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守護

守護

霍隐這人一向睡眠不是很深，但難得是這一夜，伴随着窗紗外幽幽淺淺的桂花香，他睡得格外地舒心，以至于第二天一早起來的時候，他表現出了自己這麽久以來難得的好心情。

霍隐的奶奶是個一輩子都很溫和賢惠的女人，自古以來婆媳之間的關系都是非常難處好的，但是在霍家，霍隐的母親和二嬸就從來沒有跟這個慈祥和藹的婆婆拌過嘴，就算偶爾有點小隔閡，其實也過不了三分鐘又一家人和和氣氣地聚在一個桌子上吃起了飯。

霍隐很享受小時候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然後盛夏的時候可以在一個大院裏一起吃飯聊天喝酒然後聽奶奶跟他們這幾個小家夥講鬼故事。

那時候不光是霍隐和霍冬，就連馮新陽，曲曼和姚菲這幾個小不點也也總喜歡有事沒事的往霍隐家的大院裏鑽，霍隐倒是好脾氣性格也大方的很，有好東西了都喜歡拿出來跟小夥伴們分享分享，而霍冬就不同了，其實即使二叔家經濟條件不是很好，但對霍冬一直都是敞開着手的給他買好吃的好玩的，可霍冬就是有這麽一股子的小家子氣，對待曲曼倒還好，只是馮新陽和姚菲，似乎就不怎麽受他歡迎了。

反正那時候的時光，雖然總是免不了拌嘴和打架，但難得是他們四個一直倒還相安無事地相處着，姚菲那時候也還沒這麽走偏，曲曼是一貫的大家閨秀的風範，而馮新陽呢，自從他的母親跟別的男人跑了以後，馮新陽仿佛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抽煙，酗酒，打架，和街頭的流氓地痞小混混們狼狽為伍，那時候霍隐還不是很理解馮新陽的這樣一種突然的畫風轉變，但自從母親自殺那樣災難性的打擊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時候，他才明白，有些事有些人，你不自己親身經歷，永遠也不會明白那種銘心刻骨的痛和傷，到底會有多深？

以前霍隐看問題會比較片面，他覺得他是個陽光向上的小正太，雖然父親嚴厲做生意應酬幾乎不着家，但是母親慈愛啊，母親對他說話總是輕輕柔柔的，連偶爾他犯個小錯時的批評都帶着幾分疼惜，所以他所一直認為的全世界是，和諧，溫暖以及沁人心脾的花香鳥語，而對于馮新陽這樣的轉變，他曾經還不知天高地厚地試圖勸告過，勸告他不要走歪路，媽媽走了至少還有爸爸在身邊呢，可是只有當他自己親身經歷過，他才知道，那樣的勸慰顯得多麽可笑而愚蠢。

有嘴說別人，沒嘴對自己，人時常就容易犯這樣的蠢錯誤，後來很多次，霍隐想問題都會站在不同的角度來分析，唯獨父親的出軌和那個叫柳鳳琴的女人的插足，是霍隐心裏始終難以抹平的一道傷疤。

他把頭伸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濃郁的桂花花香，中秋的季節真是好，不光有綿綿不絕的桂花香，還有新鮮剛上市的大螃蟹可以吃。

霍隐吃了大鍋裏奶奶清晨就煮好了的山芋粥，山芋是農家自己種出來的，因為儲存不當的緣故，好多都在梅雨季節的時候就黴爛了一大半，還剩下的一小半又逃不了被老鼠啃的命運，所以奶奶家剩的山芋已經不多了，平時霍隐不在的時候，他們老兩口是不舍得拿出來吃的，只有等小孫子們都回來了，奶奶才會煮上一大鍋，熱騰騰的，軟糯香甜。

其實霍隐起來的時候，爺爺奶奶就已經出門去了，爺爺是去村頭的張漁夫家買最新鮮最味美的大螃蟹去了，而奶奶則是到菜園地裏去澆菜和采摘新鮮瓜果蔬菜。

其實說真的，霍隐還挺羨慕爺爺奶奶這樣的生活的，悠閑不說，鄉下的空氣又是格外地好，況且爺爺奶奶都是通情達理之人，從不為不必要的事而争執，當真是古人所說的‘琴瑟和鳴’，歲月靜好了。

霍冬今兒也破天荒地起得比平時放假時候早的多，想起昨兒晚上的事，霍隐故意不去主動找他講話，倒是霍冬依然跟個狗腿子似的活蹦亂跳道，“哥，早啊！”

霍隐搖了搖手上的玉米棒算是打過招呼了，不過看着霍冬又恢複了往常的神氣，心裏才總算松了一口氣，不過還是補充了一句，“跟人姑娘道歉了沒？”

霍冬早預料到了堂哥會這麽問他，所以還有點睡意懵松地說道，“道過歉了……”

“怎麽道的啊？”霍隐繼續用無比狐疑的眼神看着他。

霍冬有些心虛，差點連手上盛粥的碗都沒有端穩，只嘴巴裏‘咕哝咕哝’的說道，“那個我跟芳芳她有心靈感應……”他自己說着說着都覺得有點扯得離譜，所以只咳嗽了一聲瞬間轉移了一個話鋒，“那個，哥……你今天準備幹嘛去呀？”

霍隐吃完碗裏最後一個山芋，并不理會霍冬剛才發問的話題，只嚴肅又有點輕快地說道，“回學校後就跟人姑娘道個歉去，聽到沒有……！”

手裏的鍋鏟終于‘哐’地一聲落到了鐵鍋的邊緣，霍隐真的嚴厲起來的時候，霍冬還是有點怕的。

他當然不會告訴霍冬自己的行蹤了，因為這家夥總給他闖禍，而接下來他想去的地方，他可不想被任何人打擾到。

其實一早就想好了要去方燭家串串門去，只是找不到一個比較好的理由，畢竟方燭有絕大多數的可能性是一點都不待見他的，所以霍隐決定還是拉開自己的書包拉鏈，攤開自己的數學試卷，嗯，明明就是他非常拿手的一道三角函數題，但是很多時候追人姑娘的時候就要懂也裝不懂，尤其像方燭這樣的學霸，他還頂喜歡看她給別人講解解題思路時的那份認真和咬着筆尖時的那份嬌憨可愛。

反正現下爺爺奶奶也不回回家來，為了防止他們不必要的擔心，霍隐在爺爺的房間給他留了一張紙條就夾了一張試卷往方燭家的方向走去。

瓜渡村是一個歷史比較悠久的行政自然村，其實這麽多年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明明地理條件挺優越的，但是整個村子的經濟條件就是上不來，因為村子窮，很多青壯的勞動力都去了城裏謀生活，而方燭的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員。

方燭從來沒有跟霍隐說過她的家庭情況，但是霍隐心裏也知道她的家境并不如意，很多次霍冬對于方燭衣着方面的嘲笑和姚菲的百般羞辱，霍隐不是不知道，但是畢竟嘴是長在被人身上的，他只能從旁敲側擊地說，但多數情況下都壓根不起什麽作用。

有些東西是生在人骨子裏的，對于比自己家境差的孩子的嘲笑和鄙視，以及因貧窮家境而生出來的一些自卑和膽怯的心理，但所幸是，他在方燭身上并沒有看到這樣的影子，她說過她喜歡郝思嘉，以前霍隐不是很懂，後來他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候躲在圖書館裏看完那本《飄》的時候，他才明白這個姑娘埋藏在心底的那份驕傲和從容。

有時候一個人對于另外一個人的尊重就是這個人可以給予那個人的最大的一份財富了吧，他向來不以出身看人，反而覺得那些貧困家庭出來的孩子身上更有着一種旁人難以企及的堅韌和隐忍。

方燭不說，他自然不會多問，但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時候，他剛踏上方燭家那片土地的時候就聽到了一陣熙熙攘攘夾雜着辱罵的争吵。

方燭整個的臉都吵紅了，可是方燭的大伯母卻依舊不依不饒地以各種侮辱性的詞彙罵着方燭和方燭的母親，連同方燭那孱弱的對象也一起成了被攻擊的對象。

霍隐不知是怎麽一回事，但從圍觀的一些群衆口中得知，原來是方燭的母親想急着用縫紉機來縫一下衣服出門辦事，奈何縫紉機早早就被老大家奪來了，可恰好不巧的是，老大家的人不在家，方燭的母親又急着用，所以沒多考慮就用了一下擺在堂屋中央的那臺縫紉機，畢竟是跟了自己那麽多年的縫紉機，用了也順手些，可縫好了衣服後還沒過半個小時方燭的大伯母就跟火燒了屁股似的跑得方燭家是一通打一通罵，說方燭的母親是賊，自家娘家送的一批螃蟹還沒下鍋蒸就被方燭的母親給偷了好幾只去，方燭的母親是有口難辯，況且确實是有人看見她見了老大家的家門，可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血口噴人，方燭當時整張臉都氣紅了，連在一旁瞧熱鬧的二伯母都不忘随時補她家一句，“唉喲，窮就窮點是啦，幹嘛連這點骨氣都沒有的唻，沒的讓人笑話……”

二伯母牙尖嘴利的，說話真正比大伯母還尖酸刻薄好幾十倍。

因為母親并不擅長和別人吵嘴，所以多數情況下都是方燭在跟她們據理力争，然而農村婦女吵架的功力……方燭氣到就差口吐白沫，一命嗚呼！

霍隐見狀趕緊上去拉架，眼看着這個叫姚翠花的女人上去就要薅方燭的頭發，霍隐一把反抓住她的手說道，“這位大嬸，有話不會好好說嗎，動手打人算什麽本事！”

姚翠花瞬間眼珠子一翻，看着這個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跑出來的小子忽然一揚眉頭，冷哼道，“叫誰大嬸呢，你他ma叫誰大嬸呢……？！”

霍隐猛地擡頭看了一眼這個臉上脂粉塗的都快有城牆厚的大嬸，忽然心裏一下明白過來，原來是個以為自己還是如花似玉大姑娘的老阿姨哦，所以他還是很勉為其難地重新喊了一下，“是是是，這位大姐，那個君子動口不動手聽過嗎？”

姚翠花立馬眉頭揚得更高，只從牙齒縫裏蹦出來幾個字，“你懂個屁，給我滾開……”

雖然霍隐确實看起來還是個小孩的秧苗子，但是別忘了他的跆拳道段位都快練到了黑帶2段2品了，即使不用費很大的力氣，面前的這個驕橫跋扈的女人也不是他的對手，方燭眼見着不好，怕霍隐因為她而犯下永遠不可逆轉的錯誤，所以趕緊抓着他的手對他說，“霍隐，你快走，這些人不值得你來對付……”

霍隐卻忽然回握住她的手說，“可是她們欺負你了……”

可是她們欺負你了，所以我願意豁出一切來護你周全。

年少時光的愛情就是這樣，青澀裏帶着一絲執拗的倔強，雖笨拙，卻無比虔誠。

确實，他護了方燭的安全，但在整個厮打過程中，方燭的母親因為農忙過度勞累的原因而忽然暈倒了過去。

醫院裏，方燭眼淚終于再也忍不住地滾落了下來，“媽媽總是這麽忍受着委屈，可是錯的明明就是大媽和二媽她們……”

原諒她還是個孩子，面對着母親遭遇着這樣的欺負，她心裏怎麽會咽的下這口氣，況且她自己的能力也有限，所以就流下了悔恨和痛恨一起交織的眼淚。

其實方燭不說，霍隐也知道她家的這些瑣碎的事，因為方燭家是屬于瓜渡村比較窮的一戶人家，而稍微富一點的她大伯和二伯家的兩個女人總是這樣欺軟怕硬地欺負着這個好說話的最小的弟媳婦，與其說是姚翠花故意找茬，倒不如說是方燭的二伯母胡金枝故意在背後挑唆的。

對于女人，霍隐可也不好像對付男人那樣痛打一頓，他嘆了一口氣，繼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餐巾紙遞給方燭。

方燭忍不了心裏的那口氣，抽抽噎噎地說道，“明明那臺縫紉機就是我家的，明明那就是我媽嫁給我爸時的最昂貴的的嫁妝了，可是他們……他們憑什麽一句話不說就全搶走了，憑什麽……？！”

方燭很少這樣的激動，她向來的樂觀主義精神裏都是英勇的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可是這一次……就連手中的這張潔白無瑕的餐巾紙也如一朵半凋的百合般在她的手裏瞬間被揪成一團。

霍隐看着他，心裏來無原由地感覺到了一陣疼，或許曾經他心心念念的東西也被別的壞人搶走過，那種同病相憐的共通感令他忽然情不自禁地往方燭的身邊更靠了一靠，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繼而落下來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用仿佛無比篤定而堅定的語氣對她說道，“小燭，不要擔心，我會幫你統統要回來！”

甘蔗園裏，有個小女孩對一個哭泣的小男孩說，“哥哥，你看你像不像一個白馬王子啊？”

他蹲在樹下深吸一口煙，深皺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來，繼而緩緩地吐出了一個字，“像。”

從今往後，他只想做她生命裏的勇士，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