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63章
公開課的當天。
幼兒園裏更新了公告欄, 刊載了此次宣講的相關信息。
施妤駐足。
屬于林奢譯的介紹上,印着一張她沒見過的證件照。白襯衫,黑西裝, 劉海上撩,露出了清晰的眉眼。嚴謹正式的扮相,不同于以往或溫柔、或微笑的笑容, 照片裏的林奢譯目光平和,注視着鏡頭, 只在瞳仁裏有凝聚的高光。
不過到了個人簡介的部分,就有差異了。比起隔壁老師榮獲“市級優秀教師”“省級模範代表”的稱號, 林奢譯的評優記錄上寫着“幼兒園月度新人老師”“幼兒園季度評優”“幼兒園年度最受歡迎獎”……雖然質量上欠缺點, 勝在數量多, 洋洋灑灑足足羅列滿了三行。
施妤一字一句地撫摸過。
她積極地, 把有些許蒙塵的玻璃板擦得光潔如新。
耽擱了點時間, 等施妤趕到向日葵班時, 原本規劃好的觀摩場地被占了個滿當,擠不進去了。
教室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 只聽得見講課聲。
林奢譯話中含笑, 正講解着本堂課的知識點。
他耐心地與小朋友們溝通和交流,回答了各種天馬行空的古怪問題,時而有趣的發言,也引得在場的老師和家長們一陣笑聲。
施妤站在外層,聽完了一整堂課。
在林奢譯獲得的熱烈掌聲中,她是鼓掌最真摯、最用力的那個。她想和林奢譯見個面再走,但顯然教室裏的其他人比她距離更近, 提問也更專業。關于“如何激發學生聽講的興趣”“如何提升學生學習積極性”……施妤只聽了一耳朵,她一邊默念“打擾了”, 再默念“告辭”,果斷地選擇了離開。
微信裏繼續開始了跳動消息。
林奢譯:來了嗎?
林奢譯:我給你留了位置。
林奢譯:人有點多,我還沒看到你。
林奢譯:要上課了,我拜托了馮老師,她可以領你進教室。
……
林奢譯:施妤,你在哪兒?
林奢譯:你走了嗎?
一個毫不掩飾的哭泣表情。
明明在課堂上是十分靠譜,深受大家喜歡的老師,明明每天都在見面,朝夕相處,但還是黏人。是一眼看不着就要惶然難受的程度。
不等林奢譯應付完絡繹不絕的老師,院長樂呵呵也湊了上來。她笑說:“林老師,幹得不錯,這次的反響很好。”她計劃着把公開課的錄播放進招生宣傳裏。比起過分的強調“領先的院校排名”“強大的師資力量”,都不如家長們點開視頻,親自感受一下老師和孩子們融洽的日常相處。
“這位是陳記者,稍後你再配合做個采訪吧。”
林奢譯心有寄挂,想要回絕。
一旁的兩人迫不及待地湊了上來,搶先介紹說:“林老師,您好!久仰大名,幸會幸會!”他們一左一右握着林奢譯的手,不容他有掙脫的機會,“不用緊張,我們是好人。”
“……”
其中一人改口道:“不對,不用緊張,我們是陳宇宙的家長。”
陳家近親十幾口人,遠親數不枚舉,俨然是個十分龐大的家族。他們隔三差五的來接送陳宇宙,如雨後春筍般,不停往外冒,林奢譯到現在都還沒有認清所有人,但這并不影響他在陳家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陳小叔架起了機器。
陳二叔一抖手裏的采訪稿,面對着鏡頭:“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相信每一位家長都曾有過困惑:到底該如何與孩子相處,傾聽孩子們的心聲?所謂‘懂事’‘聽話’真的是一句誇贊的話,是優點嗎?今天,我感到非常榮幸,能夠采訪到這位對陳家來說意義非凡的人!”
長達十幾頁的稿件由真實內容改編,素材取自陳家相親相愛一家人群裏發生過的,每一次飽受陳宇宙迫害的慘痛回憶。陳二叔目有悲痛:“故事要從陳家小惡霸——陳宇宙說起……”
林奢譯分了神,視線在教室裏轉了一圈。
他念及上課時觀察到的情況,從教室角落裏找到了旎旎。今天小姑娘的爸媽都沒有來,此時獨自一人抱着玩偶娃娃,縮在椅子上,似乎睡着了。
陳二叔走欲揚先抑的路子,一頓開場白,控訴了陳宇宙半個多小時。
等到他手中的采訪稿翻了三頁,終于要隆重介紹采訪的主角——“不畏艱難困苦,堅持用愛感化惡霸”的林老師時,不知什麽時候,林奢譯已經悄無聲的離開了。
林奢譯蹲在了旎旎身邊,瞧着小姑娘有些精神不濟。
他伸手摸了下她的額頭,又用手背貼了下臉頰,微微燙手的溫度。
旎旎睜開眼,啞聲喊了句“老師。”
她說:“我只是有點不舒服,睡一覺就好。”
她不過是個孩子,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
也正因為她是小孩,所以她更能敏感地感知到大人們的情緒,爸爸媽媽工作很忙很辛苦,她要乖,不能再添麻煩了。
“沒事的,”林奢譯安慰小姑娘,“有老師在。”
旎旎最近一直持續反複的發低燒,他反映過幾次,也找旎旎媽當面談過這件事,但得到了“這孩子從小體弱多病,沒什麽大礙”的回複。家長不重視,他卻沒辦法置之不理。
林奢譯抱起了旎旎,堅持說:“老師帶你去醫院。”
幼兒園的公開課+參觀日,異于往常的熱鬧。
不僅充斥着孩子們的歡笑聲,還有家長們難得放下工作,專心陪同玩耍的身影。滑滑梯,跷跷板同樣是家長兒時的美好回憶。除了上午的公開課,當天沒再安排別的活動,只等大家玩瘋了,玩累了,一起心滿意足地回家。
月季班裏很快空無一人了。
宗姝提前開始收拾教室的衛生。偶爾間的擡頭,她瞧見了路過的林奢譯。他一邊走,一邊幫懷裏的小姑娘裹緊了圍巾,遮住了她有些泛潮紅的臉頰。
林奢譯走得十分匆忙。
出于習慣性的信任,宗姝甚至于沒來得叫住他,多問上幾句。眨眼間,她便目送林奢譯離開了。
一出門,迎面吹來了陣陣的凜冽寒風。
林奢譯加快步伐,與校園裏閑逛的家長們擦肩而過。出租車被沿途停放的私家車堵在了半道,司機打來電話,商量着能不能把上車地點改在遠一點的空閑路口。
林奢譯問:“在哪兒?”
司機說:“您先往東走,大概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
在這短暫的通話中,另有一通電話撥了進來,林奢譯來不及接,手機提示了兩次震動,自動拒絕挂斷了,緊接着依然是備注“宗姝老師”的來電。
*
旎旎爸趕到幼兒園時,公開課早已結束了。
他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在空蕩蕩的教室裏轉上一圈,找不見自家孩子,他也不知道屬于旎旎的儲物櫃是哪一個。他勉為其難地去到了隔壁班,找老師問。
宗姝說:“林老師帶她出去了。”她想了想,補充道:“可能是去送旎旎找媽媽了吧。”之前也有過幾次他幫忙送孩子的事兒。
旎旎爸有些驚訝:“怎麽可能!”
他最近出長差剛回來,本想在家休息,奈何扛不住孩子媽的奪命連環扣。說什麽今個是幼兒園的公開課,家長們都會去;說最近閨女身體不好,要早點接孩子回家……他覺得孩子媽是多操的心,孩子呆在幼兒園裏,有老師照顧着,能出什麽岔子?
這下聽見了宗姝的解釋,旎旎爸更是生氣。直接一個電話回撥,說話帶着股沖勁兒:“老師都找你去送孩子了,你還讓我來幼兒園接?”
旎旎媽說:“沒有啊。”
“什麽沒有!”
“我正上班呢,哪能帶孩子?孩子送來誰給看?”
“那旎旎呢?”
“旎旎在幼兒園。”
“我現在就在班裏,沒看見孩子!”
兩個人互相推诿,吵吵嚷嚷地,說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
宗姝站在一旁聽着,她回想起林奢譯帶走旎旎時,神色間的凝重,臉色卻漸漸白了。她走遠了幾步,連打了兩遍林奢譯的手機號,都是正在通話中的忙音。
還真出岔子了!
旎旎爸嗓門大,怒氣足,站在走廊上沖宗姝吼道:“你們幼兒園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允許一名男老師,私自帶着小孩離開?!”
一個個敏感的字眼,當即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力。
他們三兩駐足,紛紛投來了好奇的目光,試圖探聽些什麽蛛絲馬跡。
宗姝顧忌着影響,勸着旎旎爸進教室說話,先坐下喝杯水,消消氣。她攥緊手裏的手機,通話界面還是提示對方正在通話中,說:“這中間一定有什麽誤會。”
圍觀的人群中有交頭接耳的私語。
“出什麽事了兒?”
“大事!有老師擅自帶走了個孩子!”
“不可能吧。哪個班的?不會是向日葵班的吧。”
“就是向日葵班的那位。”
“你沒見過麽,那位林老師還挺受孩子歡迎的。就因為他幫忙帶過幾次課,現在我家祖宗天天嚷着要轉班,煩得不行。”
“林老師,公告欄上那位……?”
“真少見,真是位男性老師啊。”
人群中瑣碎的一言一語,愈發刺激着旎旎爸敏感的神經。他身軀一抖,猛地看向說話的人,追問道:“什麽男老師?”
一道轟隆的作響,在旎旎爸的神志中炸開:“這幼兒園裏還有男老師?!”
十字路口處,紅燈結束,綠燈亮。
林奢譯扶旎旎坐進出租車裏,他也正要上車時,突然被人從後方粗暴地扯住了。為首的一人身強體壯,一下将他扯了個趔趄,随後而來的幾名家長迅速抓住了他,令他動彈不得。
旎旎爸從車裏抱出了閨女。
他渾身顫抖,激動地難以附加。“你——”他一手指向雙臂被反剪,呈押解狀的林奢譯,目眦欲裂:“王八蛋,你不聲不響,要帶我家孩子去哪兒?!”
林奢譯忙解釋說:“旎旎有些發燒,我想送她去醫院。”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我家孩子的身體狀态,我能不知道嗎?”旎旎爸迅速打斷了他的話,“這裏到底是拐賣集團,還是幼兒園?有老師擅自帶走小孩,也不通知家長一聲的?幼兒園怎麽會放任你這種人來當老師!”他嫌惡地将裹孩子的圍巾扯了下來,扔在了地上。懷中的旎旎驟然受了冷,不自覺蜷縮得更緊,她難受地皺起眉,卻似乎睜不開眼睛。
林奢譯有些揪心,掙紮了下:“別再凍到她了……”
但緊接着,他被人施力扣得更緊,旎旎爸怒極了的斥責、謾罵,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也輕易地覆蓋了他的無力解釋。
十字路口被堵得水洩不通,有人似乎要報警,被眼疾手快的宗姝攔了下來。院長她老人家滿面焦急,懇請大家相信幼兒園,相信老師不會做出傷害孩子的舉動,他們一定會調查清楚這件事的真相。
林奢譯還想說:旎旎現在很難受,至少,先把她抱回屋裏去。
然而沒人在聽他說了什麽。
旎旎爸只顧得勝利般地抱着孩子。
一層一層的人群如漲潮的江水般,不可控地湧了上來,紛紛議論,揣測,開始四散的流言……他逐漸要被淹沒了,直至他徹底被淹沒,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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