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疏不間親

第31章 疏不間親

古人雲, 卑不謀尊,疏不間親。他本以為,自己與戚玉霜一同長大, 情同姐弟, 當遠勝于旁人百倍。不想在戚玉霜眼中,他相比盧辭, 竟是更疏遠的一個。

仔細想來,也确實如此。他久居深宮之中, 只能等待着戚玉霜偶然心血來潮, 提筆而書的信件,通過一道道大小驿站, 輾轉大半個月, 傳到他的手中。等他拿到之時,戚玉霜早已換防到了另一處,大軍揮師而過, 留下無數激越的戰績與赫赫的傳說。而他只能從簡短的文字中, 努力去想象着塞北的天空與草原,落日與雄鷹。

她最為光耀的時刻,盧辭都站在她的身後,成為屬于她的傳說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盧辭是她交情過命的同袍,世交之誼的兄長,沙場之上,并肩作戰,出生入死。在戚玉霜心中,必然是比一個義弟要親近百倍的。

周顯心中方燃起的那一簇微小的火苗, “喀嚓”一聲, 輕輕地熄滅了。

他低下頭, 唇角微動,用極小的聲音道:“他當年對你……”

七年前,盧辭懷抱父親靈位,狀告戚老将軍之時,可曾考慮過她?又可曾考慮過半分的舊日情誼?

戚玉霜心中自然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

七年前,盧老将軍戰死,盧辭拼死殺出,身受重傷。她連夜照顧,生怕她一眨眼,盧辭就咽下了胸中的最後一口氣。

可惜,還沒有等到盧辭醒轉,戚老将軍就帶她離開了北疆,回京負荊請罪。天奉帝的震怒乃是預料之中的事情,當時她身在獄中,心态本還平和,夜間,卻突然有獄卒點起燈火,輕輕叫醒她,顫聲道:“少将軍,戚家……完了!”

她一怔。

素不相識的獄卒手顫抖得令人緊張,每一個字,都仿佛響在她的耳畔,又仿佛極為遙遠,隔着一層朦胧的煙霧,轟隆隆地響起:

“盧隐将軍的夫人攜其子跪于宮門前,狀告戚家。盧小将軍一身重孝,懷抱父親靈位,差點一頭碰死在階下。如今陛下驚動,再次震怒,恐怕、恐怕是……”

周顯的聲音,猛然将戚玉霜從回憶中拉出,他關切地盯着她的面色,道:“你怎麽了?”

戚玉霜搖了搖頭。

周顯自責道:“抱歉,我一時失言,不該提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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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玉霜嘆息一聲,道:“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他,非他之過也。”

“以後不必再提。”

周顯默然。

就在說話之間,孫信忠已經走了過來。周顯在孫信忠身上扶了一下,沒有說話,徑自上車去了。

戚玉霜在院中尋了一匹馬,翻身上馬,溜達到車駕前,準備送周顯回去,卻看到周顯在車裏伸出手,把簾子一放。

得,全遮住了。

戚玉霜騎着馬轉了一圈,想從車簾縫隙裏偷窺一下周顯的表情。結果周顯像是早有準備,兩邊簾子放得嚴嚴實實,人在裏面一聲不吭。

戚玉霜無奈,稍微提起一點聲音,對孫信忠道:“孫副将,那就勞煩您護送太子回去了。”

孫信忠撓了撓頭:“少将軍,那您……”

戚玉霜眼風微微一瞟周顯的車駕:“我這就走了。”

“什麽!”孫信忠大驚失色,“少将軍,您都已經回來了,難道還要走嗎?”

戚玉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孫副将,您稱我一聲少将軍,是顧念往日的情分。我如今并非什麽少将軍,豈能在此久留。早晚要走,早一時晚一時,又有什麽分別?”

她此言一出,孫信忠登時大驚:“少将軍,您方才回來,又要走麽?若是末将無禮,有得罪之處,末将向您賠罪!”

如今盧将軍還未醒來,汪合通敵之事暴露,原鎮北關大将王百用身受重傷,城中根本沒有可用之将,如果戚玉霜現在走了,鎮北關該怎麽辦?

戚玉霜道:“與你無關。”

孫信忠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明白了戚玉霜的意思:戚家當年的事,換做是誰,都要心中不忿。她戚玉霜不怨恨也就罷了,怎麽肯再為朝廷出力?

孫信忠張着嘴,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只能幹巴巴地說道:“那您這次為什麽還……”

為什麽還出手救駕,擒殺汪合呢?為什麽大小數戰,幾度操心勞力呢?

戚玉霜聽到他的話,目光微微一暗,沉默不語。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她心中所想,周顯明白,旁人卻未必明白。

但這種話沒必要對孫信忠說,更沒有必要對旁人解釋。她平生信念,不過求一個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民。尋常人如何看她,她并不在意。

戚玉霜心中輕輕嘆息,有些勉強地笑了一聲,提起精神,道:“當然是為了車上的那位。”

她努努嘴,眨了眨眼睛,語氣表現出一副很失落的樣子:“他現在脫離危險,自然也是我離去之時了。”

話音落下,戚玉霜擺了擺手,一拉缰繩,掉轉馬頭,道:“孫副将,替我轉告盧文藻,就說他若是守不住這鎮北關,我戚玉霜一輩子瞧不起他。”

“嘩啦”一聲,車簾被猛地掀開,周顯的臉出現在車窗旁,他的下唇上有一排淺淺的牙印,像是剛剛用牙齒咬着嘴唇,在反複糾結着什麽。

外面的對話,他都聽在耳朵裏。戚玉霜的聲音仿佛一根根彎連不斷的小鈎子,一字一句,那麽清晰地貫進他的耳中,令人忍不住想把每個字一筆一劃地拓下來印刻在腦海裏。

戚玉霜說,這次出手,是為了他。

這句話反複在周顯的心裏回蕩,帶着一陣陣回音,把他心中方才勉強壓下去的心緒攪了個地覆天翻,蕩開一圈圈淩亂的漣漪。

他仿佛着了迷似的仔細回味這幾個字,竟然從中品出一點難以啓齒的甜味。

雖然戚玉霜的意思,他心中清楚,不過是借他作個幌子。但這種獨一無二的滋味,真的容易讓人産生出一種眩暈的幻覺——

在她的心中,他有着舉足輕重的一席之地。

比什麽盧辭,什麽其他人,都要重要,值得她棄劍相救,以命換命。

盧辭怎麽能與他相提并論?

周顯的五指攥起又放開,撩着車簾,小聲道:“姐姐。”

他本就生得清雅俊秀,薄薄的淡色雙唇微微抿起,泛起一點柔軟的失血之色。若是戚玉霜此時回過頭來,看到他的模樣,一定會心軟。

可惜戚玉霜沒有第一時間轉回頭,門外急促的馬蹄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個傳令兵身騎白馬,高聲傳報道:“莫老将軍将默碩大軍阻于東虎峽谷三個時辰,如今兵力不敵,已然依照少将軍之計,回撤向鎮北關而來了。”

說罷,傳令兵翻身下馬,将雪白的馬匹牽了過來——這才是戚玉霜的踏雪,被莫老将軍特意叮囑傳令兵帶回給戚玉霜的。

“嗯。”戚玉霜點了點頭,“莫老将軍辛苦了。”

這本就是她與莫老将軍在将帳中定下的計策。莫老将軍率領一萬後軍壓糧運草,兵力不多,難以應對大戰。于是戚玉霜大膽提出兵分兩路,由她率領五百騎兵,扮作犬戎大軍,趁着骁山起霧之時來到鎮北關前,與汪合見面,讓他誤以為眼前是默碩部隊,伺機救下皇帝和太子。

而莫老将軍則在東虎峽谷設伏,率領一萬将士阻擊來途上的默碩。默碩大軍人數衆多,以一萬兵衆恐怕無法真正抵擋,只能借助地形之利預先設伏,拖延一時,等戚玉霜這邊救下皇帝和太子,莫老将軍也率兵撤回鎮北關,三下兵力合于一處,再破犬戎。

周顯見戚玉霜久久沒有回頭,手一松,車簾複又重重地垂了下去。

戚玉霜回過頭時,只看到車簾落下的一剎那,陰影裏周顯的面頰似乎掠過了一抹暈紅。

她“咦”了一聲,勒馬過來,靠在窗邊,道:“怎麽了?”

周顯悶悶的聲音在車中響起:“多謝。”

“謝什麽?”戚玉霜奇道。

周顯低低地笑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戚玉霜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孫信忠,孫信忠回以一個不知所謂的憨笑。

戚玉霜:“……”盧辭成天面對這麽個奇才,究竟是怎麽控制住他那暴脾氣的?

遠處巷口,再一次傳來人聲。

戚玉霜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今天一撥又一撥扶老攜幼往她這裏來,這是看準了她在帥府,把這裏當成聚義廳了?

一個蒼老的身影顫顫巍巍攔在門口:“戚小将軍,請留步啊!”

“鄭老尚書?”戚玉霜挑了挑眉,心裏已經明白了三分。

這是有人做說客來了。

她側頭斜瞟了一眼孫信忠,孫信忠又露出了那個一如既往的憨笑。

想來應當是這家夥剛才趁她不備,偷摸派人傳信去叫人求救,準備攔下她。

——難怪能在盧辭手下待了這麽多年還安然無恙,果然是有幾分可取之處。

鄭弘面對着太子車駕,先施過禮。周顯對鄭弘也極為客氣,下車攙扶。修整半晌,他身上的氣力也基本恢複,一舉一動風度翩翩,絲毫不露弱态。

感受到戚玉霜的目光掃過,他的後背不着痕跡地微微緊繃了一下,背對着戚玉霜,面上淡淡的紅暈尚且未散,所幸鄭弘逆着陽光,并未看清。

鄭弘見過周顯後,便一瘸一拐地向戚玉霜這邊走來。戚玉霜面對與自己祖父一輩的老臣,不敢托大,不等鄭弘來到馬前,便連忙翻身下馬,向鄭弘行禮。

鄭弘雙眼中充斥着激動:“戚小将軍,我們……可把你盼來了!”

他渾濁蒼老的雙目中,熱淚幾乎要澎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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