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小調

宇文涼坐在書房裏,提筆數次又罷筆數次。最後他索性起身推窗,迎目便看到那株枇杷樹。

枇杷樹的樹葉已開始凋零,近日風又不大,葉子都層層密密地堆在樹下,徒留漸顯光禿的枝幹。

這院中的仆婢實在太過憊懶,連他在此,都敢這樣不盡心力。宇文涼氣惱之下,寫了第一封給岑伯的信。

他雖知曉岑伯的為人,卻仍擔心他會輕視木木,遣詞造句了許久,才将将寫出了個大概。通讀一遍,以為信中對岑伯的擔憂過于濃厚,恐惹他傷心,便提筆塗改了幾番,總算滿意了些。

正欲拿新紙謄抄,卻想起方嬷嬷的話。這樣的小屋子。

其實這院子放在普通人家并不算小,可與昌邑的将軍府一比,确有天壤之別。他将筆放下,思量着是否要為木木重新擇處稍大的宅院。

畢竟退親之事不能一蹴而就……又想到給伯麒的回信還不知如何下筆,心中一時悶燥至極,筆墨一甩,信上立時濺了半紙的黑點。

宇文涼按着兩側的太陽穴,只覺頭腦渾脹,神思混亂。

忽然,他聽到了若隐若現的歌聲。

那歌聲極為輕柔,卻又明快非常,一點一點地,在他耳中清晰起來。

那是車前語。他前生曾特意學過,雖無慧根,但勝在勤奮,仔細聽,總能聽出幾許韻味。

“我的家鄉種着一片依米花,

她有紅色,白色,黃色和藍色。

清晨時,我去看她,

沙漠裏空空如也。

唯有等到太陽最高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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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會放聲歌唱。”

宇文涼循着歌聲的方向望去,看見了不知何時醒來的木木,正抱着依米,在枝葉凋零的樹下慢慢走動。她似是很喜歡聽枯枝的輕響,每一步都要踩在厚厚的落葉之上。

“但她總有花謝的時候,

恰如世間的萬象。

譬如女子的年華,男子的峥嵘,

以及母親臂彎裏濃膩的乳香。”

宇文涼輕輕走到窗邊,離與她不過幾尺的距離。只是前生她在門裏,他在門外,中間隔着小路和微風,此時她在窗前,他在窗裏。

木木模糊間感受到他的注視,擡頭看他。肌膚在溫和的夕光下顯得瑩白如玉,眉色如黛。

她身着熙國的服飾,低頭看了依米一眼,又轉而笑看着他。

她一邊哼出小調的最後一個部分,一邊步步朝他走來。

“可我正是愛她的花謝,

愛她那只有一剎那的光陰。”

音調結束的那一瞬,木木堪堪立在宇文涼的面前。見他目光含笑,忍不住自得:“好聽嗎?”想起什麽,嘴角露出一絲哂笑,“您知道我在唱什麽嗎?”

宇文涼微微俯身,正對着木木的眼睛,用車前語低低唱道:“我愛她的一切。”見木木愣神,眼底生出壞笑,趁機親了親她的眉心,“愛她的眉毛。”

“愛她的眼睛。”再親眼睛。

“愛她的高鼻。”又吻小鼻尖。

“愛她的嘴唇。”

以吻封緘。

若不是依米的哭聲,兩人不知要膩歪到何時。宇文涼的吻很輕,木木略一垂頭錯身,便能與他分開。

紅着臉,溫聲哄着孩子。

宇文涼笑了笑,一躍翻過窗戶,落在木木的身邊:“我來吧。”他比她會哄孩子。木木搖頭,她要自己哄。

好不容易等到依米再度入睡,木木額角已有薄汗。宇文涼将外側的衣袖挽起,露出幹淨的裏衣內袖,替她擦去汗珠。

木木輕聲一笑:“一定是您唱得太難聽,才把女兒吵醒的。”

宇文涼意味深長地看着他:“真的很難聽?”

木木昧着良心,爽快地點了點頭。宇文涼遺憾地擺了擺手:“我還以為你喜歡,本打算以後多唱幾次的。”

木木好笑地望着他,然後将孩子遞了過去:“我手酸。”

宇文涼忙将孩子抱過,一邊叮囑道:“你才出月子,不要太累。”說着略微贊賞地朝她笑道,“以後累了,就要這樣同我說。”

木木笑着點頭,問他:“您怎麽會車前語?”

“只許你學熙國話,不許我學車前語嗎?”

木木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想了想如何措辭,“我的意思是,您一直在湘城和昌邑,而之前在雁城時,我又未曾聽您說過車前語……那是向誰學的呢?除了雁城,別處也有車前人嗎?”

宇文涼半真半假道:“我是向車前的商販學的,就在雁城。只是以前說得不夠好,便沒有開口罷了。”

木木有些驚訝:“您很早就學了嗎?”

宇文涼眉梢一挑:“你不相信我?”

木木忙搖頭,又聽他道:“對了,你以後稱呼我不必用您,直接用你字就好了。”

木木猶豫地看着他:“但方嬷嬷說,您字比較尊重将軍。”

宇文涼唔了一聲,笑道:“可你在信中不是稱呼我為既旻嗎?”

“嗯。”既旻這兩字還是方嬷嬷費了好大功夫才知曉的。她原本打算直接稱呼他為将軍。

“你平日裏亦可這樣喚我。不覺得會親近些嗎?”

親近?木木一怔。這一月他确實待她很親近。她都有些擔心,自己以後還能不能習慣與安于許久都見不到他的生活。

餘光一瞥,看到了依米嬌嫩的小臉,心中微安。有女兒相伴,她如何都不會是一人的。

這樣想着,與宇文涼親近一些,似也沒有什麽。

“既旻。”

她突然有些臉紅,好像不小心洩露了深藏很久的心事。她緊接着問他:“你方才是在書房看書嗎?”

她不等宇文涼的回應,是怕會聽懂他平淡字句後的濃情,怕會克制不住自己的歡喜。在她的印象裏,他并不大喜歡被人纏着。

宇文涼只以為她是害羞,嘴角一翹,順着她的問題繼續,假作沒有聽見她那聲微弱蚊蠅的“既旻”。

“我在向岑伯寫信。”不願與她深聊信的內容,便擇了旁的說,“你還未見過岑伯,他是将軍府的老人,自父母去世後,都是他在照顧我。”

宇文涼的過去。木木好奇地注視着他,神色認真:“那位岑伯,想必定是一位好人。”

宇文涼低低一笑:“在你眼裏,壞人就只有我一個吧。”

木木記起那日的傻話,嘟了嘟嘴,不說話。

宇文涼伸出左手,拂去她發上不知何時沾上的柳絮,小聲道:“也是。從頭到尾,壞人只有我。”

木木沒有聽清他的話,只看到他忽然不笑了,眉心輕蹙。宇文涼見了,面上又浮出笑容:“你可想要換個大些的住處?”

木木回神,不解道:“為什麽要換?這裏就很好。”似是為了佐證自己的話,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枇杷樹,不由自主地彎了彎眼睛,“我喜歡那棵樹。”頓了頓,笑容愈發燦爛,“依米長大後也會很喜歡。”

宇文涼一哂:“那樹已經快禿了。”

“禿了也喜歡。”

宇文涼看着她:“以後我老了,便和這樹一樣了。”

木木想了想:“我也是。依米也是。”

宇文涼本意是想引她說些好聽的話,熟料她卻一本正經地,恩,姑且稱之為安慰吧。一時頗有些哭笑不得。

兩人說話間,暮色已生,夜晚的涼意漸起。木木将孩子接過,準備帶她回屋。

“離晚飯還有一會兒,既旻你不如繼續寫信吧。”

宇文涼正有此意。他目送着她回屋,才轉身躍進了書房。

木木既然喜歡這裏,搬遷之事便先延後。至于仆婢,雖不必太多,但至少要尋個能同她說話之人,最好是年輕的姑娘。方嬷嬷到底年長了些,更适合管理,不适合談心。

再說伯麒。他一心想讓将軍府與國公府聯姻,無非就是為了征西。如今他既有了前世的記憶,兵戈之事便算不得困難。而成國公手中的十萬兵馬,本已荒廢許久,能用之人不過一半,若想并入長平軍,需得耗費極大的心力。

宇文涼記得,前世并軍以後,長平軍的風氣便有所懈怠,他用了近三年的時間才将亂象平複。那時成國公言語間還曾表露過不滿,因為成薇的弟弟,成荃,亦随流并入了長平軍,但他卻并未徇私,仍舊以尋常的态度對待。

不久,成荃與司徒钊之間生出了龃龉,本可大事化小,可成薇得知緣由後,卻認為是杏春館紫笙的過錯。

司徒钊先他十年而去,戰死于渡野之役。世人皆道是英雄暮壯,但宇文涼知道,那是老境頹唐。

司徒钊終身未娶。身後無妻無子,亦無牽無挂。

宇文涼握筆的手一顫。過去的記憶雖能告訴他如何避過蜿蜒,卻難掩其重。他深吸一口氣,冷靜斟酌,将過往的線索細細串聯,力求尋得其中關竅。

良久,他方才提筆,落下第一個字。

後來,熙國史書稱之為,平西八論。

作者有話要說: 小調的內容是自編的,以前沒寫過歌謠,可能有點傻【捂臉】

感謝小天使萌二灌溉的營養液~麽麽噠!

呀【害羞捂臉】,可以來求評論嗎?其實很喜歡和大家在評論區交流呢~感覺很有趣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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