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兩全

兩全

玄燭塔裏每間屋子都不大,裏面的布局也大體仿佛,花睿把二人領到花潋暫居養傷的那間房前就走了,留高少懷獨自進去。

進到屋中,高少懷在離床三步的位置站定,略一拱手:“花潋塔主。”

花潋人如其名,是個水一般溫柔的女子。她不大顯得出年齡,穿一身簡單的素色寝衣,長發半绾,靠着大迎枕坐在水青色的輕紗幔帳中,聞聲朝高少懷望來,未語先笑,甫一見面就叫人如沐春風。

“高娘子。”她眉目微低,嘴角笑容溫雅而克制,輕拍身下的床榻,“屋裏簡陋,也沒有別的坐處,你身上有傷,來我身邊坐吧。”

高少懷依言朝她走去。直到在床邊坐下,她才看出花潋大約已經不年輕了。女人娟秀的眉目間已經生出些許隐約的細紋,卻擋不住她那股水鄉女兒般的靈秀氣,溫潤中透着矜貴、矜貴中又添婉約。玄燭塔內處處節儉質樸,除開暗藏的機關精妙無雙,別處甚至顯得有些簡陋,可花潋坐在其間,卻仿若美玉置于華屋正中,讓周遭猝然生出一種別樣的光彩來,明明也沒有什麽壓迫感,卻偏就讓人忍不住屏息。

面對這樣一個人,高少懷心中警惕陡生。

她為數不多的心眼兒全是自己摔打出來的,江湖走多了,深知“咬人的狗不叫”這個道理——往往越是看似無害的人就越是危險,畢竟江湖中之中危機四伏,光靠運氣可抵不過世道人心。

一眼看出她的“不自在”,花潋抿唇淺笑,神色歉然,“抱歉,我昏迷許久,身上無力,此時還起不來身,多有怠慢,還請高娘子海涵。”

她單手撐在床上稍稍坐直身子,朝高少懷那邊靠近了一點。

“論武功,你應當在我之上。”她的聲音也很溫柔,語速比尋常江湖人慢上些許,“只是我到底年長你許多,又聽大師姐說你和我們家阿灼相交甚篤,既是如此,我也當你是自家晚輩,便托個大,叫你一聲少懷,可好?”

高少懷:“……”

這搞錯了吧?就花灼那不要命的瘋勁兒,她師母居然是這麽一副性子?

桐花谷中她最小,人又皮得很,幼時是師父領着師兄師姐一起把她帶大的,她師姐就這麽喚她。這一聲“少懷”正中高少懷的死穴,将她心頭警惕砸了個七零八落,女人水洗過一般清越的聲音軟綢似的擦過耳廓,她人都僵了,“不自在”真的變成了不自在:“花前輩自便就好。”

花潋笑道:“好,我在玄燭塔這一代弟子裏排行第三,你也叫我一聲三姑吧。”

“實在對不住,讓你費心費力替我取藥,”花潋重傷初愈,身上還沒有力氣,很快就又靠回了大迎枕上,她看着高少懷,雙唇微張,欲言又止,“是阿灼這孩子算計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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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樣一個病弱有禮還頂着長輩身份的美貌女子,高少懷的聲氣都低了三分:“無妨,塔主……三姑遇刺本就與我有關,我責無旁貸。”

“是阿灼告訴你的?那孩子……”花潋輕輕搖頭,“裴玠中毒是有歹人存心不軌,我遇刺是因為我懷璧其罪,怎麽能說是你的責任呢?”

她說出的分明是否定他人想法的話,聽到耳中卻叫人分毫不覺冒犯,反倒處處都熨貼。高少懷糙漢莽夫見多了,生平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面對花潋溫柔的笑臉,她理智地琢磨了一下,不得不發自內心地承認這種人可能真的有他們的厲害。

至少她現在坐在花潋面前,“春風”迎面拂來,她是一句重話都說不出口的。

她甚至都不忍心反駁花潋,只好沉默以對。

“不論阿灼如何說,此事都不是你的責任。”見她不說話,花潋嘆道,“她年紀輕,想法難免偏激,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卻不能如此不懂事。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大師姐都跟我說過了,于理,我欠你兩條命。于情,阿灼是我親手養大的,那孩子心裏對你有愧,又不知該如何彌補,她那般算計你因由在我,也自當由我替她彌補你。我玄燭塔雖非名門大派,在望月山一帶也算有些勢力,你若有何需要盡管開口,我定會全力以赴。”

眼見她越說越誇張,高少懷不得不開口:“言重了,我只是為三姑取了藥,談不上救命,更別說是兩條。況且阿灼已将‘逢春丹’給我,此事便算兩清了。”

花潋搖頭:“不是這麽算的。”

“玄燭塔向來不參與江湖争端,當年祖師奶奶曾與正魔兩道各大門派定約,玄燭塔不涉江湖事,兩道諸派也不得犯我玄燭塔,這次卻……”她微微苦笑,“玄燭塔弟子不畏毒,可朝晖古城裏那些不會武功的尋常百姓卻沾不得這些。我們承諾過要庇護朝晖古城,為天下女子謀一立身之處,他人雖無義,我們卻不能食言——哪怕我死,也不能用朝晖古城上萬百姓的性命冒險,來為我取藥。”

“所以大師姐其實是想過要放棄我的。”

這話像一根若隐若現的細線,瞬間穿上了之前所有古怪之處,高少懷隐隐猜到了什麽,愕然看向她。

“可阿灼不願意。”花潋執掌玄燭塔多年,閱歷眼光都十分不凡,輕而易舉地洞徹了高少懷的想法,沖她微微點頭,“她從小在我身邊長大,對我感情極深,自是狠不下這個心的。”

“身為少主,她不能對玄燭塔一衆弟子和朝晖古城上萬百姓不管不顧,所以只好犧牲自己——這孩子用蠱術強提內力,打算獨自去闖天坑溶洞。此術風險極高,若不成會立時暴斃當場,即便成了也會大損壽數,活不過一年。況且她小小年紀,哪怕術成也未必能匹敵晦明淵的殺手,若非她煉蠱行氣尚未過半時恰巧被你撞上,她應該已經死了。”

高少懷恍然大悟——感情那時花灼渾身是傷被鎖在冰床上就是在折騰這些。

她捏了捏鼻梁:這沒輕沒重的熊孩子。

“所以你确實于我們有大恩。”花潋定定看着她,目光澄寧,“你救阿灼在先,救我在後,從今往後,只要你不嫌棄,玄燭塔永遠是你的朋友。”

談到此處,她不經意似的一轉話鋒:“我聽說你已叛離桐花谷,你若有意,也可以留下來。玄燭塔別的不比那些江湖大派,但同門之間至少和睦友善、親密無間,相信你一定會喜歡的。”

花潋存了招攬的心思,然而事與願違,她精心設計的這番話沒起到作用,高少懷壓根沒聽出她隐晦的邀請,卻在她那句“和睦友善、親密無間”中想起了往昔溫馨寧靜的的桐花谷,回憶沉甸甸地壓下來,她心裏有點難受。

“不必。”匆匆藏好起伏不定的思緒,高少懷直言道,“我眼下在煙波山落腳,結交了三五好友,他們不是江湖人,煙波山又常有匪患,我得看顧着他們。”

花潋并不強求,臉上的微笑始終未變:“也好,你有處落腳,我也能放心了。”

到底是力氣不濟,只聊了着一會兒,她臉上就現了倦意。高少懷本就不想再聊,見她臉色不好順勢起身告辭,卻又被她叫住了。

花潋臉上的笑消失了:“你說阿灼把‘逢春丹’給你了,那服這藥的代價她告訴過你了嗎?”

高少懷默然不語,點頭。

花潋心下了然。

她撐着床沿調整了一下姿勢,虛弱的脊背挺直了,屬于一派之首的威勢突然就從這具氣咽聲絲的身體裏浮現出來。

她看向高少懷的眼睛:“若是為了裴玠,我倒覺得你可以先不給他用‘逢春丹’。”

“不知阿灼與你說過沒有,她給你的這顆‘逢春丹’是我三年前煉的,那時有人帶了一味奇毒與我換藥,受他啓發,我倒有了個新想法——若能以毒攻毒,用內功和藥物将‘無間火’化為己用,雖說也會讓中毒之人武功盡失,卻能保根基不損,來日依舊可以習武,天資也與過去無異。且此番化毒入體,若他願意轉修毒功,必會事半功倍,今後成就不可限量。”

“‘無間火’毒性極烈,非內功極深厚之人不能收服,但裴玠天資不凡,內力也足夠,應當能成。這法子我這些年一直在琢磨,近來也已經有眉目了,最多再有一年,應該就能把藥煉出來。”

那一瞬間,高少懷的眼皮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繼而從烏沉沉的雙眼裏迸出兩簇熾熱的光。

她的聲音都在發抖:“三姑……”

“客氣話就不必說了。”花灼豎起一根手指輕貼在她唇上,笑了,“去吧,那位和你一起來的小朋友還在外面等你呢。”

“你可以先在玄燭塔暫住一陣,等傷養好再動身回煙波山,塔裏養着信鷹,屆時我送你一只,你也好與我們随時聯系。”

從高少懷進屋起卓潇就一直等在門口,一開始還能老老實實在牆邊站着,沒過多久就原地踱起了步——高少懷受傷在先宿醉在後,還有走火入魔這麽個要命的隐患,他擔心得不行,越等越心焦。

快一個時辰後,那扇緊閉的門終于在他眼巴巴的注視下打開了。

他目盼心思的那個人大步出門,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飛揚的眉目間是他頭一回見到的奕奕神采:“走,回屋歇息去,今天歇夠了,明天開始早起和我練武。”

卓潇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高興,但看着她的笑臉,他不知不覺間也由衷地高興起來。

“好!”

她高興自己也跟着高興,看來這回是真的栽了。

他得試試。他想。

不管有戲沒戲,他都得試試。

如果不試,他這輩子都得後悔。

花潋:來都來了,留下來加入玄燭塔吧!

高姐姐:?【并沒有聽懂】

沒錯,花潋這個溫柔婉約大家閨秀的樣子其實是裝的。

看她有阿灼這種八百個心眼子的弟子就知道了,這位可不是個簡單人物,什麽叫溫柔陷阱啊【笑】

【同樣的話,花潋:怎麽能說是你的責任呢?

如果是高姐姐說那就是:這關你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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