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梁宮。
寒冬臘月日裏的夜色總是比別的時候要更深沉些。
梁璟坐在椅子上, 偌大的宮殿只點了幾顆燈火, 寒風透過那半開的木頭窗棂盡數打進了屋中吹得屋中帷幔飛舞, 就連燈罩內的燭火也被吹得半明不滅。
“咳咳…”
梁璟以手做拳抵在唇邊輕輕咳了起來,他如今才三十,可身子卻連六旬老翁都比不上。
外頭的宮侍聽到聲響忙走了進來,待看到那扇半開的窗棂他心下是微微輕嘆一聲…宮侍走上前把那窗子都合了緊, 而後是又去換了盞參茶才輕聲勸慰道:“陛下,夜深了。”
梁璟未曾說話,他依舊低着頭, 面色寡淡批閱着手中的奏折。
殿中靜谧得很, 唯有那咳嗽聲時不時響起。
宮侍拿着手背抹着眼淚,他是自幼跟着梁璟的, 自然要比旁人更加知曉梁璟心中的苦…陛下自幼便是如此,高興是這樣,不高興也是這樣, 仿佛這世間之事、世間之人都不值得他有什麽變化。
可宮侍卻知道, 有個人在陛下的心中是不一樣的。
每當那個人在的時候…
陛下的心情總是會好些,即便他的面上沒有什麽變化, 可身心卻要比任何時候都要松懈幾分。
只是那個人走得太早也走得太過凄慘。
宮侍看了看昏暗燈火下的梁璟,明明才三十餘歲, 可陛下的身子…他想到這又止不住默聲落淚,陛下如今這幅模樣,何嘗不是在贖罪?
待又過了半個時辰,梁璟才放下手中的禦筆…
他接過宮侍遞來的帕子, 面色寡淡開了口:“晉王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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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侍低着頭接過帕子,聞言是斂下喉中的哽咽聲,恭聲答道:“已讓人八百裏加急去請了,不需幾日便能到了。”
“那就好…”
梁璟看着那晦暗不明的燈火,待過了許久才又淡淡說了一句:“朕的身子總歸還能再撐幾日。”
他這話說完便又止不住咳了起來。
“陛下…”
宮侍跪在梁璟的腳邊,他拿着袖子抹着眼淚,口中是跟着一句:“您吃藥吧…太醫說了,您只要吃藥身子,身子總能好的。”
梁璟從那燈火上收回眼,他垂了一雙淡漠的眼看着宮侍,聲音無波而淡漠:“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這些年他南征北戰,擴疆開圖,梁國百姓富足而安康…
可他卻一宿宿睡不着。
每當他閉起眼睛,出現在他面前的就是滿身是血的蕭觀音…她躺在他的懷裏毫無生息,往日鮮活的眉眼也再無生氣。有時候在夢中她也會睜開眼,靜靜地看着他,可每當他要靠近她的時候,她便又消失不見了。
“咳咳…”
梁璟站起身,他身上的帝服仿佛又寬大了些,可他卻無心去管…
他徑直往外走去。
宮侍知曉他要去哪裏,他剛要跟上去便聽梁璟開了口:“不必跟着。”
“是…”
梁璟輕咳着走出殿門,夜裏的梁宮燈火通明,卻也靜谧得讓人害怕…他一路往前走去,跨過長長的白玉階梯,走過小橋便是未央宮。
未央宮實為皇後之居。
可這處住過的最後一任主人卻是太後,那個已經死了十餘年的蕭太後。
梁璟手中提着琉璃盞一路往裏走去,殿中點着幾顆燈火。他停留在寝宮之外,透過槅扇能看到裏頭的裝飾一如舊日,仿佛未有一絲變化…可還是有變化的,這些年寝宮之內多了不少畫,有早年他畫的,也有這十餘年來新畫的。
他推開槅扇,偌大的宮殿約有百餘幅畫…
梁璟的手撫過那一副又一副畫,畫上都是同一個女子,只是年歲約有些不同,稚女時的歡樂嬌憨,及笈後的嬌豔非常,還有她穿着大紅婚服的樣子。
“蕭觀音…”
梁璟的聲音在這夜色裏越發低沉,像是在壓抑着什麽而顯得有幾分顫抖…他看着畫中的女子,指腹輕輕滑過她的眉眼,而後他合起了雙眼,素來寡淡的面容帶着幾分掩不住的悵然與悲傷。
十三年了,你離開朕十三年了。
…
梁璟還記得初見蕭觀音的時候…
蕭觀音七歲,而他也才十歲有餘。她由人領着來到他的跟前,半歪着頭睜着一雙又圓又亮的杏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聲音還帶着一股子甜糯味:“你是我的夫君嗎?”
那是他們初次見面,卻并不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
蕭家千金,身帶鳳命…出生便已注定是他的妻子。
見到她之前,梁璟并不覺得有什麽,于他而言不管是誰都是一樣的…可在見到她之後,他忽然覺得有這樣的一個小妻子仿佛也并不是一件壞事。
梁璟記得那個時候,他什麽話都沒有說,只是低着頭面色淡然得看着她。
他這樣的表情往常不知道吓退過多少人…
可蕭觀音卻一點也不怕,她不僅不怕還走上前抓住了他的手,從她的小荷包裏取出一顆松子糖似是猶豫了一會才萬分不舍得放到了他的手中…她仰着頭看着他,聲音軟糯,臉上還帶着甜甜的笑:“我請你吃糖,你以後要對我好。”
那顆松子糖是什麽味道,梁璟早就忘記了…
他只記得小丫頭的手肉肉的,摸起來很舒服。
後來的日子裏…
蕭觀音更是常常往他這處跑,小小的身子就跟在他的身後,每回他沉着臉問她做什麽的時候…她便仰着一張明媚的小臉與他說道:“你是我的夫君,我不能讓別人搶走你。”
她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害臊,完全不似他往日見過的那些詩書禮儀浸養出來的姑娘。
他應該生氣,甚至應該斥責她不懂規矩、毫無禮儀…
可看着她那樣明媚的小臉,他卻舍不得了。
他不說話縱容她跟着…
越縱容她的膽子也就越大。
那個時候他想要把這世間所有的好東西都給她,他知道他是喜歡上這個小丫頭了,這個注定要成為他妻子的小丫頭…可世事總是這樣令人無奈,他的父皇召他入宮,原本他以為是要提起他與小丫頭的親事。
卻未曾想到迎來了那樣一道旨意…
他的父皇要娶她,只因父皇的身子越漸孱弱,而蕭觀音的命格恰好可以使他恢複如初。手中握着的權力越大,人也就越發惜命…梁璟往日從未抗議過他的父皇,可那一回他卻生出了抗議。
他跪在父皇的面前,請他收回成命。
那是他的妻子…
他小心翼翼護着、養着,終于等到她長大,他怎麽能舍得她嫁給別人?可他跪了一天一夜卻什麽都沒有等到,他的心腹們勸他要忍…若是真惹了父皇生氣,他這東宮之主的位置怕也做不長了。
他們說“這世間的女人有許多,可皇位卻只有一個…”
而梁璟當時的心中卻只有一句“這世間的女人有許多,可蕭觀音卻只有一個。”
可他終究也做不了什麽,他只能看着蕭觀音身穿鳳冠霞帔朝他緩緩走來,看着她把手放在了父皇的手上…她不曾求他,甚至不曾朝他這處看來一眼,似是根本不認識他一般。
那是他第一次開始貪戀帝王的權力。
仿佛只有擁有了那無上的權力,才能擁有她。
可即便最後他最後擁有了無上的權力,可也無法再擁有她…梁璟至今還記得十三年前,蕭觀音死在他懷裏的那一剎那,鮮血染滿了白玉階梯。而她往日鮮活的面容毫無生氣,紅唇緊緊抿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梁璟記得那一日她滿心憤懑跑到他的殿中,她扯着他的衣袖帶着委屈問他:“梁璟,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他們都說我是勾引你的妖精,可我明明什麽都沒做。”
“你為什麽不去和他們解釋?他們冤枉我,你也不替我解釋。”
梁璟自然知道他們冤枉了她,可他卻多麽希望他們沒有冤枉她…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性子,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從來都是一個人受着。可那回他卻有些不想再受了,他想把自己的心裏話都說與她聽,想告訴她,告訴她…他有多麽的喜歡她。
他再也不想管什麽人倫道德…
他只想不管不顧,把她囚于自己的身邊,讓她一生一世陪伴着他。
外頭的寒風拍打着樹木。
而梁璟也終于從那一段回憶中走出來,他看着畫中的女子,看着那屋中的布景…他抵着唇輕輕咳了起來,待緩過那口氣他才松開手,唇畔輕輕揚了幾分,帶着幾許微弱的笑意他輕輕笑道:“別怕,很快我就能去陪你了。”
…
梁璟于三日後駕崩于建章宮。
傳位诏書早已寫好,而他唯一一個要求便是把那些畫放于他的棺木之中…外頭百官哀鳴不已,可梁璟卻走得很是安詳。
他的唇邊甚至還帶着往日鮮少得見的笑容。
…
“殿下,殿下。”
宮侍輕輕推着梁璟,等看到梁璟醒來他才低着頭恭聲說道:“殿下,蕭家小姐來了。”
梁璟的面上帶着惑然,他看着眼前的宮侍又看了看周圍的布景…
這兒竟是東宮?
怎麽會在東宮?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還有他說的蕭小姐…
宮侍看着梁璟面上的怔楞,心中也有幾分不解,他把手中的帕子絞幹遞給梁璟,口中是跟着一句:“殿下,奴知曉您不喜歡這一樁婚事…可蕭家小姐到底命格貴重,您合該見上一面。”
梁璟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上,蕭家小姐…蕭觀音?
他這是…
回到從前了嗎?
梁璟沒有說話他只是大步朝外走去,身後宮侍還在喚他,可他卻只是一步不停往前走去…嬷嬷領着一個小丫頭朝他走來,待看見他面上也有幾分怔楞,跟着便朝他屈膝一禮口中是言:“殿下。”
“蕭小姐,這就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蕭觀音走上前握着梁璟的手,歪着頭看着他,好一會才開口說道:“你就是我的夫君嗎?”
梁璟一瞬不瞬地看着蕭觀音,他素來淡然的面上此時卻帶着抑制不住的激動,就連那顆心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仿佛下一瞬就能跳出喉間。他竟然真的回去了,回到了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
他看着那一只手手微微收攏了幾分。
蕭觀音未曾聽見他說話,她想了想從荷包中取過一顆松子糖,面上帶着猶豫和掙紮,可最後她還是伸出了手…聲音軟糯:“我請你吃糖,你以後要對我好。”
梁璟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才不至于在大庭廣衆攬她入懷…
他的手握着松子糖,另一只手卻依舊握着她的手,待過了許久他才開了口,嗓音啞然:“好。”
這一次,我再也不會讓別人搶走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原本是想be的,想想還是舍不得,現代的狗皇帝和蕭太後活的太幸福,也舍不得讓古代的狗皇帝孤苦一生——不對已經孤苦一生了,所以就這樣吧,重活一次,這一次希望他們好好的。
那麽這本書自此是完結了,很愛你們這一路相伴,哭唧唧~我知道你們很想打死我。之前承諾的開車,我争取過完這個年在微博發布,別打我了,大不了給你們40米大刀(T ^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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