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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張三快開到Y市的時候, 下起了這個季節罕見的大雨。
雨水暴烈擊打擋風玻璃,雨刷奮力把水體掃開,早就該退役的老桑塔納承擔了自己不該承擔的重擔。
張三把音響關掉, 專心開車。
陳舊的鋼鐵車頂被雨珠敲得噼啪做聲,世界一片嘈雜,又因為這喧鬧蓋去所有的雜音, 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安靜。
後座的張國慶不知道自己科三考了三次才過的主人正在和暴雨搏鬥,窩成一團打着小呼嚕, 睡得很香。
張三突然有些走神。
以前都是張愛華開車帶她回去的, 這是她第一次自己跑這段歸鄉路, 風景甚至是陌生的。
畢竟她以前的角色是張國慶。
張三按照導航老老實實在前方路口下高速,提前給張愛華打了電話說自己很快就到,張愛華表示收到,并下達最高指示說不要買任何東西直接回家。
張三應了, 一腳油門直接往老宅開, 在路上風景越發荒涼以及越發陌生之時,她回到了家。
她父親站在門口等她, 撐着一把去佛寺念經,雨天分發給施主的明黃色的佛號傘給她指揮倒車。
張三把車停穩,剛一打開車門,父親就把傘撐到了她的頭上,又張羅着幫她去取行李。
“怎麽用這把傘。”張三幫父親打傘, 忍不住吐槽, “我們家沒人信佛啊。”
“信不信的, 不都一樣。”父親說, 把行李拿下來,“你這條狗...”
“我來抱。”張三說, “腳弄髒的話擦起來很麻煩。”
父女家把行李和狗搬進了家,張三把傘撐着晾幹,又問,“我媽呢?”
“和你姐姐出去買涼菜了。”父親說,“你小時候喜歡的那家。”
我有很喜歡的涼菜店嗎?張三自己都不知道有這件事情,但也不糾結,“我開車去接一下?雨這麽大。”
“算了,你媽也會叫你別折騰。你去看看外婆吧。”父親說。
張三應了,走進了外婆的房間。
外婆自從前幾年摔了一跤後,股骨骨折後做了手術,但行走還是不太方便,一動就喊疼,最後幹脆就不願意動了。
她成了一株栖身在床和輪椅上的植物,而之間的移動都由父親代勞。
外婆正在床上坐着打盹,房間拉着窗簾,暗暗的靜靜的,能聽見雨水落在窗棱水窪的聲音。
張三走進去,站在外婆的邊上。
外婆被驚動了,倦倦地睜開一雙眼睛,“小鈴?”
“是我,我是三三。”張三說,走到外婆身後,幫她往腰下墊了兩個枕頭,輕輕捏起了她的肩。
“好痛,老骨頭了...”老人喃喃着,“到了雨天,到處都疼。”
“吃點藥吧。”張三說,“我給你倒水。”
張三把止痛藥拿過來,只見外婆又盯着她,怔怔地笑。
“從美國回來啦?”外婆說,又恍惚嘆氣,“年輕人忙啊,忙點好啊。”
她還是分不清張三和張小鈴。張三也不惱,應了一聲,“嗯,回來了。”
侍候着外婆吃了藥,張三慢慢地給她揉肩,外婆嘴裏念着費解的鄉音,頭一點點往下垂。
等外婆徹底睡着了,張三扶着她躺下,父親蹑手蹑腳走進來,端着一個冒着熱氣的瓷碗朝她招手,“來。”
張三過去,順手把門帶上。
父親把碗遞給她,張三低頭一看,只見黃澄澄的雞湯裏浸着一只雞腿,雞皮上插着半排蟲足或者觸手一樣的東西,看上去十分的不可名狀。
“冬蟲夏草。”父親沖着她笑,“給你補補身子。”
張三無聲地表示抗議。
父親遞給她一雙筷子,“你沒吃午飯吧,先吃點墊墊肚子。”
張三端着湯碗坐到了桌邊,把蟲草扒拉出去,有些抵觸地喝了口蟲子的洗澡水。
她的舌頭說好鮮,她的靈魂說好惡心。
父親又去廚房燒飯了。
張三盯着湯碗幾秒,拿筷子把蟲草一根根插回去,拍了張照片發給李峙。
随後慢吞吞喝着湯。
李峙的回複過了一會才來,是一只咬了一口的包子。
“怎麽就吃這麽點?”張三打字問。
“省吃儉用攢老婆本。”李峙回複。
張三抿着嘴笑,“你醒醒,你還沒有老婆。”
李峙發了一個很可憐的表情包過來。
張三想了想,給他發了個三塊五的紅包,“去買根烤腸吃吃。”
李峙過了好一會才回,“王武問我為什麽笑這麽惡心。”
又補充了一句,“這麽補,小心流鼻血。”
“不過我猜你也不吃。”
張三看着被她重新挑出來的蟲草,忍不住笑出了聲。
等她把整根雞腿都吃幹淨了,父親又從廚房出來,在她面前擺了一疊糕點,“吃吧。”
“太多了。”張三表示拒絕,“爸,你別忙活了。”
“你和小鈴難得回來一次。”父親堅持道,“多吃點,你看你都瘦了。”
張三不再推辭,拿起一塊雲片糕,父親幫她打開電視,又重新走回了廚房。
張三看着父親在竈臺前的背影,嘆了口氣。
她不得不承認,她少女時代抵觸回老家,除了老家呆着很無聊以外,也有自己父親的原因。
父親和張愛華不一樣,不會訓斥她,當然也不會擁抱她。
他只是沉默,沉默着伺候老人,沉默着料理家務,沉默着在案板前忙碌。
明明是血脈相連的父女,張三在父親面前總是感覺到一種奇異的隔閡,就像是一堵透明的牆立在兩人中間,擋住了所有的話語。
年少的張三甚至覺得憤怒,憑什麽你明明是我的父親,你卻只把我當作一株花或者是一條比較通人性的寵物狗去喂養?
在無數個沉悶的,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午後,父親溫和地逃離了張三的對話,以脊背對着她,在案板前侍弄晚飯。
直到長大了,張三才漸漸明白。
父親不是不喜歡她,也不是覺得她不如張小鈴優秀。
他們只是不熟。
大門被擰開,張愛華女士昂首闊步走進來,手裏的黑色塑料袋嘩嘩作響,脖子上的金邊紅絲巾讓人挪不開眼睛。
“老陸!”她一進屋子就開始大聲嚷嚷,“搭把手!”
父親連忙從廚房裏小跑出來,接過張愛華手裏的塑料袋,往裏面一看,眼尾的細紋都笑得擠在一起,“好新鮮的帶魚。”
“我和小鈴走了半小時去買的,”張愛華一邊扯絲巾,面上有些喜色,“剛好搶到了最後幾條肥的。”
“三三呢?不是說她要回來了?還是迷路了?讓她路邊停車等着我去找她,”張愛華一說話就停不下來,“對了門口停着那破桑塔納誰的?修空調的師傅來了?哎喲我得去盯着看,現在都不像以前了,沒人看着就偷奸耍滑做小動作...”
嘴上抱怨着,臉上的笑卻很燦爛,她一邊噔噔噔往屋內走,一邊揚聲吩咐父親,“燒菜的時候醬油少放點啊,三三她——”
“媽,車是我的。”張三出聲打斷了張愛華,張愛華才注意到堂屋中間坐了個人。
幾乎就是一瞬間,原本喜氣洋洋的臉一下子垮下來,張愛華沒好氣地說,“你還知道回來?”
張三抿起嘴。
“要我現在走也可以。”她硬邦邦地說。
張愛華把挽着的漆紅色小挎包往桌上用力一放,“走?走哪去?走了你就不要回來!”
張三站起來,原本的好心情已經消失得一幹二淨,從童年開始就不斷陰燃着的憤怒又再次湧起來。
她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給你們和外婆買的東西放在那裏。”張三指了指角落裏堆放的禮品,“還有給阿姨姨夫什麽的,你們自己看着分。”
張愛華冷笑,“我差你這點東西?”
“那我帶走賣給禮品回收的。”張三無所謂道,臉上又浮現起一點讓張愛華氣得咬牙切齒的滿不在乎,“正好抵一趟油錢。”
“滾出去!”她氣道,“我就當沒生過你!”
張三冷着臉大步走向禮品堆,正要喊上張國慶時,張小鈴從大門進來了。
“三三?媽?”她一向優秀的姐姐詫異道。
張小鈴一看臭着臉的張三,又看着臉色難看的張愛華,再看看手在圍裙前不安絞動的父親,一下子明白了發生了什麽。
“三三,買這麽多好東西呀。”張小鈴笑,不動聲色把張三手裏的禮品袋接下來,攏着她往沙發上坐,“有沒有給我的份?”
“有。”張三語氣緩和了些,“在那個粉色袋子裏。”
“好的呀,我也有給你帶。”張小鈴朝她親熱地眨眨眼睛,“你去房間裏自己找,也是粉色的袋子。”
張三起身去房間了,張小鈴連忙去順張愛華的毛。
張小鈴的行李已經攤開歸置好了,張三不怎麽費力地就找到了一個粉色的小袋子,用手捏捏,沉甸甸的。
有咖啡豆的幹香從裏面散發出來。
張三低頭嗅聞着咖啡豆,耳側聽見張小鈴哄張愛華的聲音,心情消沉下去,無力感泛上來。
張愛華應該也挺頭疼的,怎麽第一個女兒優秀聰明又溫柔懂事,第二個女兒偏偏頭鐵又不服管教。
她小時候也曾經努力過,想要和姐姐一樣什麽都會,什麽都能做到。
但不得不挫敗地承認,人各有命,不是每件事都是努力就可以成功的。
甚至在她的學生時代,有些老師教過她姐姐又教過她,對她的稱呼變成了“張小鈴的妹妹”。
幸好張三這個名字足夠魅惑狂狷,沒有人能夠抵抗住在現實生活裏喊別人張三的誘惑。
人如其名。張三有些想扶額苦笑,原先是飽含着父母祝福的名字因為小失誤而變成了充滿诙諧氣質的張三,就像她努力想走入正軌但是最後還是亂七八糟的人生。
“三三。”張小鈴從後面走過來,輕笑着喊她,“找到了?”
“嗯。”張三說,掂了掂手裏的袋子,“謝謝。”
張小鈴的視線被張三手腕上的亮晶晶給吸引住了,在一片昏暗的房間裏格外明顯,“這個蠻好看的。”
張三大大方方展示給她看,“別人送的。”
“男朋友?”張小鈴打趣她,“第七個?”
“李四送的。”張三說,“不是男朋友。”
“喔,那個經常來找你的男小孩是吧。”張小鈴笑,她在S市和張三生活重疊的時間并不多。
她高中念的是寄宿學校,大學去了天子腳下,後面幹脆遠渡重洋去了美國工作,在所有親人祝福聲中和一個華裔工程師結為伉俪,可謂是前途一片大好。
“是的。”張三說,又撩了下頭發笑,“我和他也沒比你小幾歲,你怎麽老是和小媽媽一樣的。”
“還不是因為你總是和小孩子樣,”張小鈴嗔怪地擰下張三的臉頰,“老是氣媽媽,媽媽脾氣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張三扁了下嘴。
“哎喲,你這是什麽啊。”張小鈴注意到張三領口裏挂着的細項鏈。
張三吓了一跳,趕快捂住自己的領子。
“不像是普通的項鏈啊。”張小鈴蠻有深意地看着她,“講講,講講。”
張三一噎。
她把項鏈從領口裏拉出來,細細的銀鏈子上挂着一枚素圈戒指。
“我的老天,戒指啊。”張小鈴把戒指托在掌心細細打量,“也是那男小孩送的?”
張三沒有否認。
“男男女女戒指可不好亂送的啊。”張小鈴說,“不過是素圈,小孩還挺有分寸的。”
張三耳尖發熱,把戒指收回去。
“熱戀期真好啊。”張小鈴突然輕聲感嘆了句。
“嗯?”張三擡眼,又笑,“你不也挺好,上次打視頻還看見姐夫和你如膠似漆。上次媽媽還說你們什麽時候準備要小孩,要去美國幫忙帶孫子。”
出乎張三的意料,張小鈴沒有笑,眉眼之間拂過一層淺淡的郁色。
“你姐夫他...”她張嘴。
“你們還要在房間裏呆多久?!”張愛華在外面喊她們,張小鈴拉着張三出來,被張愛華一頓數落。
張愛華對着張三依舊沒什麽好臉色,但幸好有張小鈴調停,母女倆得以順利對話。
張愛華罵她腦子昏頭這麽好的工作辭掉不幹,又跑去跳什麽舞,張三沉默以對消極抵抗,猛吃雲片糕。
父親把菜端上來,張小鈴去房間裏把外婆推出來,張三去幫忙。
老人看着消瘦,身體卻不輕,姐妹倆費了點力氣才把她挪到輪椅上。
昏暗的房間裏,張小鈴輕聲對張三說,“你姐夫精子質量不太行,醫生叫我們做二代試管。”
“哈?”張三愣了一下,啧啧道,“他生活作息不行啊,你看看能不能讓他先調養調養呢?試管還是比較傷身體的。”
“他工作忙,又有應酬。”張小鈴挽了挽頭發,低着頭笑,“叫我辭職養身子。說什麽女人家家的,沒有孩子不完整的。”
“?昏頭了?”張三傻眼,“這缺西話他自己說的?”
張小鈴沒有否認,像是有些難為情地別開臉。
“冊那瘋掉了。”張三都被氣笑了,“你和他說,不行就離婚,這種巴話也好意思講出口的?”
“2023年嘞,”張三越說火氣越大,“還有這種老癟三活着啊,新奇的呀。”
說着就已經摸出了手機,一副準備訂機票随後赴美去手撕清朝老僵屍的樣子。
“...三三。”張小鈴打斷張三,她把外婆推出房間,聲音很輕地和張三說,“所以我很羨慕你。”
張三錯愕地看着她。
張小鈴很短暫地笑了一下,一向精致完美的嚴妝之下,張三第一次看見她眼角的細紋,“這是真話。”
父親做的飯一向很好吃,上面每道菜都用了十足的功夫,連豆腐羹都是用文火煨了一上午的。
張愛華把紅燒鯉魚的魚子夾出來,放在張三的白米飯上。
張三把魚子很嫌棄地撥開,“我不吃這個的。”
“補腦子的呀,都是精華。”張愛華說,見張三還是一臉抗拒,一邊數落她一邊把魚子夾給張小鈴,“那給你姐姐吃。”
“你在這裏待多久?”父親問,他正在給外婆喂海鮮粥。
“十來天吧,一個月。”張小鈴說,把魚子吃了,“還沒訂回去的機票。”
“這麽久。”張愛華說,“你老公那裏沒意見啊?”
“回不回去關她老公什麽事。”張三很沒好氣,“又不靠他養。”
“又關你什麽事!”張愛華斥道,“你當你姐姐和你一樣不着調啊,做什麽事情都随心所欲的。”
“你也說說她。”張愛華轉向張小鈴,“都這個年紀了,還腳踩西瓜皮到處滑的...”
張三用力放下筷子,啪的一聲。
“造反了哦?”張愛華瞪起眼睛,“我和你說,我給你安排好了,這裏有家公司你過兩天去報道一下,很穩定的,也不要到處漂了,能攢下幾個錢?”
“哈?”張三很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小阿姨的朋友開的。”張愛華絮絮道,“離得近,住在家裏也方便,都好照應一下....”
“我不。”張三推開碗,站起來,“我不。”
“你不要不知好歹。”張愛華皺起眉頭,聲音也揚起來,“我不能看着你這麽不靠譜下去,你這是把前途當兒戲!好好的工作不要了,咣叽一下跑去跳舞,你現在年輕還能作,你以為你能年輕多久?”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張三努力壓抑着聲音裏的憤怒,“不用你來管。”
張愛華一拍桌子,“你要是能和你姐姐一樣,我也不管你。”
“我吃飽了。”張三感覺這頓飯吃不下去了,端着碗筷就往廚房走。
“你站住!”張愛華氣得聲音都抖了,“我怎麽生下你這樣一個不聽管教的讨債鬼!”
在極度憤怒中,張三莫名想起了那天林月在一片煙霧中對她說的話。
——“如果你不能完全屬于我,我就不能教會你。”
一股強烈的厭煩湧上來,張三回過臉,臉上的表情冷淡到近乎冷感。
“是的,你就是生下了我這樣的貨色。”張三說,“我不屬于任何人,我也成不了任何人,我只能做我自己。”
短暫的沉默,張愛華暴怒,“滾!你快給我滾!”
滾就滾,張三撈起感覺氣氛不對瑟瑟發抖的張國慶,大步往外走。
門一拉開,和原本應該在千裏之外的某個男同志撞了個正着。
李峙左手拎着煙酒禮品,右手拖着行李箱,很有幾分準女婿初次上門的意思。
他有些詫異地看着張三,“你?怎麽穿這麽點就出來了?”
張國慶見到熟人,開心地叫了一聲。
父親和張小鈴聽見聲音,從桌邊起身張望,錯愕地看着李峙。
張三愣了兩秒,反應過來。
“跑!”她把李峙的禮品放在地上,抓着他的手就跑上了車子。
在家人驚愕的呼喊聲中,張三安全帶一系,油門一踩。
老桑塔納爆發出了引擎不該承受的轟鳴,沿着小路就竄了出去。
張三把手機關機,又奪過李峙的手機把聲音靜音,打開了車載音樂。
京韻大鼓在狹小的車廂裏震耳欲聾,這顯然是吳語父親的品味。
張國慶興奮地歡叫起來,張三也莫名忍不住笑,笑這荒誕的展開,就和她的傻逼名字一樣。
李峙靠在椅背上看她,把座位往後調了下,又把張國慶抱在懷裏,很貼心地把暖氣調大了。
等紅燈的時候,張三側過臉看他,笑容帶着幾分挑釁,“感覺如何?”
“原來我還有發表意見的資格,我前面都沒敢吱聲。”李峙摸摸狗頭,表情有些微妙,“我感覺我像是在丈母娘眼皮子底下搶婚...好像也不對,被搶婚?被迫搶婚。”
張三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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