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誤會

誤會

卓潇倒不怕高少懷會提刀剁了他,他早認定了高少懷不是那種人,但他知道她應該是生氣了。

被他這樣一個陌生人探問過去,問的還是這種好友跳崖,恩師重傷的過去,卓潇扪心自問,如果被問的是自己怕是已經毛了。

高少懷倒是沒毛,這不是因為她脾氣溫厚——她生性強勢沖動,打小就是個一點即着的爆碳脾氣,十來歲時更兼恃才傲物,性格很有些火爆,是個黑白兩道都出名的“夜叉”。可惜江湖裏的悲歡離合太消磨人,生生給她磨出了一身少年時想都不敢想的沉穩和城府,她把心頭乍起的波瀾匆匆塞進血肉消磨成的“城府”裏,硬是沒在卓潇面前露出任何情緒。

長久的沉默後,她垂下眼簾,嘴角一抿,抿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你想知道什麽,直接來問我不就好了?反正你也怪不要臉的,總不會不好意思。”

卓潇看着她:“那我問了,你就會說嗎?”

“或許,看我心情吧。”高少懷沒把話說死。

“那你先告訴我,為什麽那天裴玥來時你要讓我走。”他問了一個高少懷沒想到的問題。

高少懷略一琢磨,裴氏劍門的人已經被她趕跑了,那個裴玥又對卓潇沒有惡意的樣子,危機已過,這事兒倒也沒什麽不能說的。

沒再隐瞞,她直白地道:“那幾日有身份不明的人跑來客棧,找許彥探聽近日客棧裏有沒有進過什麽看着不尋常的客人,對方問得古怪,可能是不知從何處得了消息來尋我的仇家,我就叫許彥扯了個謊把你在客棧的事兒瞞下來了。”

“你就這點稀松二五眼的功夫,還整天跟在我屁股後面姐姐姐姐的叫,若是無意間讓哪個仇家聽到了,非給你來個‘連坐’不可,不如我先把你趕走,省得你平白倒黴。”

卓潇沒想到居然是這麽個原因,他捏捏鼻梁,一時無言。

高少懷為了不連累他想把他弄走完全不是什麽值得奇怪的事,問題是如果他沒猜錯,這事兒壓根兒就是個誤會。

事情還得從前些天他回客棧幫高少懷關店時說起。

自從卓潇在裴琛那兒作了個大死之後,他在鄭大龍眼裏就成了個平地走路都可能給自己走出傷來的“嬌小姐”,須得黑龍寨上下所有人當眼珠子似的護着。雖然卓潇并不明白鄭大龍為什麽會有這種誤會,但作為一個“嬌小姐”,要在盜匪橫行的煙波山外出,自然要有“重兵”保護才行,于是在他提出由他回去替高少懷關店,順便把滞留在黑龍寨的鹵味攤趙大娘送回去時,鄭大龍黑着臉往門口一堵,硬逼着他帶小弟去,還至少得帶十個。

眼看着外出辦事馬上就要變成土匪進村,卓潇一腦門兒官司,趕忙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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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出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他硬生生磨得鄭大龍松了口,從套一輛馬車讓十個小弟圍着送他回烏龍客棧,變成了兩個小弟跟着卓潇一起送趙大娘回家。當然馬車還是要套的,畢竟老人家不會騎馬,眼瞅着鄭大龍還想借此再給他添一個人,卓潇忙說自己能做車夫,拽上趙大娘麻溜跑了。

為了這件事,鄭大當家認為自己滿腔的“好心”都被姓卓的臭小子當成了“驢肝肺”,足足一天沒給他一個好臉,可見是個氣性比人大的。

這些姑且先略過不提,總之一行四人慢悠悠地一路晃到烏龍客棧外那條小街,卓潇被那兩個連出恭都恨不得給他一手包辦的小弟煩得受不了,好不容易看到烏龍客棧,忙就着要送趙大娘的借口,扯出高少懷的大旗把小弟們支使走了。

沒成想他剛松快了不到半刻鐘,人還沒摸到烏龍客棧的大門,就被一只手捂着嘴硬拖進了路邊一幢破房子裏。

卓潇心道:“不好,這是又遇上強盜了。”

他本來就心大,這段時間跟着高少懷也算見過大場面了,自然一點也沒慌。裝作驚慌失措直接僵在原地的樣子,他估摸着身後那人的身量,預備着給對方的下三路來下狠的,好趁對方疼得動不了尋機開溜。

誰知破房子那吱呀亂響的門一關,“強盜”立刻撒了手,繞到他面前沖他行了個禮。

“公子,老奴可算找到你了!”

卓潇的臉登時就綠了。

因為站在他面前的是他家的老管家。

“他鄉遇故知”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這老管家幾代是他家的家仆,自己從他爹還是個奶娃娃開始就給他家做事,是看着卓潇長大的,更是非尋常“故知”可比,但很不幸,卓潇這次出門是偷跑出來的。

所以乍一看到老管家,他心裏半份驚喜也無,只覺得前途慘淡、人生無光。

而且鑒于卓潇的爹娘一個是宅在家裏萬事不管的甩手掌櫃,另一個是生平致力于吃喝玩樂游山玩水的逍遙老饕,都不是什麽靠譜長輩,祖父母更是早早就遛到江南那無邊溫柔的杏花春色裏養老去了,所以卓潇打小就是老管家帶的,這位得過他親爹的首肯,是可以揍他的。

于是看清對方的那一瞬間,卓潇本能地雙手抱頭,一點也不矜持地蹲下了。

“至少別被黎叔打了臉,不然等會兒回了黑龍寨非得被高姐姐和鄭大哥笑話死不可。”他心裏尋思。

老管家卻沒有揍他,兩鬓斑白的老人家一個禮行完,立刻抓着他的肩膀把他從地上提起來,上下前後連摸帶看地檢查了一遍。他滿臉的焦急憂慮刺得卓潇心裏一跳,就跟從高處猛地摔下來一樣,忽然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的愧疚心後知後覺地冒了頭。

這回他一言不發地跑出來,一走個把月連個音訊都沒有,家裏人該有多着急呢?

他澀聲開口:“黎叔,我……”

沒等卓潇說完,确定他全須全尾、沒傷沒殘的老管家黎朔終于松了口氣,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腦袋上。

“小祖宗!”他邊抽邊罵,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卻是通紅的,“你要翻天啊!走了這麽久,怎麽就不知道和家裏說一聲呢!”

卓潇頓時什麽都說不出來了,他伸手環住老人有些佝偻的肩膀,用一種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力道一下一下地輕輕拍着他的肩背,耐心地安撫着他的情緒。

大約過了半柱香,黎朔平靜下來。

“公子這些日子究竟去哪兒了?”他問,“老奴一路打聽着、尋着信兒找到這頭,聽說這烏龍客棧裏住了個十八九歲、身上佩劍的富貴公子,就道是你,尋上門去打聽時客棧的夥計卻說近日沒人住店。老奴聽說煙波山一帶沒個能管事兒的,盡是些殺人越貨的強人黑店,那客棧又成日裏不開張,看着就不像個正經做生意的地方,還道你是不是被那店主殺了。”

“公子若再不露面,我、我——”老人家急得語無倫次,沙啞的聲音裏帶着股壓不住的哽咽腔,卓潇忙又拍着他的背連聲安慰起來,把這些天和鄉親們相處的經歷繪聲繪色地講給他逗悶子。

不過關于高少懷的事兒他就沒多說了。

倒不是說他覺得高少懷鄭大龍他們有多見不得人,主要是怕老管家擔心,他不敢細說自己這些日子驚險刺激的經歷,只說是機緣巧合結交了客棧老板做朋友,這幾日朋友急病,他在人家家裏幫着照顧,這才一直沒在烏龍客棧露面。他自幼就是個難得的熱心人,面對素昧平生的人都不會冷眼旁觀,更何況是朋友,老管家不疑有他,答應了幫着招呼客棧就催着他盡快回朋友那兒去了。

“事情就是這樣。”因為覺得主動和高少懷說自己找了人幫她招呼客棧多少有些邀功的意思,卓潇回了黑龍寨也沒吭氣,全當沒這事兒,此時和高少懷細細一解釋,他摸摸鼻尖,有點窘迫,“那不是你的仇家上門尋仇,是我家人見我久不回家,又沒個消息,放心不下上門尋我的,因為聽了些煙波山這一代劫盜猖獗的傳聞、怕給我招麻煩不敢明着找,這才找上門拐彎抹角地打聽的。”

高少懷聽完他的敘述,克制地點了個頭:“也好。”

“江湖險惡,不是什麽好地方,你家人既然找來了,我就不送你了。”

她眼裏依舊看不出悲喜,雙唇上卻一點血色都沒有,蒼白極了。

“事情已經了了,為什麽還要我走?”卓潇盯着她平靜到近乎木然的眼睛,忽然道,“就因為我問了裴玥那些事?”

“我不走。”他往前跨了一步,斬釘截鐵地說,“高姐姐,我不會走的。”

“裴玥說的那些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這句話強硬又直白地楔進腦中,高少懷的眼皮戰栗一般輕輕哆嗦了一下,深潭靜水一般的眼神裏忽然有了波瀾。

“你說你不信?”她掀起嘴角,緩緩扯出一個有點僵硬的冷笑,“你憑什麽不信?”

“你我相識未足一月,你難道真以為自己很了解我嗎?”

她漠然地說:“別天真了,小子。”

“你總不能因為自己家裏人都親厚和睦,就當這世間盡是好人,青天下全是善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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