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腐肉

第3章 腐肉

“這慘綠熒火,如同最後的呼救。”

“眼睛?”霍無歸順着楊儉指的方向看去。

失去雙臂的屍體靜靜躺在碎石灘上,身體泛着淡淡綠光。

杜曉天也跟着瞥了眼楊儉,疑惑道:“不是一直在發光嗎,你怎麽一驚一乍的,反射神經壞了?”

“不是!”楊儉手忙腳亂地比劃,“她的眼睛剛剛閃了一下藍光!你們都沒看到嗎!”

霍無歸偏過頭,問技偵的攝像員:“你有拍到嗎?”

“沒有。”攝像員翻着相機,篤定道。

楊儉也只能作罷,蹲在屍體旁問簡沉:“簡法醫,所以這光到底是鬼火還是冤魂啊?”

霍無歸吩咐水警關掉照明。

下一秒,森森綠光就這樣從屍體上浮現。

夏夜的江風輕柔和煦,兩岸亮起萬家燈火,蟲鳴與蛙鳴織就一夜的甜夢。

而這塊極為偏僻的碎石灘上,卻有五個少女,燃盡了她們的生命,只餘下這慘綠熒火,如同最後的呼救——

如果不是這一抹微光,恐怕等她們化作累累白骨,都不會有人發現。

簡沉謹慎地搖了搖頭:“不是鬼火,具體的需要化驗,化學元素、特殊藻類等等都是誘因,也或許,和你說的一樣,這是她們的冤魂。”

杜曉天立刻附和道:“對對,我也聽說過,人的靈魂有三盞燈,這就是燈吧!”

霍無歸打斷他:“簡沉,彙報屍體狀況!”

“死者五人,均為年輕女性,屍體已部分石蠟化,頭發自然脫落,顱骨部分露出,手部皮膚呈現手套樣脫落,初步推斷死亡約一個月。”簡沉的嗅覺徹底麻木,不緊不慢、吐字清晰地說完了一長串。

霍無歸不動聲色地看了簡沉一眼:“繼續說。”

簡沉點頭:“屍體皮膚沒有雞皮樣改變,口腔內沒有水藻,目前來看沒有入水後的生活反應,應該是死後抛屍。”

岸邊,技偵也早已将周圍排查了個底朝天,見霍無歸上了防汛堤,劉彥昌一路小跑,沖過來彙報:“霍隊,痕檢彙報,現場沒有血跡、腳印或其他明顯和案件相關的證物,這裏應該不是第一案發現場。”

時值盛夏,海滄雨水最多的時節。

屍體在江水中浸泡了一個月,碎石灘也被雨水沖刷了一個月,找到線索變得越發困難。

霍無歸點頭,俯身在屍體邊,突然瞥見了什麽,指了過去:“那是什麽?”

某具屍體的褲子上挂着個毛絨鑰匙扣,玩偶早就被污水泡得面目全非,但依稀能看出個輪廓。

年紀最小的趙襄灰白着臉,努力讓視線聚焦在挂件上,避開和屍體對視,緊張道:“好像是……奶茶店送的鯊狗!五月份的隐藏款,超級難抽的!”

霍無歸也不在意趙襄後面一串,揮了揮手:“去找死者衣服和随身物品,重點勘查有時間标記的特殊物品,技偵留意一個月來所有失蹤記錄,五個死者,不可能這麽無聲無息。”

趙襄點點頭,擡頭時不經意又瞥了屍體一眼,頓時一陣反胃,迅速回頭,恍恍惚惚嗫嚅道:“霍隊,簡法醫——額——你們怎麽做到這麽淡定,一點都不害怕的。”

小姑娘臉皮薄,說話的時候始終忍着嘔吐欲,臉都快憋青了。

“見多了。”霍無歸淡淡道。

趙襄欲哭無淚地看着簡沉:“可簡法醫也大學剛畢業啊!人和人怎麽就這麽不一樣!”

簡沉默然了半晌。

霍無歸不知為何垂下眼,目光停留在簡沉身上,似乎也在等他說些什麽。

“我很怕。”簡沉沙啞着嗓子,平靜地扯起嘴角,露出一個微笑,“但總得有人來做這件事。”

霍無歸眉頭微皺,還沒開口,尖銳的警笛聲再次響起。

紅藍相間的警燈閃爍,一輛派出所的老舊警車出現在防汛堤上,磨磨蹭蹭停在了霍無歸塗裝精良的機車邊。

“我來了,我來了。”胖乎乎的中年人氣喘籲籲地拉起警戒帶,艱難地踩上勘探通行踏板,小心翼翼地捂着口鼻朝碎石灘走去。

楊儉頗有眼力見地沖上去搭了把手:“魏主任!不急不急,你走慢點。”

魏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這不今天是你們霍隊他娘生日麽,我尋思早點了事,讓霍隊好歹回去一趟。”

楊儉一愣:“阿姨生日不是上個月過了一次嗎?怎麽還來?”

“人家那是陽歷,現在這是農歷。”魏國挺着肚腩,振振有詞。

不遠處,已經去和刑警們了解情況的霍無歸背對着碎石灘,不知是聽到了什麽,猛地扭頭看向身後——

簡沉垂着頭,專心剝屍體上的水草,自言自語:“原來不是相親。”

四下萬籁俱寂,簡沉的聲音就這樣慢悠悠飄到了防汛堤上。

霍無歸本就極具壓迫感的臉又冷了幾分。

幾秒後,楊儉慌張沖過去,欲蓋彌彰:“簡法醫!我來幫你搬屍體!”

絲毫不知道自己腹诽不慎說出口,還被當場抓包的簡沉回過頭:“謝謝啊。”

樣本采集結束,簡沉蹲着收好勘驗箱,直起了身。

或許是蹲了太久,簡沉恍惚了幾秒,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簡法醫!小心!”

簡沉剛剛找回平衡,不遠處的楊儉一個箭步沖過來,緊接着踩上一個飲料瓶,打了滑,把簡沉重新撞了個趔趄。

面前就是高度腐敗的巨人觀屍體,簡沉滿臉絕望,耳邊楊儉的喊聲已經在腦海裏變成跑馬燈,開始了慢放。

——電光火石間,一只手從背後伸出,牢牢握住簡沉的胳膊,穩住了他的身形。

簡沉扭過頭,背後的人赫然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簡沉!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見霍無歸扶起了簡沉,楊儉狼狽地站穩腳,一個勁道歉:“霍隊!對不起!你別怪簡法醫!是我撞他的!”

楊儉擡起腳,遷怒于瓶,把被他踩中的飲料瓶往遠處踢了踢,伸着脖子等死。

“下次站穩點。”霍無歸松開握住簡沉胳膊的手,冷冷道。

簡沉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注意。”

他好像絲毫沒有辯解的打算,被晚風吹過的皮膚比平時看起來更為蒼白。

這樣低頭站着的時候,脖頸修長,肩背單薄,脊骨嶙峋得像是要戳破皮膚一樣。

霍無歸猛地察覺出些許突兀來。

這個人身上,既有剛走出校園、尚未經過打磨的青澀,卻還有某種極難察覺的韌性。

他好像根本不在意身邊的任何人,包括霍無歸。

所有的道歉、致謝、寒暄都像一塊劣質蛋糕,表面浮着層甜膩的廉價奶油,挖開內裏卻冰冷空洞。

不遠處,杜曉天湊在趙襄耳邊道:“聽我爸說,管局的兒子很小的時候出過一場車禍,回老家養了一兩年,身體從那之後就不太好了。”

老魏推着鐵架床打斷了杜曉天:“行了,少說三道四,擡屍體去。”

簡沉收好勘查箱,低頭致意片刻,指了指蓋上白布的屍體:“這個比較危險,一定要小心。”

霍無歸走向擔架腳,淡淡瞥了簡沉一眼:“你別動,我來。”

“沒事沒事,小簡法醫你放着。”見簡沉要上手,楊儉不由分說沖過去,撅着屁股蹲下。

“不是。”簡沉嘆了口氣,“這屍體巨人觀——”

說話的功夫,防汛堤上突然傳來一陣騷亂。

“等等!先生!你不能進去!”

“這位先生!你在幹什麽!警方查案!”

幾個人不約而同扭頭看向岸邊,一群刑警七手八腳攔着一名滿頭黃發的青年。

青年穿着皮夾克,聲嘶力竭地大喊:“讓我進去!讓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下一秒,青年瞅準了空子,猛一彎腰,從警戒帶裏鑽了出來,拔腿就朝碎石灘跑來。

“艹!”

跳下防汛堤的青年一腳踩上了被楊儉踢開的飲料瓶,緊接着踏着勘察班,跌跌撞撞朝着擔架沖來。

楊儉看着那個塑料瓶,瞬間靈魂出竅,預判了自己的死亡。

“啊啊啊啊啊!”正打算搬另一具屍體的老魏大叫着拉起杜曉天,颠着肥大的啤酒肚,發揮出了全部潛能,瘋一樣跳上了防汛堤。

“穩住!”一片混亂中,霍無歸看向簡沉,交換了一個目光,低聲道。

下一秒,簡沉牢牢握住擔架,霍無歸飛身撲倒了黃毛。

“呼——”所有人松了一口氣。

簡沉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回望霍無歸:“沒事了。”

霍無歸膝蓋壓着青年,嗓音微啞,不置可否:“嗯。”

話音剛落,他膝下剛被制服的青年突然劇烈掙紮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後面一具還沒蓋上白布的屍體。

“姐!”青年嘴裏含糊不清,手腳在碎石上拼命掙紮,聲音近乎嘶吼。

江邊碎石極為鋒利,青年幹枯的手腳很快就劃出了道道血痕,他卻依舊毫無感覺般瞪着眼睛,看向那具屍體。

霍無歸怕碎石傷了人要害,沒有将人按得太狠,這青年又極其瘦弱,一不留神竟然手腳并用,從地上爬了起來,朝屍體沖了過去,“噗通”一聲跪倒在屍體面前。

“姐——!”

青年抱住屍體,恸哭聲響徹碎石灘,刑警們面面相觑,手足無措。

“跑!”簡沉和霍無歸異口同聲,驚醒了衆人。

時間如同動作電影,升格般近乎靜止,碎石灘上,霍無歸拉起簡沉,毫不猶豫向防汛堤跑去,兩人身後,楊儉哭喊着獨自連滾帶爬。

“砰!”

屍體腹部迅速隆起,腐敗的深棕色液體,混合着莫名的黃色噴湧而出,粘稠的組織四散飛濺,比之前濃烈數倍的惡臭迅速擴散。

整個防汛堤上瞬間空無一人。

“媽媽!”離屍體最近的楊儉哭嚎了一嗓子,又瞬間捂住了嘴,被辣出了滿臉鼻涕眼淚。

霍無歸手臂支撐着防汛堤,垂着頭粗喘了一聲,半晌才回過神問:“怎麽樣?”

簡沉大半個人都被他罩在懷裏,垂着睫毛,真摯道:“謝謝霍隊。”

短短一晚,霍無歸已經熟悉了簡沉那些流于表面的禮貌和客套。

這是唯一一次,霍無歸确定,固若金湯的僞裝裂開一道縫。

碎石灘上滿地狼藉。

組織碎塊散落一地,爆炸的中心,青年呆若木雞地抱着屍體,臉上挂着慘不忍睹的黏液。

防汛堤上,一衆刑警光速鑽進警車裏,杜曉天嘆了口氣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簡沉沒撞到屍體,楊儉也沒掀翻擔架,但最終還是逃不過這一劫。

“姐姐!怎麽會這樣!姐姐!”碎石灘上,青年終于反應過來,顫抖着聲音,捶胸頓足,“都怪我!怪我!”

他錯愕、無助的表情上還沾着黏液和組織,顯得更為失魂落魄。

簡沉擡眼,剛想說點什麽,目光卻直直落在了屍體旁的一塊組織上。

那是一大團不同于任何內髒的腐肉。

敞開的腹腔裏,已經開始腐爛的內贓散發着常人難以忍受的惡臭,讓所有人避之不及。

“你在看什麽?”霍無歸順着簡沉的目光看過去,立刻怔住了,“她懷孕了?”

簡沉搖了搖頭,聲音嘶啞:“我想……那是惡性腫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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