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你哭了嗎?”

第15章 .“你哭了嗎”

陳邺手在吳星面前晃了晃:“想什麽?”

吳星手在他背上連綿,軟綿綿劃過他脊背,被他這麽一攪和,手勁又大了點。

陳邺被按到傷處喉嚨裏溢出淺淺的呻吟,弄得吳星臉有點燒:“你別叫。”

他臉本來貼着她粉白色的睡衣,為了說話方便,陳邺稍稍拉開一點距離,擡眸去尋她的眼睛,“我們能不能好好談談。”

吳星無法直視他這樣的眼神,低頭問:“你想談什麽?”

“你曾祖什麽時候去世的?”他發現了如果說家是港灣的話,那吳星的港灣應該是她曾祖,“你要是不想說,不想記起不好的事就不說。”

她搖頭:“去年的八月十七號,生老病死,沒什麽接受不了的,就算你再不舍它還是會來。一開始我每天做夢都會夢見他,甚至有一回我出現幻覺,看見他就在藥房。時間久了,他也變成了我的回憶。”那種疼痛不是劇烈的,而是一點點像軟刺埋在皮膚下面,牽動某個記憶瞬間的時候都會疼一下,綿延的、沉默的又無解。

陳邺将她的邊框眼鏡拿掉:“你哭了嗎?”

“沒有,”吳星說,“我剛才過來的時候滴眼藥了。”

他低喃:“我能理解你的那種感受。”

吳星兩只下眼皮都有點酸乏,“你把胳膊擡起來,我擦藥。”

陳邺把手伸出去讓吳星幫他塗藥:“你這麽晚還沒睡在幹嘛?”

“接了個翻譯的活,趕工。”

他離得過于近了,胳膊快要架在她肩膀上,吳星往後傾斜了下,逃離他氣場圈出來的危險地帶:“你呢?今晚怎麽弄的,為什麽不報警?”

陳邺擰了擰眉:“你和陳鋒今天打算去敲門的那家孩子鬧離婚,我嫂子帶着孩子回了娘家,我去找,對方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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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星的影子掉在地上,“過不下去的兩個人硬湊在一起也沒什麽意思。”

陳邺坐起來,一雙長腿撐到地面,視線尋梭到吳星撲閃的睫毛下黑亮的瞳孔:“我們也是嗎?”

吳星根本沒有想到那麽遠,但好像他們也确實是這樣。

她低聲道:“陳邺,你真的了解我嗎?不是喜歡吃什麽、喜歡用什麽牌子什麽香型的沐浴露的那種,而是真正的看透我,即使是不堪的。”

陳邺愣住,他頂多能對她的性格描繪出一個大概的輪廓。她太會制作一堵高牆,将不夠虔誠者勸誡在牆外。

而他也成了其中一個。

但是過去,他以為自己看到的那個單薄的形象就是吳星,安靜的、勤奮的、默默前進的。

吳星低喃:“人可能最愛的還是自己,包括我。為了拯救我自己,釋放我的情緒,我沒想過如果來了茶固,碰上你,那之後你我都該如何自處。我只想着我的痛苦了,就像分手的時候我只想着逃避。現在,我也一樣,遇到問題第一反應就是先避開。”

陳邺看着她落在地上的影子,被拉長,又在牆角被折斷,“你不要這樣一直說自己的不好,沒有人是完美的。”

這樣的話安慰不了她,她散落的碎片只能在不斷地探尋和自我重構中由她自己一片片撿起。

她沒有再說話,在桌邊拿了找紅花油時找出來的碘伏用棉簽沾了點去給他處理臉上的傷口。陳邺臉上長得最好的地方就是眼睛和嘴巴,他的唇形像工筆描繪出來的一般,看着實在誘人。

吳星左手的将他下巴擡了擡,棉簽在他眉骨的地方來回摩擦。陳邺雙腿岔開,吳星順理成章地被他圈進兩腿間,一低頭就要碰上他的唇瓣。

膝彎不經意間磨到他大腿側面的布料她稍微挪動了一下避開,陳邺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香氣,身體忽然有點緊張。

吳星擦完叮囑:“你明天還是去醫院做個檢查,皮外傷不礙事,要骨頭真傷着,就不好了。”

她說話的時候氣息噴在陳邺臉上,像被春天的暖風吹過一般。她白膩的肌膚近在咫尺,這個姿勢他一睜眼就能看見她胸前被兜住的兩團形狀。

陳邺壓住上湧的欲望,握住她左手的手腕:“你現在擔心我是因為什麽?”

吳星沉默,盛夏的夜裏竟然覺得有點冷了,血液堵在指尖,那裏異常飽脹,神經開始發麻。

陳邺在這樣的沉默裏被淩遲,他太急功近利了嗎?恨不得等會就能順理成章地擁着她一起睡。

“很難回答?”他問。

“嗯。”吳星躲開他視線,他太能輕易挑撥起情緒,前日裏說幫她是同學情分,今天又堵着她要态度,這樣易變的東西,對她來說是毒藥,吳星眼神放空,“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一直都有種高攀你的感覺,可你這樣光鮮的一個人,現在這麽狼狽,我難免同情心泛濫。”

撒謊誰不會,她沒有底牌,在掀底前字斟句酌已成為頑固的守則。

吳星大四跟吳承耀發生分歧前,她也沒有太受金錢上的困頓。真正讓她困難的是每次張口要下月生活費的那個瞬間,每要一次,心理上的負擔就沉重一次。她會在心裏記一本賬,然後劃定日後等量或是超額的回報。

她有意提過一次,希望生活費能固定一個日期給。但吳承耀拒絕了,都是她說沒有了,再轉賬給她。

吳星為了遲一點開口,每個月都會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再發消息。大一下她就開始接各種各樣的課程論文代寫。查文獻花掉幾個半日,又花一個下午敲出來,平臺去掉抽成,到她手裏一千字四十塊,她一個禮拜的閑暇比不上一頓海鮮自助。

2016 年微信公衆號寫文的浪潮席卷,拆書稿、爛俗情感專欄、影評、販賣大學生投資自己的雞湯文,她通過模仿寫各種類型的文章賺了一點外快,補貼自己。

而陳邺,像衆多富裕家庭的孩子一樣,不花費時間在這些所謂對個人成長沒有任何用處的兼職上。他包裏永遠裝着那個據說近兩萬塊的筆記本在課上摸着輕薄的觸摸板。

像是原始社會率先開始講求效率的猴子,已經抛棄了在本上寫寫畫畫。

她還在啃基礎的史學書籍的時候,他已經跳過這個環節,翻牆到外網去看全英文的最新史學期刊。

如果說物質的豐沛程度帶來的差距讓她仿若穿了只腳指頭露在外面的襪子,那麽由此帶來的松弛和自信是真正讓吳星嫉妒。

陳邺向後的手臂繃直,上面的青筋凸起,他望着她:“我該怎麽理解你這話呢?另一種拒絕的手段?”

他無法理解她的三緘其口,甚至他引以為傲的那些品質,在她身上通通都像失效了的校準器,找不到合适的信號。

對他來說愛是本能,是順理成章,是先不考慮傷害的;但這件事在吳星那正好是相反的,她要翻來覆去制定一個大致的、可控的劇情走向,然後再為自己加油打氣一番才敢動心思。

她惶惶不可終日,每天要把自己搞到精疲力盡才敢躺在床上,“松弛”實在過于奢侈,不然也不會在臨近放假前弄出那麽難堪的事。

吳星手裏沾了碘伏的棉簽快要幹掉時,她才笑着說了句:“你提什麽要求了嗎?我要拒絕你。”

“我來這做口述史項目,是錢老師要求的。我也想通過這段時間,放松一下心情找到我論文的靈感。而且這個項目給錢,做的好能出書,找工作寫在簡歷裏面還能占點行數,何樂不為。”

“至于我們之間,我認為已經是過去式了,不是嗎?你應該從我提分手的時候就對我恨之入骨,怎麽能傷害了你的心,現在又堂而皇之地跑來。你可以罵我,但是用兩句撩撥的話就要讓我給你提出的模棱兩可的問題給一個答案,抱歉,我做不到。”

暧昧的氛圍瞬間冷掉,吳星的話像一個高功率的制冷機,一點點澆滅陳邺的熱情。

他眼皮困乏,雙肩耷拉,眉頭鎖死,視線盯着吳星,“不要再說了,我聽你說每一句話都像借口,不愛兩個字就那麽難?你到底為什麽總一副讓人猜不透的樣子,還是你覺得我根本就不值得你敞開心扉?”

她大可以直白地說“不愛”,又偏要讓他忍着疼一點點去剝開她的銅牆鐵壁。他不像她能坐在凳子上看一天的文獻,那種努力對他來說是挑戰。

陳邺的爺爺在縣裏檔案館看大門,這在以前的農村算頂好的差事,人清閑,又能穿得幹淨體面。他看雜志,看報,跟縣裏老頭老太太打牌聊天南海北的新鮮事,聊政治,也希望自家的孩子們都成文化人。

偏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沒有一個讀成書。陳邺爸爸剛結婚那會就是個擺地攤賣瓜子的小商販,不願待在村裏種地,打牌什麽也不熱衷,唯一愛好打彩票。

命運的齒輪還真給了他一個機會,中了五十萬。

那筆錢對世紀初的農村人來說算得上巨款,陳學海當即決定帶着錢到省城西川做筆生意。

全國正是大搞建設的時候,世紀初西川各處的國營工廠都在修家屬樓,他順勢而為用那筆錢做啓動資金開了個建材廠。

過了幾年,建材市場飽和,茶固的中藥材又開始吸引一批南方人來做藥材加工,茶固的人在那片土地上沒有養成經商的頭腦,除去一點血汗錢,大頭被從四川和廣東來的商客賺走了。

陳學海又當機立斷賣了西川的廠子回茶固開藥廠,來回也不過十幾年的事。

陳邺他們家在清荷村的定位就是暴發戶,但在沒有出過大人物的清荷村來說,陳學海創造的“輝煌”已然是一個奇跡,暴發戶在Z大部分村民口中只做字面表達,并非貶義詞。

因為家庭條件,陳邺從來受到的都是優待。

小學三年級開始學英文,村小的老師還發不準讀音的時候,寒暑假陳邺已經被帶到西川接受一對一的輔導。陳學海找了當時在西川大學的一個畢業于威爾士大學的外交教陳邺,二十五歲的外教,不光教會他倫敦腔的英語,還讓他見識到了不同文明滋養出來的人。

到了陳含,陳學海直接找了住家的留學生每年定期在家裏住一到兩個月,所以他擁有的很多東西是不需要拼盡全力就可以得到的。

他可以選擇想學的東西,但一般上頭也快,下頭也快。高中學吉他三分鐘熱度,後來學小提琴也沒長性,勉強到能拉出幾首不好聽的曲子。

他得到太多并非他能力創造的東西,所以在面對破釜沉舟的吳星時他也會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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