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28章

施妤一頓忙活。直到她把臭到打結的林奢譯剝了開, 從裏到外、徹徹底底地洗幹淨了,關上花灑,她才鄭重地松了一口氣。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扯下浴巾, 丢在蜷縮的人身上。

那浴巾下的身子便動上了一動,露出幾根煞白的手指,攥緊浴巾的邊緣, 一點點把自個裹了起來,在柔軟的浴巾上泛出了濕漉漉的痕跡。

狹窄的浴室裏, 熱氣蒸騰,水霧彌漫。

施妤分不清是汗還是什麽, 順着臉頰往下滑, 她身上濺得亂七八糟, 黏得衣服難受。她不由催促林奢譯:“快起來, 快出來。”

林奢譯把僅有的浴巾裹得更緊, 勉強遮住了害羞的部位。

他一邊慢吞吞地站起身, 一邊偷眼看面前的姑娘。不知為何,他突然感覺在他心裏, 施妤有些不一樣了。

施妤就那麽站着, 站得筆直,利落,但凡他動作再慢一些,她不願意等他,也能潇灑的、毫不留情地離開。眼看着施妤按在了浴室的門把手上,她要把他丢下了。

林奢譯心裏着起急,想随她一起走。

他光着腳, 跨出浴缸時,腳下打起滑。一步非但沒站穩, 踉跄地撞在了浴壁上,掙紮幾下,更是胡亂中掃落了一排的洗漱用品,都掉在了他身上。

林奢譯不覺得疼,卻覺得更委屈了,是難以言表的,滔天大委屈。

他瘦削的單薄身子重新縮回浴缸裏,林奢譯把臉埋在柔軟的浴巾裏,嗚嗚地哭得更厲害了。

施妤不明所以:“怎麽還哭?”

林奢譯的那條浴巾濕透,“啪嗒”掉水珠,他眼裏也落着淚。

他現在連站也站不住,站不穩,他差勁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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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都做不好,沒有人需要他,他是沒有用、也沒人肯收留的廢物。

他突然的軟弱起來,那些在林爸死了,林媽入獄之後,他自以為能坦然接受的赤/裸現實,被不斷升騰的熱氣蒸發,統統都湧到了他的眼睛裏。

明明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好,辱罵、挨打、這些他和媽媽都能忍受,爸爸為什麽要離開?為什麽媽媽在“挽留”爸爸的時候,卻沒想到過要把他一起帶走?都是他的錯,是他做得不夠好,所以爸媽都不喜歡他,都不願意要他。

明明所有的人都對他避之不及,恨不得他從來都不存在。為什麽施妤要在他家門前喊他呢?

為什麽要欺負他。

用涼水沖他,好涼,涼透了。

可之後為什麽又要那麽溫柔地幫他洗澡?他洗過很多遍,洗不幹淨的,他甚至把傷口扣開了洗,血水卻越洗越多。到處都滲着血水,腥臭渾噩的味道,父親歇斯底裏的辱罵,砸摔,母親挨打之後,唇邊詭谲的一絲笑……

無數雜亂的想法,充斥在林奢譯的腦海中。

他縮在浴缸裏,漸漸地,手指扣住了還未愈合的傷口。

“喂!”

林奢譯驟然回神。

便見原本走到浴室門前的施妤,又退了回來。她抓住林奢譯的胳膊,直接把他拉直了,站起來。林奢譯木愣愣地看她時,施妤想了想,把腳下的拖鞋踢給了他。

那是她常穿的一雙笨熊頭的粉色拖鞋。

施妤說:“太滑的話,穿我的鞋吧。”

這下換成她光腳站在浴室裏,但她拉了防水墊踩在腳下,也還是站得穩穩當當。

許是她看向林奢譯的眼神太過于嫌棄。

直看得林奢譯心頭發顫。

他彎下腰,乖巧地把拖鞋遞了回去,小聲說:“還是你穿吧。”他提了要求:“我站不穩,你能扶着我嗎?”

施妤原本趁機也想洗個澡,但林奢譯執拗地抓着那片浴巾,靠着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很沉。

施妤想把他推開,讓他自個走路。

但她還沒碰到林奢譯,林奢譯時不時地就抽噎一聲,肩頭一抖,眼眶紅通通地看着她,帶着股特別可憐,急需要人憐愛的勁兒。

施妤只好忍住了。

她不但沒把他丢去地上,還攙扶着他走出了水霧彌漫的浴室,把他扶進了卧室裏。

次卧的床鋪很軟,稍一碰,就會深陷進去的幹淨綿軟。

林奢譯有點受寵若驚地,問:“我真的能躺嗎?”

他哭完太累了,堅持等到了施妤點頭。他便小心翼翼地蜷縮在了床邊,只占一小片的範圍。他困倦地閉上了眼,嘴裏還在道歉:“對不起,我就躺一小會兒。你把我洗幹淨了,我不會弄髒床的。”

林奢譯很快睡着了。

施妤繞到床的另一側,幫他把頭發擦得半幹。

她撥開林奢譯過長的額發,看露出他的一雙眉眼。他不再傷心了,只是眼尾泛着紅,耳朵、後頸還都殘留着紅意。

他許是有些冷,不自覺地,在枕頭上蹭了蹭。

施妤想起什麽,又翻開了他的胳膊看,幾道被水泡開的傷口,有點泛白吓人。她找出藥箱,幫他上了點藥。把卧室裏的溫度調高兩度後,她退出去,輕緩地掩上了門。

正值夏天,天氣熱得厲害。

從浴室一路拖到卧室的水漬,很快就風幹掉了。施妤猶豫地去看了眼林家的血腥狼藉,她撥電話給家政阿姨,希望她能幫忙處理。

但家政阿姨單聽了個“林家”二字,連連說着“晦氣”。

無論給多少錢,她也絕不接這份活。

林奢譯一覺睡到了太陽落山。

他醒來時,四周一片靜谧的漆黑,他含混地,甚至都不知道自個在哪裏。但他嗅到了淡淡的香氣,隐約的沐浴露味,是施妤身上常有的好聞味道。

他後知後覺地,神志回籠,他想起了他是在施妤家的床上睡着了。

次卧的房門輕微響動,拉開了一條小縫隙。

林奢譯躲在門後面,透過光,果然看到了施妤。她盤腿坐在了沙發旁的涼毯上。嘴裏叼着勺子,懷裏放着半塊西瓜,正挑電視節目看。

他抿了唇,用尤帶倦意的啞嗓,喊她:“施妤,我沒有衣服穿。”

施妤找了件施爸留下來的體恤和短褲。

林奢譯雖然個高,但生得瘦。

寬大衣服套在身上,被他卷了幾卷,在腰側打了個結。他還是覺得不舒服,從門後面探出來頭,哀求施妤:“你能不能閉上眼睛?”

施妤說:“我不看就是了。”她要看電視。

林奢譯更求她:“幾秒鐘就好。”

他緊緊盯着她,在施妤閉上眼睛的一瞬間,他跟陣風似的,立刻慌裏慌張地從她身邊掠過去了。他跑得心跳加速,赤着腳跑回了家,重新換上了自個的衣服。

他本來就應該呆在家裏休息了。

但施妤家那麽亮,襯得他家的燈光晦暗。

她家有好聞的味道,而自個家卻彌漫着一股難以言表的血腥惡臭。

林奢譯耐不住,像是不由自主地,要朝着光芒飛去般,他抱緊了施爸的衣服,踢踏着拖鞋,又轉道飛回來了。

逢着施妤在想“家政阿姨不願意幫忙打掃林家”的事,她看過一眼,也覺得現在的林家實在住不了人。她試探地跟林奢譯提議:“你要來我家住嗎?”她問一句,手中的勺子打個圈兒,完美地挖出了一個西瓜球。嚼嚼,繼續在看電視。

林奢譯心跳得更厲害。

他幾乎以為是錯覺,是他的幻聽。

雖然施妤的眼睛在看着電視,但她還解釋說:“飯在冰箱裏。鑰匙在門前衣架上挂着。銀色那枚就是,給你用吧。”

林奢譯如夢似幻地,聽話地走進了廚房。

他記不得他多久沒吃過飯了,他并不感覺餓,從冰箱裏把涼面拿出來,吃上幾口,冰涼涼的咽下肚子,他更覺胃裏不舒服,吃不下去。

于是他貼坐回了施妤的身邊。

沒敢和她共坐在同一張涼毯上,他就坐在了地上,讨好地說:“我幫你挖西瓜吧。”

林奢譯回想着施妤方才的動作,攥着勺子,成功地挖出了一枚西瓜球,放在碗裏。他也不看電視,只懷着感激的心,全心全意地幫施妤挖西瓜。

眼瞅着碗裏的西瓜球,越堆越高。

他心裏久違地生出了點喜悅。

他不再去想什麽虛無缥缈的未來、所謂的希望,他目前還有事做,他不是沒人要,施妤在需要他,那他只要緊緊地抓住眼前的東西便好。

他守着施妤,從今往後他能和施妤一起生活。

*

林奢譯從進門的那一刻,就開始打掃。

他摘下沙發上的防塵罩,洗幹淨,把桌椅板凳統統擦了一遍,尤其是客廳的落地窗,被他擦得窗明幾淨。但林奢譯還擔心有沒擦幹淨的地方,他把客廳中央懸挂着的,那盞形狀極其浮誇的吊燈打了開,仔細地看落地窗上映出的倒影。

滿目生輝。

璀璨無比的光芒。

他看得久,開始被映得眼花缭亂,眨一眨眼,視網膜上都是殘留不褪的斑點光影。

但施妤喜歡。

她甚至願意把拱手把僅有的一件書房讓給林奢譯用,她趴在客廳的茶幾上,姿勢別扭地寫作業。但她堅持地寫完作業後,把吊燈打開,偏要映照的滿屋繁盛大亮。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林奢譯盤腿坐在地上,背靠沙發休息。

他翻出手機來,特意點開施妤的朋友圈,看她新發的消息。她發了九宮格,每一張都是漂亮的風景照。

沒有他,她也度過了愉快的一天。

一如她離開他的那幾年,無數個日日夜夜。他曾感覺到幸福,于是也因幸福的驟然消散,而感到了深刻入骨的懊悔和痛心。

林奢譯給施妤點了個贊。

他注意到照片的左下角定位,顯示了拍照的地址,他便從百度上搜索了幾篇旅游攻略來看。他細心地揣摩着施妤的喜好,幾年過去,他不确定她還會和原來一樣。

至少從前的她,并不熱衷于爬山旅游之類的活動。

再往下翻,繼續看相似的旅游推薦。

林奢譯從背包裏翻出了他的筆記本,挑了幾個評價比較不錯的地方,他一一記錄在冊。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寫了很多內容,有劃去,更多地是新的添補。

林奢譯睡不太着,他忙活一晚,便就靠着沙發,稍微地眯了一會兒。

待他聽見樓上傳來了輕微的開門聲時,他知道是崔奶奶起床,例行要下樓買早點。他便趕忙地提着買好的禮物,去登門拜訪。

崔奶奶的頭發全白了,走路時,步伐不由地也蹒跚起來。

她從抽屜裏取出了兩個紅禮袋,笑說着:“早前我家孩子結婚,特意給你和小妤留下的喜糖。留好久咯,總不見你們來。孩子們長大了,都說要出去闖,這一別,再想見面可就太不容易啦。”

當年施妤的離開,林奢譯只說她是考上了外地的大學。

此時他才終于能說:“奶奶,我見到施妤了。她托我向您問好。”

當年在所有的鄰居都厭惡、警惕他,也對收留他的施妤指指點點,滿是非議的時候,便就是崔奶奶始終記挂着兩個孩子,時不時,要下樓來看他們,送他們些自個做的小菜。

這次也不例外。

崔奶奶從冰箱裏拿出許多瓶瓶罐頭,要給林奢譯打包,讓他帶回去和施妤吃。

她詢問過施妤的近況,知道她過得好,嘆息地再拍了拍林奢譯:“你們兩個啊,和好就好,和好就好。”

林奢譯有些局促地,他不敢大聲說,跟怕被聽見了似的,輕聲地提一句:“下次,我和施妤一起來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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