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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所有人都希望韓燼再努力一下,都希望韓燼再堅持一下。

只有韓燼自己不想。

他太累了,二十八年漫長又艱苦的人生中,只有三年無憂無慮,可以不管不顧在長輩膝下承歡。

後來與陳郁青相遇,韓燼再也沒有自我,再也沒有為自己活過。

好像這麽多年來,消耗的所有精力,都是為了和陳郁青重逢,為了求得陳郁青喜愛。

再後來,成了從陳郁青身邊逃離的渴望。

現在的韓燼只是難以釋然,只是放不下,心裏有道過不去的坎,沒有人能夠幫他。

他看着自己的父親,聽到父親的苦衷。

忽然就覺得,自己來的過于冒犯。

剛見面就那樣指責父親,羞辱一個歷經千辛萬苦才獲得幸福的老人,實在是罪該萬死。

痛苦到極致,于是破罐子破摔。

自暴自棄的離開,不忍心再回頭看一眼,不願意再和過往有任何瓜葛。

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

韓燼也想過離開,也想和過往扯幹淨關系。

他舍不得寶寶。

小家夥那麽小,軟軟糯糯一小團,喜歡被抱着趴在懷裏,可可愛愛的很讨人喜歡。

韓燼怕他活不下來,也怕沒有人愛他。

他本來是想帶小家夥離開的。

這個從他身上剝離的小東西,本來就該屬于他,本來就是他的一部分。

可是後來,韓燼意識到,貧瘠又枯朽的身體,已經不足以支撐自己走下手術臺。

即便自己沒有死,他也沒有能力陪伴小家夥長大。

他不想讓小家夥步了自己的後塵,親眼見證父親的死亡,從此被孤零零抛在世上。

而且小家夥也不是沒有人愛。

他遠比自己好太多。

陳家家大業大,寶寶有人愛,所有人都很寵他。

唯獨自己孑然一身,悄悄的羨慕別人的幸福,羨慕着小家夥的幸福。

所以韓燼寧可讓小家夥幸福下去。

讓自己的離別被掩埋,再也不會有人提起。趁着寶寶還小,記不得事情,将來便不會悲傷。

他朝着父親鞠了一躬,知道自己不該打擾父親的幸福:“爸爸,謝謝你。見到你,我已經很開心了。”

“小時候一直想要的懷抱,如今已經觸碰到了。”

“很抱歉打擾你,很抱歉和你說那些話。我,我不知道長輩們的過往,不知道你們經歷了那些事情,所以,請原諒我......”

他轉身往外走。

在步伐即将踏出門檻時,被卓陽從身後抱住。“你要去哪孩子?你要去哪?你才剛剛來這裏,怎麽不多住幾天?”

老人淚眼昏花。

像是意識到什麽,于是匆匆攔住韓燼。

韓燼貪戀父親的懷抱。

可是他不敢在父親的懷抱裏太長時間。

他怕時間一長,自己就真的舍不得離開。“爸爸,陳郁青說尊重我的選擇,但是我知道,他還是會讓鐘既遇給我動手術。所以我不想進手術室了。我太累了,每一次呼吸對我而言都很煎熬,所以,我也想休息休息了。”

“你怎麽這麽傻呀乖寶?你再努力一下,等好起來好不好?好起來,不回家了,就待在爸爸這裏。”

“不會的,不會好起來了爸爸。我放不下......我忘不了杜劭,我也忘不了陳郁青,我忘不了蔣叔叔和另一個爸爸,我忘不了,以前的很多事情......我很痛苦......”

“不不,乖寶這麽堅強,為自己活一次好不好,讓徐叔叔來看看你的病好不好?他以前可是學醫的,他很厲害呢。”

“算了吧爸爸,我不想麻煩你們了。”

“不麻煩不麻煩,你才剛來這裏啊!我都沒有和你說上幾句話,我都沒有好好看過你!徐叔叔他,他不會嫌你麻煩!”

卓陽泣不成聲。

他拉着韓燼的手指,怎麽也沒有預料到,父子之間的第一次見面,既是重逢,也是離別。

徐長空給韓燼買了早餐,買了新的床單和新的睡衣,本意就是要他在這裏多休息一段時間。

徐長空怕韓燼尴尬,怕自己在場韓燼會不自在,會恨自己帶走了他的父親。

所以韓燼出來他就躲回了房間裏。

現在聽到外面的動靜,徐長空推開了房門出來,禮貌的挽留韓燼:“再休息休息吧孩子,你爸爸一直都是愛你的,如果不愛你,就不會給你捐獻骨髓。他有苦衷,對你也舍不得。”

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就這樣一句句勸導,一遍遍叫韓燼乖寶,強行把韓燼留在身邊。

他們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物力,途經幾十公裏,陪着韓燼再一次去醫院做檢查。

徐長空拿着韓燼的報告單,眉頭緊鎖,不停的打着一個又一個電話。

卓陽拉着韓燼的手指,邁着一瘸一拐的步伐,領着韓燼沿着運河往前走。

他特意走進面包店買了面包。

将面包掰成碎末,放到韓燼手心裏,讓廣場上的白鴿來啄食,圍着韓燼翩翩起舞。

周圍有很多大人帶着孩子在這裏游玩。

韓燼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卓陽對他就像是在對小孩子,氛圍怪異卻又溫馨。

卓陽跟他講當年的往事,跟他講後來的經歷。

甚至他幫韓燼分析杜劭,告訴韓燼:“他一定愛你,不僅僅是為了贏陳郁青。或許在第一次見面,或許在後來的相處中,可是他選擇了錯誤的方式,切切實實傷害到了你。”

“不用逼迫自己忘記他帶來的傷害。你可以記得他的好,感激他的付出。但是那些傷害,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不必為他開脫,不用強迫自己原諒。”

“釀成這樣的結局,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必要把一切過錯都推到自己身上。”

周圍白鴿紛飛,溫煦的陽光從頭頂上方照過來。

卓陽摸了摸韓燼的腦袋,思緒飄向遠方:“還有你爸爸的死,那是我的原因。因為我的離開,因為他對我的傷害,讓我失望至極。”

“蔣叔叔的死也不是你的錯,他很孤獨很悲傷。我知道他的性格,如果沒有收養你,他會活不下去。你是他餘生裏唯一的溫暖和樂趣。”

“至于陳郁青,我相信他足夠愛你。但是他也做錯了。如果你不想和他在一起,就為自己活一次吧。”

“不管結局怎麽樣,至少,嘗試過就不再後悔。即便是死,也死的心甘情願。”

“......”

徐長空終于從後方趕了上來。

他捂着胸口氣喘籲籲,手裏緊緊攥着韓燼的病例單。

黃色的檔案袋都被汗水浸濕,上面多了一小塊灰黑的漬垢。

卓陽和徐長空領着韓燼往回走。

韓燼的身體扛不住凍。

在積雪深厚,車輪無法前行的地方,韓燼不小心摔到了雪坑裏,雙腳被凍得連站都站不起來。

卓陽格外焦急,慌亂到不知所措。

徐長空彎下腰,安撫了下卓陽的情緒,耐心的告訴他:“把小燼扶過來,讓我背着他吧。”

“不不,不用,不用了,你們不用管我......你們先走,我休息一會,就好......”

韓燼下意識拒絕,怕自己是累贅,怕自己會拖累父親。

可是徐長空還是把他背到了背上。

沒有一句怨言,也沒有一句不耐煩。

在長達半個多月的相處中,他每天都會給韓燼準備好三餐。

擺盤很幼稚,蔬菜和肉食還會做個造型,擺成各種小動物的模樣,仿佛真的拿韓燼當小孩子。

他的好不動聲色,他的耐心和認真也是沉默無聲。

韓燼看着徐長空對自己的父親好,尊重父親的選擇,理解父親的喜好,那些都是長年累月下來的習慣。

他對自己也好。

為了自己的病,不停的聯系各種人,尋找各種醫生。

走路都慢慢吞吞的老人,竟然會背着他在雪地裏艱難行走,為了他跑遍大半個國家。

有次徐長空回來,一邊的膝蓋還被磕破了,皮下全是血腫。

韓燼透過門縫,看到了徐長空受傷的膝蓋。

卓陽擔心地給他處理傷口。

他反而小聲安慰卓陽:“沒事的,我不疼,不要讓小燼那孩子知道,怕他又有負擔。”

韓燼眼睛發熱,鼻尖忽然酸澀無比。

他推開房門。

在父親去拿藥箱,只有徐長空在客廳時,滿眼淚水質問:“你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為什麽要為我做這麽多?明明我,我,我都沒有叫過你叔叔,我也不......”

不喜歡你。

自己連叔叔都沒叫過,一直不喜歡徐長空,覺得是他搶走了父親。

韓燼也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讓人好好對他。

他問徐長空,是不是想要得到什麽?

比如五千萬,比如父親的歡心。

但是面前的老人搖搖頭,只是慈祥的面帶微笑:“我什麽都不要。我對你好,是因為我愛你父親。所以愛屋及烏,我也會愛你,對你視若己出。”

愛是尊重和理解,愛是愛屋及烏。

陽光透過窗棂照在身上。

韓燼沉重的身體驟然一輕,好像忽然理解了,父親選擇了徐長空的原因。

他從徐長空那裏聽到老一輩的往事。

在聽到不同角度的闡述時,終于明白父親的辛苦,也終于明白,父親所說的為自己而活。

周圍被重塵濃煙蒙住的事物,全部變得清晰。糾纏了他很多年,壓抑得他無法呼吸的陰霾,忽然塵埃落定,鉛華洗盡。

陽光在某一刻,光臨了他荒蕪多年的枯地。

韓燼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麽,不再把那些過錯歸咎到自己身上。

他叫了徐長空叔叔,邁過去了心裏那道坎。

陳郁青來帶他走,要接他回去動手術。

韓燼站在門口,看着欲言又止,一臉擔憂的徐長空,嗫了嗫唇瓣,嗓音喑啞,艱難的喊了一聲“爸爸——”

徐長空頓時老淚縱橫。

韓燼被陳郁青帶走。

陳郁青一直在安撫他的情緒,私底下做好了安排,等再過一個星期,就送韓燼上手術臺。

可是所有的一切準備就緒,還差兩天就要動手術,韓燼忽然消失不見。

醫院緊急打來電話。

陳郁青和鐘既遇趕到醫院,看到的卻是亮起的紅燈,已經開始了一多半的手術。

陳郁青揪住了醫生的領口,憤怒又暴躁的逼問:“為什麽,為什麽?!燼燼為什麽會提前手術,誰在給他做手術?!”

雙目赤紅的模樣吓得對方瑟瑟發抖,最後顫顫巍巍答話:“是,是韓先生自己來的......韓先生說他沒有家屬,說自己是孤兒,手術是他自己簽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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