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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這一路,何止二十五年那麽久?
何止一句簡簡單單的“我走到了你身邊”就可以帶過?
目光所及就是紛飛飄揚的雪花,只需稍稍擡頭,便可以看到門外蕭瑟荒涼的風景。
冬日的冷風嘩嘩吹在身上,将鼻尖凍得通紅。
韓燼身後是蒼茫無際的白色。
沒有人能揣測,他花費了多少功夫,才走到父親身邊,才可以鼓起勇氣,敲響那扇緊閉的房門。
也沒有人能揣測,他到底在外面待了多久,以至于肩膀和額頭上積攢了一層雪,手指都被凍僵。
肺部的嗆咳聲陣陣作響。
韓燼嚎啕大哭,嗓子沙啞又幹裂。
後背的肩胛因為劇烈的哭泣而不斷聳動,細瘦的骨頭可以透過衣服被手掌感知到。
他哭着哀求卓陽,不舍得放開對方的褲腳。
四肢手腳被凍得冰涼,額頭卻是熾熱滾燙,臉頰散發着不正常的潮紅。
“爸爸,咳,爸爸......你別不要我,我知道錯!我真的知道錯,咳咳咳,我不是要罵你......我只是痛恨我自己,我真的知道錯了!”
“別抛棄我,別不要我,我有錢的,我有五千萬,咳,我,我不會拖累你!我求求你了爸爸,韓家還在的啊,我還在的,別不要我!”
“我只是在說氣話,我只是怨恨我自己,我沒有怪你,你不要趕我走!”
面親的老人動作僵硬,嗓間發出難捱的哽咽,看着跪在地上的beta,眼睛忽然就被洇濕。
他嚅了嚅唇,顫抖着彎下了腰。“你,你真的,是,是韓燼?你是我的孩子,是小面團嗎?”
卓陽伸出手,彎下身子想把韓燼拉起來。
他的手指在抖,尴尬窘迫的背後只剩下心疼。
在韓燼罵他的時候,他就有些不知所措,羞惱的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着對方咆哮,看着對方痛哭哀求。
卓陽和韓燼一樣。
他也從來不是什麽機靈的人,也從來不擅長料理身邊的事務。
他沒能把韓燼拉起來,反而牽扯着自己也跪在了地板上。
羸瘦不堪的beta映入眼睑。
韓燼的臉頰消瘦,眼窩深深陷進去,眼底是濃郁不散烏青。暴露在外的一截脖子能看出手術的痕跡,整個人透漏着疲憊與凄慘。
其實根本不需要思考,就知道beta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卓陽認出了自己的孩子,再也無法繃持,幹脆就着跪在地板上的姿勢,伸出臂膀把韓燼擁進懷裏:“你是韓燼,是小面團是不是?”
“是我的孩子,你居然長大了,你已經這麽大了......”
“對不起孩子,對不起小面團,我那個時候,真的沒有辦法.......你怎麽來這裏的?怎麽找過來的?是不是累壞了,你冷不冷?餓不餓?我們,我們先冷靜一下好不好?我們慢慢說,慢慢說......”
韓燼止不住哭泣,就像他止不住委屈,止不住為這些年缺少的關愛和無法彌補的遺憾控訴。
卓陽叫他“小面團”,那是他的乳名。
韓燼已經記不得小時候的事情了。
三歲前的記憶變得模糊,但是他知道,已經過世的爸爸就是這樣叫他的。
因為他生下來就白白胖胖一小團,看着很乖很軟,像個小煤氣罐。也像是大白面團上揪了一小塊,随手捏出來的小面人。
爸爸很愛他,所以這樣昵稱他。
後來生離死別,韓家徹底消失,自己被叔叔收養,就再也沒有人叫過他的乳名了。
韓燼放聲痛哭,在這個寂寥無人的雪夜裏。
這麽多年來,終于再一次埋進親人的懷抱裏,埋在另一個父親的胸膛前。
他不知道卓陽是否會接受他,是否會生氣把他趕走。
但是不管怎麽樣,他都想胡攪蠻纏一回,都想要撒嬌一次。
就像少時對陳郁青的羨慕。
陳郁青在陳叔叔和李叔叔面前,無需顧忌或謹慎思考,他可以随意撒嬌,随意圍着陳叔叔李叔叔打轉。
韓燼也想像個調皮搗蛋的孩子,不管不顧的撒潑打滾。
即便自己已經二十八歲,瘡痍滿目的身體,已經不足以支撐枯槁衰敗的心靈。
他不再年幼,也不再年輕了。
他已經沒有精力和氣血同陳郁青耗。
來找卓陽,也只是想完成多年來藏在心底的願望。只是想在臨死之前,放下一直糾纏不清的芥蒂。
“孩子,我們先起來好不好?地上涼,你先起來暖暖。你怎麽到這裏的?是不是很累很冷,我先帶你去暖和會好不好?”
卓陽伸出手,想要把韓燼扶起來。
懷裏的beta被凍僵了手腳,身上虛軟無力。撐着腿踩了幾下地面,最後還是重新跌坐回去。
“長空,過來幫忙——”
卓陽喊一旁的老人。
徐長空一直站在那裏,想要上前幫忙,又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beta對他很是抵觸,從眼睛和剛才的謾罵中都感受的出來。
他怕上前會冒犯對方,也怕會打擾到父子團聚。
現在終于被使喚了幾聲,立馬上前幫忙,和卓陽一起把韓燼從地上拉了起來。
牆邊的壁爐裏燃燒着溫熱的炭火。
卓陽和徐長空把韓燼攙扶到壁爐旁。
韓燼之前剛生産完就淋了冷水,身體損傷到了根基,本來就渾身發冷,扛不住凍。
現在在雪地裏待了那麽長時間,冷氣像是從皮膚鑽到了骨髓裏。
只是稍微動了動身體,下肢就狠狠一刺,如同冰錐從高處掉落,直接落在了腿骨的縫隙當中。
徐長空默默走到了一旁的房間裏,拿了一張新的厚毛毯和新的睡衣出來。
卓陽從韓燼的手裏抽出了手指,抖開毛毯,想要為韓燼蓋上。
可就是松手的那幾秒鐘裏。
韓燼慌裏慌張從沙發上翻下來,不小心撞翻了壁爐旁的桌子,周圍變得一片狼藉。
他匆忙趴在地上,想要撿起所有散落的東西,可是最後手忙腳亂,撿也撿不幹淨,只能哭着向父親讨好,卑微到了塵埃裏。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爸爸,我錯了我錯了......你別抛棄我爸爸,我太笨了,太笨了......”
細碎的哭聲直往心口裏鑽,卓陽終于再也控制不住。
他有那麽一瞬間的崩潰,忽然就別過了臉,洇紅着眼狠狠揉了把眼角:“長空,我是不是......做錯了?”
·
深冬的黑夜過于漫長,不同經線的地方時不同,颠倒的時差加劇了韓燼的疲憊。
韓燼發着高燒哭了半宿,求了半宿,最後終于昏睡過去。
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睜眼是陌生的房間,周圍是陌生的擺設。一旁的床頭櫃上,還放着一瓶剛剛拆封的退燒藥。
韓燼動了動手指,難言的酸澀和苦寒從四肢關節泛上來,但是身上的燒已經退了。
卧室門外傳來淡淡的豆香味。
韓燼艱難的爬起來,小心翼翼從門縫看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父親和陌生的那個老人。
父親坐在沙發上,陌生老人從門外進來,抖了抖衣服上的雪花,将幾大袋東西放在桌子上。
他的手指被勒得發紫。
但是還是盡量用一只手提所有東西,另一只手提着保溫桶,裏面裝着豆漿和包子。
韓燼聽到陌生老人開口,放輕了聲音詢問:“韓燼醒了嗎?”
父親搖搖頭,“還沒有,昨天吃了退燒藥,估計得多睡會。你怎麽跑出去了?”
“我簡單出去看看,買了點新衣服新床單。也不知道他愛吃什麽,我們平時吃西餐,怕他吃不慣。所以起得早一點,去中餐廳那邊買了中餐。”
“下次我在家做包子吧。”
“不礙事的,跑一跑而已,我也不想你辛苦。”
韓燼拉開了房門。
陌生老人聽到動靜,于是默默的回到自己的房間,悄無聲息關上了門。
父親見到他醒來,笑容洋溢上前幾步。
韓燼這才注意到,父親有一只腳是瘸的。
他跛着腳,走路的時候看起來更加瘦弱。
卓陽似乎不想讓韓燼多想,只字不提昨天的事情,直接拉住了韓燼的手指。
仿佛昨天的事情都是錯覺,都是大夢一場。“醒了小面團?餓不餓?來吃飯好不好?”
他們的見面格外尴尬,到現在也是一團糊塗。
就像是兩個陌生人,在維持一段并不存在的感情。
韓燼紅着眼睛坐在凳子上,沉默的盯着面前的包子。
那些困擾他千萬個日夜的問題,讓他痛苦不堪,自暴自棄的心理也給了他莫名的勇氣。
他沒有接受徐長空買來的包子,而是反問卓陽:“你從韓家離開,把我抛下,是因為他嗎......”
卓陽愣了一下,半晌才搖搖頭:“不是。”
“那你,為,為什麽不管我?為什麽離開?是因為,不喜歡我嗎?”
卓陽擡起頭,像是想到什麽,眉眼間全是悵然:“沒有。我太痛苦了,所以,後來的什麽東西都沒有意義了。”
“你有什麽可痛苦的?!你和別人在一起,你潇灑快活。”
“小面團,你,你不明白的。”
卓陽面色蒼白。
韓燼咬了咬唇。
他所追求的,所芥蒂的,被一直困擾的,其實就是一個答案而已。
如果最後還是得不到答案,那就只能帶着遺憾和痛苦去世。
只是心有不甘,從來就不能如願。似乎從來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而活,為什麽要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這些年的煎熬,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活的這樣痛苦,又是為了什麽?
韓燼垂下了眼眸,慢慢撐着桌子站起來。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
于是在卓陽驚愕的矚目中,慢慢訴說起自己的經歷,講到了陳郁青,講到了杜劭,講到了剛剛出生的寶寶。
到最後,嗓音嘶啞搖頭,看着已經淚流滿面的卓陽:“爸爸,我,我想再叫你一次......等回去我要動手術了,我肯定下不來,我會死在上面......”
卓陽聽着那些故事,早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向着韓燼擺手:“不不小面團!你還年輕,你怎麽會死呢?”
韓燼哽咽,艱難的咽了咽唾沫。“因為我沒有活的欲望。他們說,那個手術不管是幾成把握,都要患者有強烈的求生欲。”
“他們都覺得,我為了寶寶會非常努力,會非常配合。”
“可其實,我真的不想活。我不想好起來,我不想和陳郁青在一起。陳郁青不會讓我走,除了死亡能把我們分開,其他都不能了。我也想不明白,杜劭到底愛不愛我,為什麽一邊傷害一邊對我好?”
“他最後說的話,究竟是為了贏到最後,證明我永遠忘不了他?還是真的是發自內心,說出了內心這麽多年的想法?”
“......”
豆漿已經放涼,白茫茫的霧氣散去,眼前依然因淚水模糊。
卓陽終于開口,講訴了自己的感情,告訴韓燼,他曾經也是真心愛韓燼的另一個爸爸,後來才發現,自己只是個替身。
用盡一輩子去追求深愛,到最後也沒能獲得深愛,反而兩敗俱傷,牽連着蔣冶也一起受傷,誰都得不到好處,卓陽遠比韓燼更加痛苦。
所以後來他選擇了離開,不忍再回頭直視過往種種。也沒有料到,韓燼後來會經歷這麽多波折。
“對不起對不起!是爸爸錯了,是爸爸錯了!小面團,乖寶,你再努力一次好不好?人不一定要跟人在一起才會快樂,不一定要被別人限制。有時候,只是想為自己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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