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同乘一騎

第4章 同乘一騎

戚玉霜幼年喪母,皇後娘娘與戚夫人在閨中時是金蘭之交,聽聞消息悲痛不已,将戚玉霜接進宮中,帶在膝下親自撫養。

戚玉霜其人,生下來就會笑,剛會走就想跑,天生的膽大包天。從前有戚老将軍嚴厲管教還好,自從進宮失了約束,皇後娘娘憐她年幼喪母,格外地溺愛,更是上房揭瓦,無惡不作了。

小太子周顯出生後,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這混世魔王的氣息,一見到她就哇哇大哭。說也奇怪,戚玉霜對比自己強的大人滿懷着躍躍欲試的挑戰精神,但對比自己弱小的,比如她的幼妹、她飼養的小馬,卻充滿了一種奇特的憐愛心态——襁褓中柔弱的太子殿下不幸也屬于此列。

戚玉霜覺得這孩子打出生起,就被保護得密不透風,小小年紀長成了一副端莊穩重的樣子,着實無趣得很。太子剛學會上馬,戚玉霜就抱着他騎馬兜風去了。

那時候的周顯還是個骨骼綿軟的孩子,縮在她的懷裏,雪白的臉頰上泛起激動的紅暈,一邊維持着太子殿下的架子,一邊又忍不住探頭向外看兩側呼嘯而過的風景。

光陰轉瞬而過,一別經年,昔日在她身後喊着“戚姐姐”的孩子,竟已然長成一個俊秀的少年了。

周顯漆黑的瞳仁裏霧氣氤氲,仿佛有無數陳年的畫面在腦海中紛亂地劃過,最終卻被冰冷的水面阻隔在了其下。

他勉強按捺下腦海中跌宕的思緒,儀态嚴謹地起身下馬,端端正正向戚玉霜行了一個禮:“多謝姑娘相救之德。”

戚玉霜仔細打量了他半晌,看他估計是沒有認出自己,心中感嘆一聲:時人說小孩子是最養不熟的,果真如此。當年如何吭哧吭哧地黏人,如今數年過去,竟全忘在腦後了。

她搖了搖頭,無奈道:“犬戎為害北疆,人人得而誅之。今日正好遇見,何必言謝?”

這次近距離聽到戚玉霜的聲音,周顯神情微微一動,忽然道:“姑娘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戚玉霜笑道:“戚公祠一見,公子莫非忘記了嗎?”

周顯一怔,道:“原來昨日祠中長嘆之人,竟是姑娘。”

他的目光不由得掃過戚玉霜的面容與打扮,那種奇異的熟悉感再次湧上了心頭。那日他站在戚公祠門外,聽得其內有人輕聲長嘆。那聲嘆息中,包含了一種沉痛複雜、欲語而還休的意味,不知為何,只聽聞一聲,便令人心中酸楚,幾欲堕淚。

能發此長嘆之人,胸中必有丘壑。因此,他才出聲喚住了那人,只可惜對方似乎不欲見面,飄然離開。沒想到不過一日,竟在此相遇,搭救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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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玉霜道:“不過是牢騷人發牢騷語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周顯眉頭微微一蹙,剛想繼續說些什麽,卻被戚玉霜打斷:“如今這北疆地界不太平,我送你一程。今天天色太晚,不知道還有多少犬戎人在外面,我們先去最近的臨陽縣城投宿,明天天亮後再趕往鎮北關。”

周顯細密的睫毛微微一動,有些訝異:“姑娘怎麽知道,我要去鎮北關?”

戚玉霜卻沒有再理會他的話,拍了拍馬背,道:“小公子,怎麽還不上馬?”

周顯這才注意到她的動作,雙眼微微一凝:“我豈能自己上馬,讓姑娘步行?還是姑娘上馬,我來牽馬吧。”

戚玉霜終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公子說笑了,這麽遠的距離,當然是一起騎馬了。靠雙腿走到臨陽縣城,是要走到天亮嗎?”

周顯一怔:“這……男女同乘一騎,恐怕于禮不合。”

戚玉霜心裏好笑,嘴上調侃:“剛才乘都乘了,抱都抱了,小公子現在才知道于禮不合?太晚了吧。”

周顯雪白的面頰頓時泛起一片紅暈,羞惱道:“你……”

他剛才确實被戚玉霜抱在懷裏躲避箭雨,她柔軟卻有力的手貼在他後頸上,他甚至都能聞到戚玉霜脖頸間淡淡的香氣……

戚玉霜見他終于露出一點往日的少年情态,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命重要還是禮法重要?快上來吧。”

周顯別無辦法,只能先坐上了馬。戚玉霜随後一踩馬镫,跳到踏雪背上。

相比于周顯儀态端方的上馬方式,戚玉霜上馬的姿勢可謂毫不講究,随心所欲。周顯忍不住想說話,又想到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只能暫時按捺下去。

戰馬向前飛奔,戚玉霜習慣性地微微俯下身,減輕風力的阻礙,卻忘了身前還有個半大少年,這一俯身,周顯身體立時僵硬,為與她保持距離,也不得不向前傾身。

然而,就算他直挺挺地繃緊着後背,依舊能感受到,在這一方狹窄的馬背上,戚玉霜的氣息如同戰馬的掌控者一般,無處不在,萦繞着他的耳畔,如同拂過心尖的春風,催動着胸膛中的心髒不斷地砰砰着。

周顯的耳垂紅得幾欲滴出血來,這個姿勢,他仿佛坐在了戚玉霜的懷裏,幸好他面朝前方,背對着戚玉霜,否則他通紅的面色,恐怕全都要讓她看了去。

他這廂天人交戰,戚玉霜卻渾然不知,單手握着缰繩,姿态輕松,甚至還有功夫和他閑談:

“你為何會被犬戎追殺?”

她話語中絲毫沒有問他身份的意思,周顯心中有些疑惑,沉默片刻,道:“我乃行商之子,名喚周二,從戚家村返回途中,在塗竹嶺山下,遭遇犬戎敵軍。逃亡之下,不想來到此地。”

塗竹嶺?戚玉霜腦海中頓時将周顯的行蹤連成了一條直線:戚家村位于骁山西麓,他若是要返回鎮北關,必經塗竹嶺、埋劍山,過臨陽城,回返鎮北關。

塗竹嶺到鎮北關一線,正是骁山最後一道防線。

骁山月前,第一道防線骁山關被王奇拱手相讓。所幸有楊元禮老将軍守住蒙崖關,正面對抗犬戎大軍,這才保住了骁山第二道防線。如今皇帝禦駕親至鎮北關,大軍屯紮。不日即将調兵北上,增援蒙崖關等關隘。而塗竹嶺,正與蒙崖關相對,周顯在塗竹嶺下遭遇敵軍,莫非蒙崖關……

戚玉霜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沉。

直到周顯的聲音響起,才将她的思緒喚回。周顯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正試探性地輕聲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戚玉霜将心中的不安壓下,沒有顯露出分毫,語氣中依舊是一派輕松之意:

“我姓陳名雙,陳家村人士,就住在你方才經過的埋劍山下。”

周顯“嗯”了一聲,從戚玉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泛紅的耳垂,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戚玉霜心中納悶:和女子說句話就臉紅,以前倒不知道,這孩子竟是這麽羞澀的一個人?

臨陽縣城就在陳家村以東十五裏的地方,以踏雪的速度,戚玉霜估摸着一個時辰就能抵達。

忽然,戚玉霜隐隐覺得馬背有些許不同的戰栗。

這種顫抖的節奏!

仿佛應和着她的預感,從地底開始逐漸傳來一種沉悶的聲音,帶着異常韻律的節奏,從遠方越來越近。

戚玉霜猛地勒馬回頭。

曠遠的山野草原,在夜色中鍍上了一層沉悶的暗色,随着風一直延伸到天際盡頭。

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黑壓壓的影子鋪天蓋地,沿着那天地一線,緩緩現出了身形。

戚玉霜的瞳孔在一瞬間幾乎縮至針尖大小。

犬戎大軍……到了。

數千匹戰馬踏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從地底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

戚玉霜下意識伸手,捂住了周顯的眼睛,大喝一聲:“駕!”

踏雪快得像是要直接飛起來,四蹄踏在地上,宛如一道道追魂奪命的鼓點。

臨安縣城隐隐的輪廓已經在夜色中顯現出來。

周顯沒有躲開戚玉霜的手,他聲音極為冷靜:“是不是犬戎大軍已至?”

戚玉霜正策馬疾馳,抽空回了一句:“不錯。”

也不知她是說周顯的猜測準确,還是稱贊周顯竟能做出這麽精準的判斷。

周顯眉頭蹙起:“犬戎大軍怎麽會來到臨陽縣城?”

戚玉霜道:“有關隘失守了。”

骁山防線,是沿着骁山山脊築成的烽火防線。骁山山勢極為險峻,想要翻越只能走已經開辟好的路線。犬戎并非是奇兵天降,而是大軍直接壓境,說明不是走山間小道奇襲入關的——那樣人數太少了。

而此時鎮北關的皇帝大臣們,多半還蒙在鼓裏。

周顯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雙眉緊緊皺在一起。戚玉霜補充一句:“看這個兵力數量,多半還不是犬戎主力。”

周顯一愣:“你連這都能看出來?”

說漏嘴了,戚玉霜趕緊岔開話題:“先進臨陽縣城。臨陽城高壁厚,足以支撐數日。”

奔到城門口,大群百姓正如潮水一般湧來,男女老少哭叫推搡之聲響徹四野。

“犬戎到了!”

“蠻子殺來了!”

百姓昏頭昏腦地向城門口沖去,臨陽縣城上卻已經響起了號角聲。

敵襲!

瞭望臺觀察到了敵蹤,準備關閉城門!

百姓們哭泣混亂,手忙腳亂地往城門裏沖,戚玉霜把周顯按在馬背上,自己步行牽馬向前,努力在人群裏保持着平衡,跟在人群最後,不讓踏雪踩到人群中的老弱婦孺。

在一片亂聲中,城門上方傳來沉悶的聲音。

“吱呀——”

守城的士兵推動了絞柱盤,千斤閘開始徐徐下落。

戚玉霜牽着馬,跟在人潮末尾進入縣城。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孩童的哭聲:“娘!”

原來是一位婦人不小心摔倒,落在了城門的千斤閘外。千斤閘距離地面只剩三尺有餘,那孩童身量矮小,猛地從千斤閘下方的空間鑽了過去。

“阿牛!我的孫兒!”一位老婆婆動作顫顫巍巍,哭着向千斤閘撲去。

戚玉霜一把将她拉住。

千斤閘一旦徹底落下,一時半刻根本無法再開啓。

眼看婦人和還孩童就要被關在城門外,面對黑壓壓的犬戎騎兵。戚玉霜倏地回身,從腰間一抽,漆黑的的長劍豎立地上,狠狠頂住了千斤閘落地前最後的縫隙!

“陳姑娘!”周顯雙目一震。

周圍百姓驚叫出聲!

一旦被壓到,後果就是粉身碎骨!

這個年輕姑娘,竟然妄圖用人力阻止千斤之重的閘門!

劍身承受着極為駭人的重量,發出隐隐的金石之聲,像是有龍盤踞其上,嘶聲長嘯!

戚玉霜雙手穩穩撐住劍身,喝道:“還不進來!”

那孩童卻像是看傻了眼,愣愣地站在當場。

周顯飛身下馬,一手一個,一把将孩童與女子拉進城中。

“砰!”千斤閘重重砸在地上,塵土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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