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臨陽之危

第5章 臨陽之危

戚玉霜吹了吹劍鞘上的土,別回腰間,一擡頭正好對上周顯漆黑的眼瞳。

周顯的眼睛本就生得好看,如今專注地注視一個人,尋常人極難有抵抗之力:“那劍,是什麽?”能以劍身對抗門閘千斤之重,絕非凡品,宮禁所藏名劍,他見過不少,卻從未見過這樣的神兵利器。

“什麽劍?”戚玉霜裝傻。

周顯用手一指她腰間。

“看錯了吧。”戚玉霜雙手把住他的肩膀,把他強行轉過身去,“那是我砍柴的柴刀。”

周顯:“……”

他發現這位陳姑娘,別的能耐不說,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真乃他平生所見第一。

剛才那對母子上前連連道謝,老婆婆甚至想要給她們跪地磕頭。戚玉霜趕緊扶起老婆婆,那婦人淚水盈盈,一邊感謝,一邊也要行禮。

戚玉霜看到婦人要哭,頓時頭大,她猛地把周顯往前一推,在他耳邊小聲說道:“你應付一下。”

周顯被她這麽一湊近,淡淡的氣息吹在他耳朵上,頓時耳垂染上紅暈。他頓覺羞惱,想說戚玉霜兩句,卻發現這人早就跑遠了。

周顯這樣大儒教導出來的儲君,在禮儀和待人處事方面,自然是樣樣周全的。他無奈頂上,涵養極佳地安撫了婦人與老婆婆。待他回頭尋找戚玉霜時,卻發現她正蹲在牆角逗那個孩子。

“阿牛,你多大啦?”

阿牛早已沒了剛才沖出千斤閘的勇氣,想來現在才意識到自己舉動有多麽危險,聲音蔫蔫的:“我已經五歲啦。”

“哦?阿牛很厲害嘛。”戚玉霜真心誇贊,“這麽大就敢去救你娘,勇氣可嘉。”

阿牛歪着頭,小手扭在一起,細聲細氣地說:“阿牛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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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怕不怕我?”戚玉霜做了個鬼臉。

阿牛咯咯笑了起來,把手裏不知道是哪裏撿來的小石子鄭重地放到戚玉霜手掌上:“姐姐這樣貌美,又是阿牛的恩人,這個給姐姐做定禮。将來阿牛長大了,回來娶姐姐做妻子!”

戚玉霜哈哈大笑。周顯清秀的一張臉黑成一片,踏雪用頭拱了拱他,他回過頭,正好和戚玉霜的愛馬對上了視線。踏雪烏黑的大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他,忽然偏過頭,柔順地蹭了蹭他的手。

周顯有些驚訝,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踏雪的馬鬃,踏雪的眼中卻仿佛有靈性般,輕輕打了個響鼻,慢慢踱步過來,示意他可以牽自己的缰繩。

周顯心中愈發泛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陳姑娘飼養如此良馬,多半是一位軍戶之後,戰馬認人,非其主不得靠近,可她的馬,為何會如此親近自己,就仿佛……

戚玉霜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他聽到戚玉霜頗為驚訝地“咦”了一聲,這才回神,若無其事地轉回頭,對阿牛的母親不鹹不淡地加了一句:“孩子受了驚吓,夫人還是快些抱他去休息吧。”

阿牛神情頗為凄楚,像是被棒打的苦命鴛鴦,直到被母親抱走,都還戀戀不舍地望着戚玉霜的影子。

戚玉霜拍了拍踏雪的馬鬃,道:“你倒是親近他。”

她這句話說得不明不白,像是有一種別樣的意味蘊含在裏面。周顯手指微微一動,腦中剛閃過一道含糊的念頭,忽然聽到城外馬蹄聲震耳欲聾地傳來,越來越近,沉重得像是響在耳畔的驚雷。

周顯道:“接下來該當如何?”

戚玉霜神色并不見緊張,只是微微皺眉:“犬戎騎兵擅長馬戰,但面對高牆城池,攻擊手段比較薄弱。這臨陽的縣令只要不是蠢貨,固守待援,等朝廷大軍到來,圍困自然可解。”

周顯不疑有他,點了點頭,又問道:“今晚借宿何處?”

戚玉霜耳朵聽着城門外犬戎大軍尖嘯聲與轟砸城門的沉重聲音,口中回道:“問問看吧。”

兩人挨家挨戶敲門,許多人家見到他們是一個姑娘帶着個半大少年,都連連搖頭,委婉地拒絕了他們借宿。

戚玉霜絲毫不以為意,對周顯解釋道:“大家看到犬戎圍城,都在囤積自家口糧,誰也不想這時候留外人止宿。”

周顯默默聽着,心中卻有些微動。

陳姑娘性子爽快,絕不吃虧,不想卻在這種事上如此溫和體恤。

最後兩人找到了一間無人居住的廢棄老屋,戚玉霜拍了拍床上的灰:“将就一晚吧。”

周顯用手在床沿觸了一下,沾了一手的灰塵。戚玉霜知道他自幼潔癖,好言道:“你只要把床掃出來,今天晚上把床都讓給你睡。”

“你呢?”

“我給你守夜,或者打個地鋪,反正不妨礙着你。”

她給自己守夜?周顯覺得戚玉霜這個人奇怪得很,好像處處都把他當成一個小孩似的。

周顯想要反駁,戚玉霜卻早已出了房門。他只好默默地把嘴裏的話咽了下去,開始擦拭床鋪。那種異樣的情緒從喉嚨到心裏轉圜一周,悶悶地壓在了心底。

待戚玉霜從外面溜達了一圈回來,進門剛把一個包袱放下,就聽到周顯淡淡的聲音:“去哪裏了?這麽晚才回來。”

剛一出口,周顯又懊惱起來,這話說得,好像他是那些深夜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室似的!

戚玉霜樂不可支,抓住機會逗他道:“我才一會不在,這就害怕了?”

她不過是去确認了一下陳家村老少和戚玉雲的安全,沒想到這孩子就擔心起來了。

周顯決定閉嘴不再理她。

老屋唯一的好處就是雜草叢生,戚玉霜将踏雪在門邊一系,踏雪自己就開始啃起了草葉。她搗鼓了幾下,用重物把院門堵住,然後把那個包袱抱到了屋內。此時周顯已經支撐不住,躺在床上睡熟了。

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周顯把床擦得一塵不染,冬天的夜裏格外寒冷,他心中估摸是不想睡在滿是灰塵的被褥中,但又不願意給她添麻煩,便沒有說出來,只是裹着自己的外衣,縮在床角沉沉睡去了。

他本就生得秀麗,眉眼雖然還未完全長開,已經能窺見未來将是如何秀逸絕倫。

一天一夜的追殺,一路提心吊膽,周顯睡得極不踏實,眉頭蹙起,眼球一動一動,雙手攥成拳,像是在夢裏回味着驚心動魄的危險。

戚玉霜嘆了口氣,坐在床邊,解下外衣,動作輕柔地把他整個人裹了起來,掖了掖衣角,只露出周顯一張清秀的面頰。

她輕聲呢喃道:“睡吧,有我在呢。”

……

周顯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夢到鋪天蓋地的犬戎騎兵跟在身後追殺自己。

忽然間,他仿佛聽到一聲凄厲的尖鳴,耳邊嘈雜之聲越來越近,像是要把他吞噬的浪潮。

“……!”他猛地從夢中驚醒。

一只修長的食指忽然抵住他的嘴唇。

“噓。”戚玉霜的面孔在昏暗的月光下極為冷肅,露出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表情。

他沒有出聲,兩個人在屋中一動不動,靜靜聽着遠處城牆外此起彼伏的高聲大笑和呼喊:

“城中百姓聽着!你們的縣令大人趁夜想要逃跑,被我們将軍抓住,已經砍了他的腦袋!識相的趕快投降,留你們一條活路!”

“連你們城裏最大的官都跑了,你們還抵抗什麽?趁早投降吧!”

“現在投降,饒你們不死,如果再敢固守反抗,等城一破,爺爺們殺将進去,殺你們個雞犬不留!”

犬戎派上了會說漢話的兵士,在城外輪番叫罵着。

周顯偏過頭望去,見戚玉霜凝視着窗外火光,面色寒冷如鐵。

臨陽縣地處骁山一線,城牆高而厚實,雖然比不上鎮北關那樣的雄關,卻也有支撐半月的自保之力。

這也是戚玉霜之所以說,只要臨陽縣令不是蠢貨,固守待援,臨陽之圍自然可解的原因。

千算萬算,沒想到如今的臨陽縣令,居然真的是一個膽小如鼠的蠢貨!

他竟被犬戎騎兵直接吓破了膽子,趁着深夜打開城門,想要獨自逃走!

如今他落入犬戎手中被殺,犬戎利用他的人頭向城中示威。城中官吏乍然群龍無首,面對犬戎大軍的威脅,定然大亂!

戚玉霜猛地起身,向門口大跨步而去。

“我和你一起去。”周顯突然高聲道。

戚玉霜回過頭,“小公子,這種事還是留給我們大人去處理吧。”

周顯面色十分嚴肅:“我也可以盡一份力。”若到必不得已之時,他可以自曝身份,用自身引開敵軍,保一城百姓平安。

戚玉霜心中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緩緩呼出一口氣,輕輕笑了一聲:“那好吧——真是,唉,後生可畏啊。”

不愧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不愧是元慧皇後所出、大孟的東宮太子。

他應該有這份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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