故意站在那裏, 她借由戚宜芬之口告訴盧氏長安的兇宅,也是故意為之。

此事她本來要讓張九齡去解決, 可惜他出門不在, 盧氏來得太快, 只能她自己出馬了。

“是, 長安的宅邸是兇宅。”譚昭昭無半句解釋, 痛快地承認了。

盧氏氣得七竅生煙,又驚魂未定尖聲道:“兇宅!宅子裏面死了人,裏面不幹淨, 住進去撞到了髒東西, 你就是在給家裏, 給大郎招來禍事!怪不得大郎他阿耶生了重病,年紀輕輕就去了!”

張弘愈身子早就不好, 在譚昭昭與張九齡出發去長安的時候就三天兩頭生病了。盧氏不過是借機發作,譚昭昭壓根不将她的話放在心上。

長安兇宅的事情,瞞得了一時, 瞞不過一世,盧氏去了長安, 遲早會得知。

且兇宅這件事,遑說大唐,就是後世都是忌諱,有人會在乎,有人會不在乎。

在韶州這個偏頗落後,巫還盛行之地,尤其嚴重。

譚昭昭在長安買宅邸時,未免就先存了心思。

盧氏嫁給張弘愈,親事也不是她自己做主。當時張弘愈的母親姚氏尚在,在張九齡十多歲時方去世。

她侍奉夫君,給夫君納妾室,養兒育女,侍奉翁姑。她這一生,就是聽話,被馴服的一生。

張九齡是她最大的依仗,是她所有的所有,可以說命都可以給他。

譚昭昭就是她潛意識中的最大敵人,跟着他去長安,讓張九齡為她來回奔波,與她這個母親周旋,拿話堵她的嘴,分走了本該屬于她的榮耀,搶走了張九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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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會算在譚昭昭頭上,結下的梁子就深了。

唯一能解決的,便是譚昭昭留在韶州府,安分守己做個小媳婦,如她當年侍奉姚氏那樣,低眉順目一輩子。

前世的譚氏,便是如此。

譚昭昭半點都不見生氣,反而很想笑,笑荒唐,笑孝道,笑身為女人的可悲。

“阿家,當年我們在長安,住在驿館裏,大郎帶去的錢財,只夠幾個月驿館的花銷。韶州府離長安幾千裏,寫信也不通暢,家中知道之後,送錢來也來不及了。我用了自己的陪嫁買兇宅。不過阿家無需生氣,大郎回到長安之後,可以不住在原來的宅子裏,阿家重新拿錢,給大郎在長安買一套宅邸就是。阿家不知道長安宅邸的價錢,各個坊的情形,我可以仔細與阿家說。”

盧氏仰頭盯着譚昭昭,整個人憤怒中夾雜着失落,看到她眼角的皺紋,譚昭昭并未感到半點勝利的喜悅,盤腿坐了下來。

“長安城四四方方,這邊是皇城。”譚昭昭在葦席上用手指簡單劃了起來,“這兩邊是東西市,分別由長安縣與萬年縣管轄。靠近皇城周圍的坊,全部是達官貴人的府邸。東西市邊多住着胡商豪紳,我的宅邸,靠近西市,坊裏多住着胡商與官吏。對了,我的兇宅,已經漲到了買入時的兩倍多近三倍價錢。”

譚昭昭根本不與盧氏談什麽兇吉忌諱,她認為活人比鬼可怕多了。

彼此之間認識觀點不同,永遠無法達成共識。譚昭昭直接陳述痛點,她看向盧氏,淡笑問道:“阿家打算在哪間坊重買宅子?大郎的俸祿,阿家清楚有幾何。”

張九齡的俸祿要養一大家子,在長安從城根本買不起宅邸,除非貪腐。

盧氏神色變化莫測,譚昭昭給她比劃長安城的布局,她都聽得一團霧水,腦子裏一片混亂。

不過,盧氏自以為抓住了譚昭昭話裏的一絲破綻,急急道:“大郎是官員,官身不得與商戶來往,聽說你交好了一堆胡姬商女,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低賤之人,要是被他人得知,豈不是要敗壞大郎的名聲!”

譚昭昭平靜地望着盧氏的嘴一張一合,臉上露出的那種居高臨下,眼神冰冷了下來。

起初,譚昭昭曾深思過婆媳問題,盧氏沒得到的東西,壓根就不懂,要多體諒她,可以真誠地與她多交流。将隔閡攤開了,揉碎了來說,期盼盧氏能夠理解,改變。

後來譚昭昭見盧氏待自己親生女兒張大娘子,只能算作一般,對待小盧氏與戚宜芬,就是一種不自覺地施恩。

平時盧氏的衣衫鞋襪也是她們母女在做,在韶州府尋一個繡娘繡嫁衣,盧氏出得起這幾個小錢。

壓在她頭上的翁姑與夫君都去世了,除了張九齡之外,在韶州府,至少在這個府裏,她就是至高無上的老封君。

譚昭昭呵呵笑道:“那是阿家不知,商女真是厲害啊,她們出門做買賣,憑着自己的本事賺錢,就是朝廷,都不會這般看待他們這群胡商。畢竟,太.祖祖上也有胡人血脈。”

盧氏自知說錯了話,半晌面子都下不來,道:“你休得伶牙俐齒,處處頂撞長輩!”

譚昭昭說是是是,“阿家,你要是不滿,不能只朝着我發火,拿錢出來,或者做得更好。這個家是阿家在管着,一切都由你說了算。對了阿家,後日就除服了,馬上要過年,過年時,大郎肯定要宴請賓客,還要去拜見刺史夫人,我先提醒阿家一聲,要早些備好禮。刺史夫人出自弘農楊氏,雖說不是嫡枝,到底是世家望族,一般的禮,刺史夫人可能看不上。”

張九齡回鄉奔喪時,官員們曾經上門祭祀,當時刺史夫人也來了,盧氏在她面前,連說話都不利索,拘束得緊。

聽到譚昭昭這般一說,盧氏的臉色更難看了,渾身不自在起來,強梗着脖子道:“此時不勞你操心,我自會安排!”

譚昭昭繼續是是是,道:“阿家既然有了打算,是我多嘴了,以後再也不會提半個字。”

盧氏再也不想見到譚昭昭,蹭地起身,一言不發離去。

譚昭昭緩緩起身,來到了門外。

盧氏走到庭院裏,見小胖墩蹲與張四郎在花盆邊,兩人揪着花葉玩耍,她情不自禁浮起了慈愛的笑容,上前道:“外面冷,快快起來,跟着我回去正院。”

小胖墩玩得正起勁,頭也不擡地拒絕了:“不要!”

張四郎跟着有樣學樣:“不要!”

盧氏臉上閃現過一絲受傷,呆愣片刻,再回頭看向譚昭昭,神色憤憤:“外面這般冷,你就任由他們在外面吹寒風,這般不上心,究竟是如何看管孩子的?”

譚昭昭揚聲道:“快回屋來,吃果子了!”

小胖墩聽到吃,二話不說起身朝她跑。張四郎也跑,笑道:“嫂嫂,我要吃甜的蛋。”

中午有道紅棗桂圓幹煮蛋,取桂圓幹與紅棗的甜煮荷包蛋,張四郎不知是跑餓了,還是喜歡,一向挑嘴的他,居然吃了兩個蛋。

盧氏見兒子孫子都朝譚昭昭跑,傷心之下眼眶一紅,扭開頭離去。

譚昭昭只當沒看見,喚來眉豆乳母道:“去給他們洗手,給他們一人一只梨。”

眼下的季節鮮果不多,張四郎平時不大吃梨,見小胖墩吃得香甜,他也跟着吃了一個。

吃完之後再一起玩耍,張大娘子奉命前來領張四郎回正院。

張大娘子看上去頗為緊張,小心翼翼打量着譚昭昭,道:“嫂嫂,先前阿娘來過,可是給嫂嫂氣受了?”

譚昭昭笑道:“無妨,我不氣。”

張大娘子微微松了口氣,煩惱地道:“四郎與小郎明明玩得好好的,阿娘偏生擔心這,擔心那,硬要我把四郎帶回去。”

譚昭昭道:“四郎晚上跟着阿家住在正院,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是該回去了。”

張大娘子輕聲嗯了聲,欲言又止片刻,道:“我與嫂嫂說的話,沒跟阿娘說過。”

譚昭昭道:“我知道,你不要多想。”

張娘子鼓了鼓臉頰,道:“阿家知道嫂嫂送了我薔薇花露與細棉,她說我眼皮子淺,既然得了兩瓶,七娘與我交好,為何不分一瓶給七娘。”

譚昭昭估計盧氏的原話是譚昭昭小氣,給了張大娘子薔薇花露,卻只給了她一些尋常可見的香料,也沒給戚宜芬與小盧氏。

張大娘子猶豫了下,坦白道:“嫂嫂,我當時見到七娘也喜歡薔薇花露,可是我想了又想,終是沒舍得給她。嫂嫂,我這樣可是不好?”

譚昭昭溫聲道:“你舍不得的話,不給就是,也別自責,誰舍得将心愛的東西拱手想讓呢?”

張大娘子頓時高興起來,長長舒了口氣,喜道:“我聽了嫂嫂這般一說,一下就想開了。我可以給七娘別的香料,她聰慧手巧,會合香,讓她自己去合就是,薔薇花露是獨一份,我要珍藏起來。”

譚昭昭大方地道:“你別珍藏,等除服之後,你拿出來用。薔薇花露不能久放,會散發開,氣味會變掉。以後我回了長安,托人再給你帶來。”

張大娘子高興不已,喜滋滋應了,哄了張四郎半天,方将他領走。

到了傍晚,張九齡歸來,疾步進了屋。

譚昭昭正在陪小胖墩玩耍,見門簾猛地閃動,一股冷風撲進屋,她眼睛下意識眯了眯,道:“怎地了?”

張九齡微微喘着氣,出門喚了乳母來,先将小胖墩帶了出去,方一步奔到她身邊,道:“昭昭,阿娘來找你了?”

譚昭昭笑道:“你這般快就知道了?”

張九齡苦澀地道:“先前我回來是,徐媪在門口等着,說是阿娘要見我。”

譚昭昭哦了聲,“阿家告狀了。”

張九齡跌坐在她身邊,懊惱地道:“阿娘說了兇宅的兇險,如何不吉利。我問阿娘,我考中了進士,得了官,小胖墩生得乖巧伶俐,何來的不吉利?阿娘說,反正她不會住兇宅。”

哎呀,目的達到了!

盧氏與幾個兄弟,是張九齡不可推卸的責任,譚昭昭也願意養育幾個小的,奉養盧氏。

只是住在一起就算了,哪怕親生母親,都會不便,何況是婆母。

譚昭昭忍着高興,佯裝憂心忡忡道:“阿家總歸有一天會知曉兇宅之事,我就提前說了,讓阿家先有個準備。誰知阿家反應這般大,這樣一來,阿家不去長安,就是你我的不孝了,該如何辦才好啊!”

張九齡斜了譚昭昭一眼,在葦席上躺了下來,手蒙住眼喊她:“昭昭。”

譚昭昭應了一聲,道:“何事?”

張九齡道:“你別裝了,我都清楚。”

譚昭昭呃了聲,打死不承認,道:“大郎莫要冤枉我啊!”

張九齡吭哧吭哧笑起來,道:“要說不孝,是我在先。我會奉養阿娘,知道她不容易,她的辛苦。要是不住在一起,我對她的這份心,永遠不會變。要是住在一起,長此以往,我并非聖人,估計這份情,就淡了。”

誰都不喜受到約束,無論古今皆如此。

張九齡拉長聲音道:“昭昭,外面的來往交際,我會盡力去準備好,要是有疏漏之處,你幫我看着些。”

說歸說,譚昭昭哪能真讓盧氏去操持給刺史等官員的禮,畢竟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人,于張九齡的仕途有影響,她與小胖墩也會跟着受影響。

包括張四郎他們,譚昭昭不會讓盧氏接手,他們兄弟的成就,大多都看張九齡。反過來,要是他們不好,張九齡也同樣難辭其咎。

“我那裏還留了好些香料,都是雪奴那裏來上好的東西,拿得出手,你放心。對了,四郎等到後年,你也給他送到大伯父那裏去,讓他早些啓蒙讀書吧。”

張九齡柔聲說好,手拿來來,将譚昭昭的手握在掌心:“這些時日,辛苦昭昭了。”

譚昭昭并未與從前那樣說無妨,苦笑了聲:“窮波斯,病郎中,胖新婦。”

張九齡神色歉疚,起身拉起她,道:“我還未更洗過,昭昭同我一起去,”

譚昭昭哎喲一聲,氣道:“我都這般辛苦了,還要我去伺候你洗漱,張大郎,你究竟有沒有良心?”

張九齡拖住她不放,道:“張大郎有良心,知道昭昭辛苦,要報答昭昭一二。”

譚昭昭愣住,淨房門在身後合上,她背靠在門上,張九齡俯低頭,密密的親吻随之鋪天蓋地落下。

淨房裏,叮裏哐當,地面上蔓延着水跡。

熱水水霧蒸騰,銅鏡鏡面上,霧蒙蒙。

身影劇烈搖晃,春意煦暖。

張九齡呢喃着:“昭昭,我欠你的,此生都還不起。容我再還一次。”

譚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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