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外殼
第4章 外殼
“看見我就躲,為什麽這麽怕我?”
沿江公路上,警車裏一片死寂——
雖然借水警的地盤洗了澡,但屍臭依舊揮之不去,此時此刻,哪怕開口說一句話,都好像在給呼吸道上刑。
最前方,塗裝精良的機車如同子彈般劈開車流,絕塵而去。
“劉彥昌,給市局打報告,讓法醫所來支援,立刻安排屍檢,跟DNA庫做比對。”霍無歸只穿了件T恤,肩背優越的肌肉線條一覽無餘,“楊儉,帶人去審訊室,杜曉天趙襄,彙總監控信息。”
“周邊三個高速卡口,碼頭,邊檢,加油站,便利店,所有監控和卡口記錄都去調。三七職高的實訓中心在附近,每天有兩班校車經過碎石灘,去調他們的行車記錄儀。”他連手機都沒看,好像對海滄的每一道脈絡都熟記于心。
頭盔內置的降噪耳機裏,楊儉的大嗓門穿透電流:“收到!霍隊,專心騎車!注意安全!”
霍無歸不知可否地應了聲,切換了頻道,同簡沉道:“那具有腫瘤的屍體歸你,後天沒有驗屍報告你就去辦離職吧。”
“好的,謝謝霍隊讓我多活一天。”簡沉的嗓音略有些低啞,那種浮于表面的客套下,紮根于內心深處的淡漠似乎又爬了出來。
霍無歸沒由來地想知道,一個剛畢業的研究生,到底有什麽必要築起一層油鹽不進的外殼,這外殼又究竟會在什麽時候破裂。
想到這,他劍眉微挑,語氣愈發冰冷:“別高興太早,北橋不需要連屍體都不敢看的法醫。”
“霍隊點撥得對,我記住了。”簡沉若無其事地道謝,握住油門的手卻猛地一擰,青筋微微凸顯,毫無征兆道,“轉彎,小心。”
“轟——!”價值百萬的賽級引擎爆發出強大馬力,借着急轉彎壓向地面,慣性和重力相互撕扯,鋼鐵巨獸發出沉重咆哮,只給車隊留下一縷輕煙。
後面的警車裏,楊儉“啧”了一聲道:“霍隊騎車就是穩,牛啊。”
“那分明就是車好!”杜曉天不服,“給我一臺M1000RR,我上我也行!”
趙襄忍無可忍地打斷二人:“你們動态視力真的合格嗎,騎車那個是簡法醫!”
他們霍隊有潔癖,确切來說是僅在非必要場合、間歇性發作。
比如此刻,霍無歸就以車被熏入味了為由,碰都不想碰一下,俯首甘為擋泥板。
“經常騎車?”霍無歸在引擎轟鳴中面不改色,玩味地問簡沉,“看來管局也不是什麽都沒教你。”
簡沉的突然提速絕非心血來潮,更不是惱羞成怒。
而是刻意将情緒撕開一個小口,展露在外。
通過對嫌疑人進行降維打擊,讓其心理防線崩盤。
這是刑訊人員心照不宣的技巧。
簡沉瞥了一眼後視鏡裏霍無歸的臉,若無其事地開口:“或許你聽過我爸有個愛好。”
“知道,種田。”霍無歸看似平靜,頸背卻在風馳電掣中緊繃着,舌頭微微頂了頂犬齒。
管弘深在鄉下有個農場,所有他抓的犯人,出獄後都可以去農場幫工,有些人适應社會後就離開了,也有一些就留了下來。
“我在那裏長大。”簡沉笑了笑,從夜色深處彙入城市車流,“他們教會了我很多東西。”
他的老師不是老警察管弘深,而是那些曾經的窮兇極惡之徒。
機車穩穩停在北橋分局門口,簡沉回頭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霍隊,到了。”
幾輛警車緊随其後,輪胎沾滿江畔的泥濘,帶着重重輪胎印沖進分局。
霍無歸不等熄火,從車上一躍而下:“楊儉!跟我去做口供!”
“小沉,穿好防護服,跟我去法醫室!”老魏一溜小跑過來,拉起簡沉就走。
靜悄悄的分局像是鍋瀕臨沸騰的水,刑警、技術人員的湧入瞬間打破了平靜。
值班室裏,幹瘦的青年剛被帶進去就找了個最不起眼的牆根抱頭蹲下,直到被帶進了審訊室。
楊儉滿臉嚴肅,擠出壓迫性的眼神,逼視着沖進現場的黃發青年:“姓名!年齡!和死者什麽關系!”
青年也沾了警隊的光,囫囵洗了個澡,形容枯槁地呆坐着,嗫嚅道:“我叫苗斌,22歲,那是我姐姐苗勝男,我敢肯定!”
他手上還有道道血痕,此刻正滲着血,衣服上滿是慘不忍睹的痕跡,頭發上還挂着沒洗幹淨的不明液體。
也幸虧今天所有人的嗅覺都麻木了,否則審訊怕是都進行不下去。
霍無歸推門進去,漫不經心地坐在苗斌面前:“為什麽說那是你姐姐?”
他肩寬腿長,并不需要像楊儉那樣靠刻意訓練的眼神和語調,僅僅是伸展肢體,随便坐在那,便有種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苗斌低着頭,下意識地縮起身體,哽咽道:“我姐腳脖子上有個銀吊墜,是我親手用銀黏土燒的,我認得!”
楊儉皺着眉,把一疊照片推到苗斌面前:“這是她嗎?”
那疊照片并沒有尋常屍體的鮮血淋漓,相反,慘綠令整張照片死氣沉沉,腐爛的氣息仿佛能從紙張穿透而出。
苗斌怔怔地看着照片,似乎在将這具腫脹腐敗的屍體與記憶裏的姐姐對比。
他用極快的速度翻完了各個角度的照片,最終顫抖着手捏緊照片,反複道:“是她……真的是她……”
“她今年就要畢業了,本來她該是我們村第一個博士才對。”苗斌雙手緊緊攥着照片,額頭死死抵在相紙上,嗓音嘶啞。
“你怎麽知道來這裏找她?”楊儉打斷他問道。
苗斌似乎緊張得有些過分,慌忙道:“網上有人發了圖,說江邊有會發光的屍體,我好奇想放大看看,一眼就看到了我姐的腳鏈。”
他好像看出了這間審訊室裏誰才是老大,說話的時候充滿血絲的眼睛始終垂着,四處打轉,但凡和霍無歸對視上便飛速閃開。
楊儉盯着苗斌,遞過去一杯水:“你們上一次聯系是什麽時候?”
“五月底,我們吵了一架,之後她就沒消息了。”苗斌說着又想起照片上冰冷腐敗的屍體,啜泣起來。
霍無歸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靠進椅背裏,呈現出一種更為松弛傲慢的狀态,捧起水杯喝了一口,漫不經心道:“為什麽不報警?”
聽見報警這兩個字,苗斌猛地一顫,随即嗫嚅道:“我們平時就很少聯系,我以為她只是生氣了,不想跟我說話,直到今天看到照片才知道,她已經……”
“我勸你最好說實話。”霍無歸直直地逼視着青年,黑沉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一切般,擊潰了苗斌脆弱的防線,将他拼命隐藏的東西從地下挖出,“你不是沒想到報警,而是不敢。”
苗斌的瞳孔猛地一震。
“你們在哪裏吵的架?夜總會還是KTV?”霍無歸一字一句道,“還要我說下去嗎?或者是帶你去做個尿檢?”
苗斌連聲道:“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姐姐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怎麽可能不報警!”
“哦?”霍無歸猛地逼近苗斌,一字一句道,“一進值班室就蹲牆根,看見我就躲,為什麽這麽怕我?”
派出所的民警抓了他們千百次,早已見慣不怪,抓了人二郎腿一翹,茶杯一端,讓人自己去牆根蹲着,一氣呵成。
霍無歸剛剛那副盛氣淩人的蔑視模樣,把老民警學了個十成十。
要是沒進很多次局子,苗斌不可能下意識對此産生恐懼。
察覺到自己在霍無歸的眼皮子底下無處遁形,苗斌洩氣般垮了下來,呆坐着一言不發。
“我知道你害怕,但你最好事無巨細告訴我們,出事前到底有什麽異常。”霍無歸在苗斌的顫抖裏一點點展平被他捏皺的照片,攤開到他面前。
“否則,你的姐姐永遠也無法瞑目。”他注視着苗斌。
苗斌的雙手覆上眼睛,無聲地哭泣了一會,幹瘦的身體終于坐直了。
審訊室裏只剩下了青年帶着哭腔的聲音:“警官你說得對,我确實在是……在華宮KTV做夜場的,她想要我換工作,我舍不得辭職,就沒敢主動聯系她。”
霍無歸冷冷道:“她出事前沒有任何異常?”
“沒有——”苗斌眼神微微閃動,半晌後突然想起了什麽,“非要說的話,兩個月前,她經常去醫院,而且突然給我買了份重疾險,要我多注意身體。”
“從那天開始她就一直在勸我改行。”苗斌的悔恨裏交織了些許迷茫,“可……她要去留學,要很多很多錢,我連高中都沒讀完,除了這行哪還能賺這麽多錢……”
他仰起頭,看着天花板,目光似乎穿過鋼筋水泥,望向沉沉夜幕。
慘綠的屍體瞪着欲墜的雙眼,反複出現在他的眼前。
霍無歸追問道:“你知道她去的是哪家醫院嗎?”
“好像叫……仁康。”苗斌仿佛看見湄滄江暴雨肆虐的汛期,江水湍流,裹挾着碎石斷木,苗勝男的屍體在暴曬雨淋中逐漸腐爛,“不對,是仁愛醫院!”
“砰——”
霍無歸從椅子上起身,推開門:“情況我們了解了,會有人帶你去尿檢和抽血,确認你和被害人的關系,并确認你是否涉毒。”
“警官,我保證,我從來不碰那些東西!”苗斌急忙站起來,朝他的背影喊道。
“楊儉,去查苗勝男生前去過的醫院,她的學校、社會關系、家庭和最近所有的糾紛,重點查和苗斌的。”霍無歸不再搭理苗斌,大步離開,“我去趟法醫室。”
單向鏡的另一頭,趙襄一溜小跑着竄出監控室,跟上霍無歸和楊儉。
兩個小年輕對視一眼,瞥了一眼背後,相視一笑。
趙襄忙裏偷閑八卦:“霍隊,這人真是那什麽嗎?可他還沒簡法醫好看呢?”
簡法醫腰細腿長,眉眼沉靜,還自帶一股病恹恹的嬌氣,連開個燈都怕瓦數高了把他傷着。
這怎麽看都是絕品。
“富婆不好那口。”霍無歸斷言道。
剛畢業的小孩看不出簡沉骨子裏的疏離,富婆卻不傻。
自尊心太高的人,是吃不了這口飯的。
“也是,簡法醫一看就是老實人,身體還差,肯定哄不了富婆。”楊儉理解錯了意思,屁颠屁颠地追問,“不過就算沒有富婆,那富少呢?富少總有吧。”
趙襄抿唇偷笑,慫恿道:“你面前不就有個富少,你問問霍隊喜不喜歡?”
“不喜歡。”霍無歸踏上樓梯,空闊的樓道裏出現清晰的腳步聲,他挑眉道:“另外,以後別給我聽見你們背後議論人,否則本月績效扣光。”
樓梯間頓時安靜了幾秒。
“對不起霍隊!”
“霍隊我錯了!”
楊儉和趙襄意識到自己口無遮攔,立刻站得筆直,原地轉身,一溜煙跑沒了影子。
霍無歸腳步頓了頓,腦海裏沒由來地閃過簡沉低垂的睫毛、脊骨嶙峋的後頸。
一般來說,長相像他那麽好的人,應該非常懂得自己的過人之處,稍稍用一些真摯就能換來別人掏心掏肺,但簡沉似乎截然相反。
他謙遜得無可指摘,卻好像連半點真心都吝于掏出來示人。
霍無歸搖搖頭,不再去想,走過拐角,繼續上樓。
“霍隊。”簡沉的聲音打破了樓梯間的安靜。
霍無歸上樓的腳步微僵,不露痕跡地收起情緒:“什麽事?”
簡沉站在兩層樓間的拐角處,而他剛剛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
也就是說,他們剛剛聊天的時候,簡沉一直在原地。
“苗勝男屍體發光的原因找到了。”簡沉站在高處,低頭看向霍無歸,眨了眨眼,“我剛剛什麽都沒聽到。”
作者有話說:
小簡:聽到了聽到了,全都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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