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奉茶
錦書在屋內枯坐了一夜,目視那支蠟燭徑自放着光,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跟着僵硬起來,似乎是凝結成冰的水,稍一用力便會碎開。
初晨已至,旭日東升,晨曦的陽光帶着清新的草木氣息,斜斜的投到了屋內,映的她滿面明媚,似是朝陽。
扶着一側的桌案,錦書站起身來,緩緩舒一口氣。
不管怎樣,她的日子總要繼續。
胡亂的梳了妝,她換了衣裳,連早飯都沒用,就如同丢了魂兒一般,往藥房去了。
還不等人到門口,就看見在門前張望的安和與安平了。
“姐姐今日怎麽來的晚了?”安和蹙着眉,有些擔憂的問:“可是遇上什麽事情了?”
今日清早,他與安平負責送當歸過來,按照往常,錦書早該到了的,這一次卻不知為何,他們等了半刻鐘,才瞧見她的影子。
“沒什麽,只是今日犯懶,起的晚些罷了。”
錦書看他一眼,将自己心中思緒遮掩過去,看一眼斜對面的位置,勉強擠出一個寬慰的笑:“這是怎麽了,老遠便聽見那頭的喧鬧聲。”
“也是可憐,”安和面色微暗,搖搖頭,低聲向她道:“司藥昨夜出門,不知怎麽,掉進千波湖裏了,偏生那時候巡邏侍衛才剛剛過去,也沒人聽見她呼救,她又不會水,好好的人,就這麽沒了……”
“是呀,”安平也跟着附和,語氣中是生死無常的的感慨:“今日清晨,有人去司藥房裏尋她,才知道她昨日便不曾歸,還不等差人去找呢,就聽巡邏的侍衛來報,在千波湖中……”
司藥死了。
昨日還對着自己笑語盈盈,引着自己往陷阱裏去的人,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淹死在千波湖了。
忽然之間,錦書心頭一涼。
真正無常的,哪裏是生死之間的命運輪回,分明是世間權勢的無上威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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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為能夠将別人玩弄于鼓掌之間,可是到頭來,只消別人輕飄飄的吩咐一句,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裏是帝都長安,大周王朝的中心,無時無刻不是風起雲湧。
她身處皇朝宮闕,執掌帝國權柄的天子腳下。
這樣的地方,所謂的生死大事,或許,只是別人眼裏的笑話。
錦書聽得手指一僵,虧得是縮在袖中,也無人察覺。
頓了一頓,她才輕聲道:“司藥也還年輕,當真可憐。”
“是啊,”安和跟着應聲,正待繼續說句什麽,忽的收斂起面上神色,躬身施禮:“劉尚宮。”
錦書心下微驚,回過身去,便見劉尚宮笑吟吟的過來,不等她屈膝行禮,便先一步握住她手腕,親熱的拍了拍。
“錦書,”示意兩個內侍退下,她上下打量錦書面容,笑容深深,別有一番寓意:“早就覺得你是有福氣的,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錦書被她超乎尋常的親近惹得心下一驚,卻也不好硬生生将手抽出,只是勉強一笑,低聲道:“……尚宮大人。”
“含元殿裏缺個奉茶的宮人,總管點了你的名字,”劉尚宮笑着看她,目光在她未經妝飾,卻依舊出塵動人的面頰上浮動一會兒,終于道:“回去收拾東西,随我過去吧。。”
錦書心頭先是一緊,随即又是一松,到最後,反倒有些石頭落地的釋然,眼睑低垂,遮住了明眸中的神色,看不出什麽情緒來。
她沒有多問,只是低聲道:“是。”
“生的這樣秀麗,又還年輕。”劉尚宮目光溫和,帶着難掩的勉勵,自語一般低低說了兩句,才用力握一下錦書的手。
“——日後的路還很長,你的福氣,都在後邊呢。”
錦書不是會多話的性情,聞言只是笑了一下,也沒有多問,回去收拾了少得可憐的行李,便跟劉尚宮一道,往大明宮去了。
拐過穿山游廊,經過幾道垂花門,又途徑長廊後,她們終于到了含元殿外。
含元殿的總管寧海,是跟在聖上身邊的老人了。
這種在高位者身邊久留的人,雖然仍舊頂着奴才的名號,但在宮中大多數人眼裏,卻已經是主子了。
劉尚宮帶着錦書過去,二人一道向他行禮。
他倒謙和,也不拿喬,向劉尚宮點頭致意之後,才去看她身後的錦書。
錦書穿的素簡,水綠色衣裙同其餘宮人并無二般,明媚面龐卻硬生生帶着十二分的光彩,平白叫別人灰暗幾分。
長發挽起,并無珠飾,只一支銀簪清冷簡潔的探入,身姿婀娜,出塵皎皎,果真動人。
便是見慣如花美人的寧海,也有轉瞬的怔然,心底忽然冒出曾經聽過的一句詩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怨不得呢,下意識的,他在心底這樣感慨一句。
含元殿是天子之所,劉尚宮自是不得久留,笑着同寧海告別,最後叮囑錦書幾句,便告辭了。
該來的總會來,錦書目送她離去,心裏倒也不慌,寧海不言語,她也不曾開口說話,只低垂眼睫,靜靜立在那裏,似是日光下的一座剔透玉像。
她這樣沉得住氣,寧海眼底神色不由凝重幾分,也不拖延推诿,便帶着她往偏殿去,細講含元殿內的規矩,以及聖上的喜好。
錦書不言不語,只靜默的跟在他身後,一字字記在心裏。
偌大的含元殿,自然不會只有她一個奉茶宮人,寧海帶着她進了偏殿,便有一個年輕宮人迎上來施禮,笑語盈盈,頗為嬌俏:“寧總管,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寧海笑着應了一聲,向錦書道:“這是綠儀,也是含元殿的老人,你若有不懂的,只管問她便是。”說着,又同綠儀介紹錦書,叮囑她多加關照幾分。
綠儀聽得寧海說的事無巨細,再去看錦書芙蓉一般的面龐時,眼底不由有些異色,口中卻一一應下來。
錦書性情細致,聽得也認真,跟着綠儀學了好些,總算是心中有底。
畢竟是官家女子出身,儀态談吐不俗,饒是寧海挑剔嚴苛,也沒瞧出什麽毛病來,當日便叫她往前殿去聽差了。
含元殿極是寬敞,錦書吸取前番教訓,過來之前,便先行将各處位置牢牢記在心裏,以防不測,卻不曾想,第一次奉茶,便用上了。
正是七月時分,雖然已至晚間,夜風清幽,空氣中卻依舊有些燙意,伴着不遠處梧桐樹上不曾停歇的鳴蟬,無端叫人煩躁。
錦書端着漆金托盤進了內殿,便見含元殿內只寧海與幾個內侍在整理略顯淩亂的奏疏,見她過來,倒是有些訝異。
寧海道:“你來的不巧,聖上前不久往栖鳳閣去了。”
“左右離得不遠,”他估摸一下二者之間的距離,道:“你現下過去,倒也來得及。”
錦書眉梢幾不可見的一蹙,輕輕應了聲,便往栖鳳閣去了。
晚風輕和,似是垂柳的柔軟枝條,她端着漆金托盤,步伐穩穩的登上栖鳳閣時,正好聽聞不遠處高大梧桐樹葉蹭在一起,随風發出的沙沙聲。
昨夜一切似是一場大夢,此刻卻如舊夢重溫,她看一眼徑自輕搖的梧桐樹葉,心中似喜似悲,竟也難言。
栖鳳閣建的高峻,她越過守衛在兩側的侍從,一步一步登上去時,背上細細的生了一層汗,既悶且郁。
栖鳳閣裏設了桌案與椅,輕紗缭繞,冰甕陳列,方一入內,便覺涼氣侵襲,身心舒展。
錦書低着頭,眼睫同樣低垂,走到桌案近前去,屈膝施禮,動作輕緩的将托盤中的茶盞放置桌上,便默不作聲的侍立到一側了。
也是借着這功夫,她才擡起眼簾,偷偷望了一眼。
昨夜走的匆匆,又是晚間,花樹下昏暗難言,她連聖上面容都不曾看清,便慌不擇路的走了。
這一次,借着不遠處的宮燈漫漫,卻能看個分明。
聖上坐在椅上,身着天青色圓領袍服,袖口收緊,腰系玉帶,身姿挺拔,冷眼望去,當真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錦書只看了一眼,便将視線收回,垂眼盯着自己腳下的織金地毯,不再有任何舉動。
聖上臨窗而坐,原是在望着窗外孤月的,見她入內,卻将視線目光收回,靜靜在她面上打量。
錦書心中擔憂他說什麽,又擔憂他什麽都不說,到最後,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要如何了。
終于也只是低着頭,一言不發,當昨夜什麽都未曾發生過。
聖上端起面前杯盞,擡手掀開,飲了一口,才出言道:“只是七月,鴻雁未歸,你怎麽來了?”
錦書本以為他會問昨夜,又或者,會問些別的,忽的聽他這樣開口,說的莫名,不由怔住了。
“罷了罷了,”聖上笑着搖搖頭,看她一眼,道:“退下吧。”
錦書心中隐約有些茫然,眼睫不解的眨幾下,卻也不好停留,再度施禮,轉身離去。
七夕已過,雖只是一日間隔,夜空中的孤月卻也不似昨夜缱绻。
順着來時的路,她慢了步子,就着淡而皎潔的月光,回含元殿去。
兩側的花樹徑自吐露芬芳,粉色的花瓣映照了燈光,夜色中幻化為剔透的澄澈,斜斜的探出一枝來,擋了錦書的路。
錦書伸出手,動作輕柔的拂開,瞥見地上花影一顫,擡頭去看天上那彎月牙,忽的福至心靈。
聖上說的,原是這個意思。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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