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良藥苦口

第30章 良藥苦口

戚玉霜年幼喪母, 被元慧皇後養在膝下。元慧皇後出身清流名門,賢良淑德,性極溫柔, 但高貴妃得盛寵多年, 與她向來不睦。

當時元慧皇後身懷有孕,這一胎坐得十分不穩, 戚玉霜自小習武不辍,洞察力極其敏銳, 幾次為元慧皇後擋下了宮中的算計與暗害, 令元慧皇後大為感激。

她将戚玉霜接進宮撫養,只是出于與戚夫人的金蘭之情, 并沒有太多利益的算計。但戚玉霜屢次出手相救, 令元慧皇後心中感念,曾經多次說,這一胎多虧了戚玉霜才能保下來。等孩子出世, 一定要認戚玉霜做義姐。

于是小太子周顯還沒出世, 就已經被迫背負上了一位不靠譜的恩人兼義姐。

對于這件事,天奉帝自然是贊同的。

戚家手握兵權,三代相傳,滿門忠烈,在大孟聲望極高。太子如果自幼與這樣的忠良之臣關系親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在天奉帝的為人信條裏,有能倚靠的忠臣良将,那是為帝者的上上之選,只要選出好的人治理江山, 皇帝本人, 又何必親自再勞心勞力呢?長此以往, 不就真成了堯舜那樣——“垂衣拱手而天下治”的聖人了嗎?

不過,那時的戚家,雖然外表看着顯赫已極,但內裏已經是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破棉絮了。

二十年前,戚家衆将在函嶺之戰中滿門殉國,諸位叔伯甚至大多都還沒成親,就更沒有子嗣留下。滿門男丁、勇将輩出的戚家,一下子竟淪落到了一脈單傳的可憐局面。

世子戚定遠繼承鎮國公位,與戚夫人生下了兩個女兒。但在戚夫人去世後,戚定遠悲痛至極,不願續娶,膝下只有戚玉霜、戚玉雲這兩個女兒,長房一脈眼看着也要斷絕在這一代。

人人都說,戚家要從此絕後了。

開國以來累世顯榮、世不降等的鎮國公戚家,竟然落到了這般田地。

于是,就有人把目光投注到了戚家的後院。

戚家長房雖然無子,但老國公戚玄還有一個庶子養在後院,名喚戚定省。戚定省是老國公的妾室柳姨娘所出,雖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卻從小不愛習武,只說喜歡讀書。可惜讀了這麽多年,幾次下考場,也沒有考下半點功名。戚家家風清正,戚定遠更是秉性剛直,絕不為他徇私打點。因此,早年柳姨娘為了兒子,與戚定遠鬧得很不愉快。

如今的鎮國公戚定遠雖然沒有子嗣,但戚定省卻生出了一個兒子,喚作戚勝,這也是戚家年輕一輩唯一的男丁。

不管是柳姨娘,戚定省,還是戚定省的夫人柳氏,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戚勝就是下一任襲爵的鎮國公。同樣的,京中的人們也是如此認為,下一代戚家的國公之位,幾乎已經沒有懸念,想給戚勝說親的人,簡直要踏破了戚府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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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周顯曾經聽戚玉霜親口提起過戚勝,她的口吻中帶着十分的不屑:

“勝哥兒那個酒囊飯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讀書又不成,還指望我二叔養的好兒子給戚家頂門立戶?給大孟鎮守北疆?”

“那犬戎人可要活活笑死了。”

彼時她正坐在牆頭,雙腿垂下,一晃一晃,右手裏拿着一個新鮮的果子。

她似乎對家中之事不願多談,飛速地轉換了話題:“殿下,今天又讀到哪了?”

周顯一出生,就被立為太子。天奉帝雖然最寵愛高貴妃,但是在嫡庶之事上從不含糊。周顯三歲啓蒙,四歲誦經,五歲讀史,天天埋頭在禦書房學貫古今,鑽研天理人事之變。

只可惜,還沒有來得及讀到大孟立國以來的光輝歷史,戚玉霜就要離宮了。

那時候的周顯還不明白,為什麽戚玉霜要離開這錦繡繁華的宮室,去往那樣一個北風刺骨的苦寒之地。

臨行前,戚玉霜偷偷把他抱上馬,捂着他的嘴小聲道:“殿下,你可別說出去。”

她把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拐帶到了禦馬場,單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拉着馬缰,低喝一聲:“駕!”

那匹西域進貢的照夜玉獅子跑起來像一片雪白的流影。

周顯第一次坐在這樣的快馬之上——不是有人為他牽着馬慢悠悠踱步,而是真正撒開四蹄、疾馳如電的奔馬。

戚玉霜笑道:“怎麽樣,殿下?”

周顯小臉激動地泛起紅暈,卻又努力板着臉維持着儀态,與呼嘯而過的狂風做着殊死的對抗。

戚玉霜看着他的樣子哈哈大笑,笑聲在風裏響傳四野,她附在周顯耳邊輕聲道:“殿下,将來我執掌了三軍,就讓天下都效忠于你,好不好?”

周顯猛然怔住,想要問戚玉霜話裏的意思,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于是,在他思量一夜,決定好好勸勸戚玉霜,讓她不要再做此驚人之語時,宮人告訴他,戚玉霜早已于昨夜啓程,随父出征,趕赴北疆前線。

這一去,就是很多年。等他再一次見到戚玉霜,已經是邙谷之敗後。

他們之間,每一次分別,好像都是這樣——

因緣際會地開始,不告而別地結束。

這時,解藥被拿了過來,這才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短暫的凝滞。

戚玉霜接過碗來,遞到周顯唇邊:“先把藥喝了。”

冰涼的碗沿壓在周顯唇上,他微微睜大眼睛,剛一張嘴,想要略微反駁一下,苦澀的解藥當即湧入了他的口中。

戚大姑娘明顯是沒伺候過人,一朝心血來潮想要溫柔一把,手法極其粗糙,傾碗的速度差點沒把藥湯灌到周顯鼻子裏。

周顯抓住機會剛說了一個“你”字,差點沒被嗆到,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怎麽了?”戚玉霜吓了一跳,連忙托着他的後頸,給他拍背順氣,“你要說什麽?”

算了。

周顯心中嘆息一聲,心道:能讓戚少将軍親手喂一碗藥,說出去也不知能羨慕死多少人。

據侍候他的老宮人說,他兒時生病發熱,戚玉霜作為義姐,也曾經在半夜照顧過他,不過結局之慘烈,無法言表,最後竟活生生把他氣出了一身汗,第二天便退了燒。

時隔多年,她在生活上,竟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周顯心中有些想笑,胸口卻還在微微顫動,他又咳了兩聲,越回憶越覺得頭痛,七年前落水的冰冷與窒息感仿佛在不斷侵蝕着他的大腦,令他感覺到一陣又一陣的眩暈,但周顯面上卻并未顯露出絲毫,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用臉側輕輕蹭了蹭戚玉霜的手心,微微開啓雙唇,好讓戚玉霜發揮。

戚玉霜不明所以,只覺得周顯這個虛弱的模樣乖巧得很,令人慈心大起,頓時安慰道:“沒事的,喝了這藥便好了。”

又哄上孩子了,周顯心道。

戚玉霜沒有注意到周顯本就蒼白的面色上還能有各種變化,她捏了捏他的手腕,過了一會,見他手指還是有些綿軟無力,愁道:“殿下,感覺如何了?”

汪合下的應該只是普通的蒙汗藥,一劑解藥下去,應該很快就能好。

周顯沒有說話,靜靜搖了搖頭。

這屋裏又是灰塵,又是血污,不僅味道難聞,人來人往,也不利于周顯休息。

戚玉霜笑道:“要不我抱殿下出去?”

周顯:“……”他已經不是幾歲大的孩子了,為什麽戚玉霜總還是像當年一樣,試圖用哄小孩的方法哄他?

戚玉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院外适時地傳來馬蹄聲,戚玉霜心想,好呀,剛要指派活,就有人送上門來了。

只見體格壯碩的孫信忠指揮着一輛車駕挪進府門,大步走進院子,高聲道:“太子殿下,少将軍!”

“在這裏。”戚玉霜回了一聲,表示聽到了。

看來太子獲救的消息已經傳到了皇帝耳朵裏,派孫信忠這位鎮北關目前最能打的副将軍來接周顯。

戚玉霜與孫信忠面面相觑,略有一些尴尬。

孫信忠對她足夠尊敬,是因為她曾經的身份與功績。剛才在鎮北關外,孫信忠也成功配合了這一出計策。但他心中對她究竟看法如何,戚玉霜大致也有數。

孫信忠可是盧辭的副将,作為副将,一般與主将關系不能說親如兄弟,也至少心意相通。盧辭對她仇深似海,孫信忠若能真的對她沒有芥蒂,才是奇哉怪也。

不過,盧辭的傷勢究竟如何,戚玉霜心裏還是有點挂懷,她也不扯幌子,很直接地向孫信忠問道:“孫副将,文藻的傷勢如何了?”

盧辭表字文藻。戚玉霜和他一起在北疆長大,一向張口就叫他的表字。孫信忠聽到這個問題,黝黑的面龐略微抽搐了一下。

少将軍,您還真敢問,一開口就問盧将軍的傷勢。等盧将軍醒來,看到眼前這一切,不知道會不會氣得重新暈過去。

他甕聲甕氣地回答道:“盧将軍已有醒轉的征兆,郎中說,今日應該就能蘇醒了。”

這倒是個好消息,戚玉霜面上神情一松,盧辭身上的傷,沒有傷及真正的要害,只要好好調養一陣,應該過不了多久就能恢複。

她轉過頭,對周顯道:“殿下上車吧,讓孫信忠扶您起來。”

周顯輕輕反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前幾日亦請禦醫為盧将軍看診,說是只要醒來便可無恙。如今,你盡可以放心了。”

戚玉霜笑道:“那我便替盧文藻,先謝過殿下了。”

周顯一愣,清冷的桃花眼微微睜大,怔怔地看着戚玉霜唇邊的笑意。

她替盧辭,謝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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