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29章

“我本來是想着給你一些心靈上的援助的。”李峙說, 夕陽透過還有雨痕的窗戶照在他臉上,神情微妙得就像是文藝片走投無路的男主角,“但我覺得現在我特別想要上吊。”

張三笑得肩膀發顫, 李峙伸過來一只手穩住方向盤。

“好好開車。”李峙說,“我還不想英年早逝。”

李峙手機不斷地振動,他低頭擺弄了幾下手機, 看了張三一眼。

張三刻意避開了和他的對視,李峙接起了電話。

“嗯, 對, 我和她在一塊。”李峙語氣溫和, “嗯...阿姨,三三是成年人了。”

又是幾秒的沉默,李峙笑,“那當然。阿姨不要擔心。”

你來我往幾句客套話之後, 李峙挂了電話, 把下巴擱在張國慶頭頂上,盯着張三看。

“?怎麽了?”張三抽空看他一眼。

“我在想我現在在令堂眼裏是什麽形象。”李峙沉思道, “一開始是都和你睡一張床了但還是不打算負責的死男人,現在又在你全家面前當衆搶走寶貝女兒揚長而去,感覺加急上靶場是衆望所歸。”

張三:...

“好像挺不妙的。”張三誠懇道。

“但你媽還讓我多照顧你一些,讓你不要亂來。”李峙說,“信任到這種程度真是讓我汗顏。”

“可能因為你是個好人?”張三猜測, “看上去比較靠譜?”

“靠譜到當衆強搶民女?”李峙笑起來, 摘下眼鏡捏了捏眉骨。

“怎麽說呢, 作為一個人類受到這種程度的信任我很感激。”李峙笑着搖頭, “但作為一個男同胞,我覺得很挫敗。”

正好紅燈, 張三警惕地看着他,“你說說,作為一個男同胞你想做什麽。”

“這是可以說的嗎?”李峙驚訝道,“這說出來可就過不了審了。”

紅燈轉綠,張三一腳油門開了出去,很有幾分惱羞成怒的味道。

李峙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笑,摸摸張國慶,把它的大耳朵捂上,“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要聽。”

“不過你怎麽來了?”張三換了個話題。

“我拜托王武幫我周轉兩天,”李峙說,“我盡量把能做的工作都遠程辦公做了。”

“很麻煩吧。”前社畜張三皺起眉頭,“還要交接什麽的,我不太清楚你們的工作內容,但...沒這麽自由吧。”

“當然啊。”李峙也不願意多談這個話題,“王武幫了很大的忙。”

“回來我請他喝大酒。”張三敲了敲方向盤,“哎,不對,他備孕來着。”

“請他喝喜酒。”李峙笑,“喜酒可以喝,實在不行讓他喝橘子汁。”

張三瞪了他一眼,有些沒有氣勢。

“你是不是開錯了?”李峙看了眼地圖軟件,“這是往哪裏開?”

“你沒來過Y市吧。”張三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方向盤一轉,張三駕車駛上一條布滿煙塵的黃土路。

“好。”李峙乖順地應道,又忍不住嘴賤,“感覺你像是要把我抛屍。”

車子在颠簸的小路開了一會,路邊樹林漸濃。在夕陽快要墜下樹梢的時分,前方道路一轉,視線豁然開朗。

一道小河出現在他們眼前。

河岸荒涼,全是光禿禿的石頭和幾根雜草,灰撲撲的一片綿延開去。溪水倒是清澈,映着燒紅的夕陽像是破碎搖曳的金與深藍。

張三停車,把車門打開。

張國慶歡叫一聲撲了下去,在河灘上撒歡。

幾只鳥被驚得飛起,互相鳴叫着飛向夕陽盡頭,最後消失在雲層陰影裏。

張三也下車,從暖氣開得很足的車內出來,她一下子就河邊的秋風冷得顫了一下。

李峙把大衣披在她身上,又轉頭去倒騰自己的行李箱,“還好我比較騷包,帶的行頭比較多。”

張三一邊扣扣子一邊看着李峙笑,等他從行李箱裏找出外套穿好,把車給鎖上。

兩人往河灘走。

張三把手插進大衣口袋裏。大衣是李峙的尺寸,她穿顯然是有些不合身,有風從領口裏灌進來。

她伸手要拉住衣領,但手一旦脫離溫暖的衣袋,關節處立馬被凍得泛紅。

張三有點後悔,自己從家裏沖出來的時候起碼應該記得帶上自己的外套的。

李峙按着習慣走在她身後半步,見她瑟縮,猶豫片刻。

張三肩上一沉,李峙的手臂虛虛壓在她的肩,青年人熱烘烘的體溫靠過來,順勢把不斷漏風的領口攏住。

“走吧。”李峙笑笑,黑眸裏神色溫柔又篤定。

張三嘴巴張了張,還是沒忍住開口,“有關于上次你問我的事情…”

面上鎮定無比的李峙腳下一踉跄。

張三大笑起來。

“小時候大人和我說這裏通往大海,是大海的源泉。”張三沖着潺潺溪水揚了揚下巴,“海從這裏來。”

“我還覺得很神奇,”張三笑,河面上的波光映在她眼睛裏,也亮晶晶的,“這麽一條不起眼的小河,居然可以變成這麽大的大海。”

“後來才知道,百川東到海。”張三說,“它不過是彙入大海裏再普通不過的一條水溝子。”

“說實話,我那時候很失望。”張三笑着嘆氣,“又覺得很正常。”

“不如說這樣才正常。”她看着遠方,在石灘上坐下來,“畢竟它連名字也沒有。”

張三一直呆在S市,是困在鋼筋水泥裏的一只灰撲撲的家雀。

張小鈴倒是跑得遠,張三記得在某一年春天,張小鈴和新婚丈夫跑到了貝加爾湖那裏度蜜月。

全世界最清澈也是最深的湖泊,見證了他們愛情的最高光也是最甜蜜的時刻。

張三不行。她付不起昂貴的機票與酒店錢,哪怕付得起她也不舍得,寧願坐在無名的小河邊,看張國慶咬小樹枝。

“我一直覺得我和別人都不一樣,”張三輕聲說,“畢竟正常人也不會叫張三。是我在屈就這個世界,我有很多叛道離經的想法,我是自由的飛鳥。”

思維發散出去,臉頰被寒冷的河風拂過,身軀卻是暖融融的,張三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說什麽。

大約是林月的引入文本過于煽情,又可能是今日實在是疲憊,再或許是邊上的人足夠讓她安心。

“我總覺得我是在僞裝,把自己塞進一個合适的殼子裏面,其實真正的我是與衆不同的,是獨一無二的。”

“被林月選中的時候,我有種感覺...我終于被發現了,我是舞壇遺珠,我是蒙塵璞玉。”張三說,“但是現在我又發現...連這種自以為是都是很平凡的,很常見的。”

張三很短促地笑了一下,“一點都不特別。”

“今天被媽媽兇了。”她回避着李峙的注視,垂着睫看落葉被水波推着流下去,“我感覺我真的...有點沒用。”

“一點都不特別,想做點不一樣的事情,最後又會被各種原因塞回去,還因為這些嘗試落後別人一截。”張三吸了吸鼻子,眼角有些酸,“最後灰溜溜地重新去上班,還要被問為什麽不跳了。”

“張三。”李峙突然喊她名字,從地上撿起幾片葉子,“怎麽會不特別呢。”

他往水裏一片片丢葉子,枯黃的葉片被水流卷着,打着旋兒往東方奔流。

“這片葉子叫張三,這片葉子叫李四,”他一邊丢葉子一邊說,“這片叫王五,趙六...”

“等到了大海裏面,它們還是叫張三李四,腐爛了被魚吃了,張三和李四就死一塊了,然後拉出來...”

“好了好了。”張三忍不住笑,“你怎麽這麽不會安慰人。”

“我要是很會安慰女人那就出問題了。主要你剛剛提出的是一個很深奧的哲學問題,不太像是高中作文勉強到平均分的我能解決的。”李峙說,又扔了幾片下去,“你看。孫七周八吳九鄭十,還有小帥和小美。”

“你說為什麽都是張三李四,前面兩個老一老二是誰呢?”張三飛快地擦了下眼角。

“熊大熊二。”李峙說,“哎喲你看,李四被張三.反超了,張三殺瘋了張三,張三還在輸出!張三要第一個沖到吳淞口!”

張三被逗得咯咯笑,伸手去拍李峙的胳膊,又被他一把塞回大衣口袋,“冷,別伸出來。”

李峙的手被晚風吹得也涼,幾根手指圈在一起桎梏在張三手腕上,冰得張三一激靈。

察覺到張三的瑟縮,李峙要把手抽出來,被張三.反手按住。

李峙微微挑眉,倒也沒有堅持,就這麽和張三的手疊在一起,擠在大衣口袋裏。

張三刻意不去看李峙的表情,“你餓嗎?不餓的話我們再坐會兒。”

“嗯。”李峙低聲應道。

停頓片刻,他又笑起來,“那我們能不能換個動作,這樣我的胳膊好難受啊。”

張三翻了個白眼,啧了一聲後也跟着笑了。

在蕭瑟的秋風裏,張三光明正大窩進了李峙的懷裏,脊背抵着青年的胸膛,耳側有暖熱的氣流擦過去。

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為什麽又把手插進了同一個口袋的事情。

“會不會冷?”李峙問。

夕陽已經漸漸落下,有歸林的倦鳥飛起來,桃花色的薄雲漸漸染上墨藍,早月即将升起。

“有點。”張三說。

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李峙把外套拉鏈敞開,将張三包了進去。

他順勢把下巴擱在張三的肩膀上,手又伸進了大衣口袋。

“我覺得你現在特別像抱窩的母雞。”張三很真誠地說。

李峙默了默,開口,“我剛剛特別想咬一口你的臉,但又怕被你打。”

“你會被打的。”張三說,“我會把你抛屍在這裏的。”

李峙悶悶地笑,下巴用力蹭了兩下張三的頸窩。張三側眸去看她,發覺桃花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你眼睛長得真好看。”張三忍不住誇他。

又明亮又深邃,微微彎起來的時候,笑意溫潤又柔和。

李峙眨了眨眼睛。

張三停頓幾秒,發現新大陸一樣睜大眼睛,“你臉紅了!”

“烏漆嘛黑的你怎麽看出來的。”李峙堅決否認。

“怎麽看都是紅了。”張三盯着李峙臉頰上一小片紅,随後這片紅暈又飛快地蔓延到了耳朵上。

李峙不自然地把臉往後仰,張三就往前湊,堅決不放過任何一個給他添堵的機會,“有些人嘴上穩得很實際上抱一下就臉紅,來來來讓姐姐摸摸...”

她猛然收聲。

先前勝負欲上頭得意忘形,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幾乎是趴到了李峙身上,手搭在他的肩上準備要摸他的臉,倒也不覺得冷。

兩人呼吸相聞,是一個不是接吻就是打架的距離。

李峙喉結滾了滾。

張三有些讪讪地往後退,然而李峙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扶上了她的後腰。

原本是為了防止她摔下去的,現在又有了別的意味。

李峙輕輕地按了按,像是催促,又像是在提醒她此刻的不合時宜。

嘿,這是在激誰呢。張三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摸上李峙的臉。

鼻尖與眉骨被風吹得有些涼,但是臉頰與耳尖又暖熱發燙,濃黑卷發時不時拂過她的手背,帶來奇異的冰涼。

李峙垂睫望着她,鴉羽似的睫被夜風吹得微微掀起,遮不住底下璨璨的眸光。

張三有些微的愣神。

這不是她第一次看見李峙用這樣的眼神看她,甚至這是她無比熟悉的眼神。

在少年時被擦得涼涼的竹席,在高中人滿為患的操場,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他都這麽看着她。

甚至,甚至是她在為自己前幾任中道崩殂的戀愛而暴風哭泣的時候,他也這麽安靜地坐在她邊上,時不時遞給她一張紙巾。

也是那樣的眼神。

只是此刻的視線比什麽時候都要直白和肆意,毫不遮掩地落在她的臉上,将她每一寸微表情都收入眼底。

明明是張三在摸李峙的臉,她卻覺得李峙的視線代替了手指,細細摩挲過她臉上每寸肌膚。

“...你是不是從很久之前就喜歡我了?”張三很輕聲地問,“什麽時候?”

李峙沒有說話,他擡起手覆上張三的手背,指尖無意識輕捏她的無名指根。

“吳語說你絕對很久之前就喜歡我了。”張三說。

李峙沉默了很久,突然認輸一樣別過臉,眼神裏有幾分生無可戀。

“那怎麽辦呢,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喜歡你很久了。”李峙恨恨地說,“你都和那小子親上嘴了。”

“?誰?”張三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李峙說了一個名字。

張三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她初戀對象的名字,腳趾頭用力縮起來,下意識要捂臉。

李峙難得強硬攥着她的手腕不許她把臉藏起來,“那赤佬不是後面喜歡青梅去了嗎?我還特地打飛的過去揍他一頓,回去差點沒趕上考試。”

“啊還有這事?”張三也想起來了,“他發朋友圈說他是被車撞的,哎沒事我本來也只是看他這張臉好看,打腫了和豬頭三一樣的。”

李峙表情更郁卒了,“長得好看?”

“沒沒沒沒你好看。”張三趕快順毛,“你現在特別好看。”

“我想分了手我總歸可以試試看了吧,但又怕說萬一在一起了,你空窗期這麽短會不會被人說無縫銜接。我們又是發小,怕你被傳閑話說你暗度陳倉。”李峙說,“然後嘿,你轉頭找了個文科男,冊那文科男能有好東西啊。賈寶玉就是文科男,手機裏好妹妹可以組一個文工團。”

“你清醒一點,”張三說,“你自己也是文科男。”

李峙很憂郁地盯着河水。

“好好好你不是。”張三嘆氣,“求求你別回憶我的戀愛史了,我現在特別想跳河。”

“等一下,”張三突然想起什麽,莫名開始興師問罪起來,“我有一年不是空窗期快半年嘛,你還和我一起過單身聖誕節,去黃浦江邊上瞻仰東方明珠。”

李峙又安靜一會,坐直了些,擡手把張三被晚風吹得淩亂的發絲給攏到耳後。

“我太害怕了。”李峙輕聲道,黑眸濕漉漉的,偏偏又執拗地盯着她,“我們可以做一輩子的朋友,但是分手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敢見你。”

“...敢?”張三抓到了一個關鍵詞。

李峙笑笑,“人總是需要一點體面和克制的。”

“可...”張三耳尖發燙,她現在半跪着的動作,被李峙圈在懷裏,這個姿勢對于友人來說暧昧得過分。

“你現在不怕了?”她說,“你還直接原地求婚,萬一我甩你個耳光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呢。”

“因為我克制不了了。”李峙笑,眼底亮亮的,月從他身後升起來,“我再也承受不住了,如果有第七個人...”

“好了好了好了。”張三耳尖已經燒起來了,她抵着李峙的肩想往後退,然而腰被攬得死死的,“哎呀,這六個人加在一起都沒超過三個月。”

“不可以。一天都不可以。”李峙身子往前傾,手扶着她的腰慢慢往下放,張三居然被按倒在了河灘上。

“喂!”張三惱羞成怒,“髒不啦!”

“反正是我的衣服。”李峙很惡劣地笑,碎星與月在他頭頂鋪展開來,于夜空熠熠生輝。

他也傾下身去。

于是張三再也看不見夜空,漂亮的桃花眼占據了她的視線。

張三不敢說話了,她能夠感覺到李峙的呼吸輕輕噴灑在她的臉上。

他剛吃過薄荷口香糖。

張三心頭微顫,在一片微醺似的眩暈中,張三慢慢閉上眼睛。

下一秒,她的鼻尖被蹭了蹭。

張三睜開眼睛,看見李峙與她額頭相抵,輕輕地蹭着彼此的鼻尖,眸光清明又溫柔。

像是在撒嬌一樣,李峙輕聲說,“喜歡我一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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