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平王篇

平王篇

那年地方上遭受天災，顆粒無收。種地的農戶活不下去，不少人賣兒賣女才能求來生路。

我就是在那一年離開家的，我不記得自己姓什麽了，過去的太久只記得名字裏有個“安”字。

家裏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姐姐，那個時候女兒家向來是不值錢的。可阿爹說，他的孩子定要平平安安的渡過此生。大姐姐要平兒，我就叫安兒。

平安，平安，平平安安。

她和姐姐都乖巧懂事，可是在怎麽乖巧不能當飯吃。阿爹在第一年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和阿娘一狠心把姐姐嫁給一個來往的富商做妾。

姐姐離開的那天，我拼命的追着馬車還是沒有趕上。

阿爹告訴我說，以後有錢了定會把姐姐接回來。

姐姐換來的米，很快就吃完了。弟弟們餓極了，樹皮和野菜被采的差不多了。外面都是餓極了的人，死去的孩子和老人，漸漸淪為食物。

朝廷派來的人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後來，阿爹在夜間和阿娘商量着要賣掉我。

阿娘哭的好傷心，她的兩個女兒都在失去在這場天災裏。

我說，“我願意，賣掉我。阿爹阿娘和弟弟們就都能吃上飯了。”

阿娘不肯，偷偷的抹着淚水。

我知道，只要賣掉自己家裏人才有活路。

街坊鄰居說我生的好，賣到樓子裏定能是個高價。當時的我，并不明白是什麽意思。阿爹态度強硬的罵了他們一通，帶着她尋着路子找到一個婆子。

她說，她是宮中采買宮女的人。阿爹不放心，問了再問才放心。臨走時，泣不成聲的抱着她說道：“妮兒，定要平安着活下去阿。”

阿爹在不忍也拿着婆子給的一小鬥米和三吊銅錢走遠了，他深知留在身邊都活不下去，離開這裏可能有一線生機。

阿爹的眼神和那句話，我記了一輩子。

可我沒做到。

婆子說我生的好，在宮中定能不凡。可我不想不凡，只想活下去罷了。

樂坊司來挑人，見我生的好一下子就挑中了。

從此以後，我不再是家中父母愛護的女兒；而是樂坊司的樂女。

嬷嬷給我改了名字，不再是平安的“平”：而是“汐”字，說我要如夕日晚霞般美好。

她們大概是忘了，晚霞向來是短暫的。

我擅長音律，容貌漸漸長開，樂女們明裏暗裏的挑我的錯，可我并不在意。樂女們都渴望在宴會上被達官貴人看重，我卻不一樣。

我不喜歡宮中，覺得太壓抑。

鄭後那樣一個看起來溫和的人，私下裏折磨嫔妃們都很強勢，宮女樂人們都畏懼她。

可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這樣一個人，甚至會覺得宮中的日子不再是那麽難熬。

初識他時，年紀尚小。竟是将堂堂皇子，認作初入宮的小公公。

可他不在意，甚至會和自己交談。人人都說二皇子不良于行、深居簡出不好接觸。我卻覺得，他比太子殿下還有溫和。

我将嬷嬷賞賜的糕點分給他，他帶我去宮中最隐蔽的地方指點琴意；我冬日給他遞梅花，他會回我手爐；我談及陛下對雲榮縣主的恩賞，他說來日也會給我修一個閣樓來彈琴......

我們阿，就像是命運抛棄的人又在一起彼此依偎。

見到他我才知道，原來嬷嬷們口中能決定人生死的貴人也這般無奈。

明明他沒有太子殿下的溫和從容，甚至有殘缺。在大多數宮人樂人做着被太子殿下看重的夢時，我依舊會喜歡上他。

漸漸的，見到他我會不由自主的心跳，會羞紅面頰。我知道，我愛上他了，可我們之間的距離猶如銀河。

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萬一只是一時興起呢？我忍着沒去找他，他卻來偷偷找我。

樂人不同于宮女，除了樂坊司和重要宴會外不允許亂走動。

他卻願意找緣由偷偷見我，我堅信他喜歡上我了。

我直白的問了他？

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姑娘，怔愣着點着頭。那天的晚風吹的人心醉，他的模樣我記了許久。

他說他想娶我，可我知道自己是樂女。

他不能娶我。

月色之下，他抓着我的手說此生定會護我平安。

他偷偷帶我回他的宮殿，像展示寶物一樣給我看為我準備的衣服，釵環。

我會的東西不多，琴藝是樂人裏最好的。可我不能随便談琴，會被人發現。

雲榮縣主是我最羨慕的人，好的出身陛下的恩寵。甚至在宮中，為她修築閣樓讓她彈琴。

我的琴藝是取悅他人，她的琴藝則是取悅自己。

我羨慕她，可我又更加喜歡自己現在的身份，沒有這個身份我此生都不會遇上李庭州。

這個身份，是我們相遇的機會同時又是阻礙。沒有身份無法相遇，有了身份無法相守。

我從未想過我們的事會被人發現，代價就是他刺殺回胤都的雲榮縣主被封平王離開胤都另娶他人。

他沒有忘記我，林小姐将我帶出宮去交到他手上。

一身喜服的他在夜間出現在我的面前，那樣驚喜的神情我一生都忘不了。

他的王妃是個很理智善良的姑娘，沒有對我遷怒。

我卻時時刻刻害怕着，其他人知道我只是個樂女的身份。這會給他帶來麻煩，會讓所有希望毀于一旦。我用盡一切手段，掩蓋着自己的身份。

王妃不喜歡我，因為我毀了她的新婚之夜，待我一般。我不忍心傷害她，可我放下平王。

我一度覺得自己是個壞人，占着不該有的愛。

庭州告訴我說，他會解決一切麻煩。可平王妃無故不能休棄，他冷落着平王妃，我竊喜的同時又忐忑這一切，不恥于自己的想法。

愛是自私的。

上天又是平衡的。

我想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可我做不到；王妃是他的妻子，可平王不愛她。

在冀州的三年裏，是我和庭州此生不用躲藏最為高興的三年。

我幼時在樂坊司吃了很多苦，我終生都不會有孕。

他就告訴我，他不在意。可到底是皇家，盡管德妃娘娘不喜歡這個兒子，可這是她唯一的孩子。

朝祭要到的時候，他要回胤都述職。本來我是不用去了，但他說他想為我謀一個側妃的位置，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他身邊的位置。

我同意了。

德妃娘娘頻繁的召見王妃，說她三年未有所出甚至刁難她。我開始害怕，那不是王妃的錯，是我的錯......

王妃像是在他那裏得了消息，極力掩蓋着一切。

直到太子妃身邊的侍女說漏了嘴，我才知道為了我他和太子做了交易。

王妃一怒之下說出的一切，對于我而言是滔天大禍。

胤都流言四起，我開始後悔回到這裏。是不是我不貪心，能否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邊，那我還能在冀州和他長相守？

陛下說，要他在朝祭後處理好我的一切。

大公主帶走了我，想讓我自己離開他。

他二話不說，即日從公主府搶走我。在他的懷裏，我感受的全是他的慌亂的心跳聲。

他的心很亂，怨自己沒有保護好我，沒有能力改變陛下的看法。

我在那刻确定心裏的感受，堅定的說，我從不後悔。

後來朝祭發生的幾件大事，讓陛下一直沒有分心想起我。可紙是包不住火，陛下還是發現了。

最後那幾個月，他拼盡全力護不住我。

我不怨他，一切都是我自己選的。

不敢想的是他，會忤逆陛下來力求保我一命。

愛讓怯懦者勇敢。

他說此生別無所求，只想要我陪在他的身邊。

這樣的話，在皇家是不容易達到的。

最終要我命的不是陛下，是他的母親——德妃娘娘。

德妃娘娘命人将我綁到她面前，直視着我的眼睛和我講着我的過錯。我才知，不知不覺中讓他為我冒了這麽多次險，陛下中風前只有太子和他，去見過。

太子尚且安好，有人之人只有一說就能把事情安在平王的頭上。

這麽多年，陛下尚且都不喜歡平王。怎麽會念及父子親情？

她的親子和我之間，她選擇庭州。

說完後，她命人捏起我的臉說道。

“真是一副好皮囊。”

我方才擡頭看她，她和庭州不愧是母子，從那雙相似的眼睛裏我卻感受到很大的惡意。

“杖斃。”

我不怨恨她，這是我該還給庭州的。沒有我，他會平安的過完一生。不會卷入齊王和太子的陰謀，不會被陛下厭惡。

她短短兩字，決定了我的命運。

血漸漸從身體裏出來，漸漸麻木起來。穿的是白色的衣服，不用想定是沒法看了。頭腦漸漸不清晰起來，恍惚間我看見一個人瘋了一樣像着我的方向撲過來。

“汐兒。”

我想擡起手，抹去他的眼淚可我做不到。

他抱着我悄聲哭着說，“我無用，連想護的人都護不住。”

他說他愧對我，說要帶我回家。

我和他都明白，太醫再來都無濟于事。

我多想告訴他，我不後悔，我愛他。

“庭州......”

可我做不到了。

亦看不到他目光悲切地抱着我走在宮道上，血跡随着他的行動掉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