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年9月13日(一)

1991年9月13日(一)

孫寶奎騎着自行車走過每天早上上班都會走過的那條小巷子,不遠就是巷口,他已經看到了那個早點鋪的燒餅爐。伍衛國還在那裏等他一一這次他什麽也沒吃,見孫寶奎過來,便朝他招了招手。

孫寶奎倒并不怎麽意外,他下了車,走到伍衛國面前:“車修好了沒?”說話的時候,他臉上還帶着幾分戲谑。

“華先生想找您聊聊。”伍衛國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接挑明了自己的來意。

“聊聊?在哪兒聊?去局裏聊吧,近,地方也寬敞,茶水随便喝,中午還有食堂。”

“華先生有個安靜點兒的地方。”伍衛國依然面無表情,似乎孫寶奎并沒有激怒他,“華先生想在那兒聊。”

“聊多久?我也很忙。”

“您放心,中午之前肯定能把您送回單位。當然了,您要是願意,我們也會安排一頓午飯。”

“算了吧,我就愛吃我們單位食堂。”他想了想,“去可以,我先把自行車放院裏,還得跟他們說一聲。”

“行,沒問題。”伍衛國不假思索,立刻答應了。

孫寶奎把車放到局裏的車棚,又跟值班室交代了幾句,便走出了市局大院。伍衛國換了一輛車,仍然是桑塔納,但顏色是白色的。

孫寶奎坐進車裏,看了看開車的王成康,明知故問:“那輛黑車呢?修好沒?”

“撞報廢了。”王成康臉色陰沉,聲音也很低。

孫寶奎笑笑,把幸災樂禍憋在了心裏。

車子很快開進了南郊的一個農家院裏,從外面看,這個院子雖然門樓高大,但牆壁斑駁,似乎曾經非常輝煌,如今已經敗落。然而一進院子,孫寶奎就發覺內部遠比想象中輝煌。院子很大,房間雖然都是平房,但都寬敞高大。孫寶奎暗地數了數,至少有十幾個房間。牆壁已經做過翻新,門窗也都做過修繕,院子的地上滿鋪着青磚,院子中間還栽了一棵大樹,樹下擺了一張小桌和兩把椅子,小桌上有一把小茶壺和兩個小茶盞。

孫寶奎看到茶壺和茶盞,不覺有點兒出神,這讓他想起了案發現場的那一套茶具,但他的聲音很快被一陣吠叫打斷,循聲望去,他才發現院子角上有一個狗舍,四五條大黑狼狗前瓜搭在鐵栅欄門上,正朝他狂吠。王成康走過去,從犬舍旁的一個大鐵盆裏抓了幾塊生肉投了進去,那幾條狗立刻開始搶食,顧不上孫寶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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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坐。”伍衛國指了指樹下,孫寶奎便徑自走過去準備坐下。

幾乎同時,樹後那間房的房門打開,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走了出來:“孫隊長。”他雖然臉上帶着笑,卻沒能讓孫寶奎感覺到熱情。

孫寶奎扶住桌子,直起腰,臉上也帶着毫無意義的笑容:“華爺。”其實他心裏很生氣,華占元早兩分鐘出來,他就不會往下坐,晩兩分鐘出來他也就坐實了,非趕在他屁股半懸空,要坐沒坐下的當口出來,搞得孫寶奎險些閃了腰。

華占元握住孫寶奎的手晃了兩下:“歡迎,歡迎,請坐,請坐。”

孫寶奎重新落座,他注意到華占元身後跟着一個矮個子的年輕人,華占元坐下,年輕人就站在他身後,那一派莊嚴肅穆,讓孫寶奎想起了法院那些法警。孫寶奎打定主意不去問這個年輕人的身份,如果年輕人真的和華占元要說的事有關,那就讓華占元自己主動提吧。

“抱歉,孫隊長,那幾個畜牲讓你受驚了。”華占元一邊說,一邊指了指那幾條正在争食的狗。

“沒事,沒事,華爺您的愛好大家都知道,來的人都會有個心理準備。”

“那就好,那就好。我這點兒愛好,讓您見笑了。”

“沒有的事,養狗挺好,不像養個別的,容易玩物喪志。”

“養狗也沒那麽高級。更何況狗這東西,您也看見了,好像對生人叫得兇,看家護院特別賣力。實際上呢,有兩塊肉就什麽都顧不上了。”

“畜牲畢竟是畜牲,靠不住。”

“您說得對。”華占元點點頭,給孫寶奎倒上茶,“您家裏怎麽樣?幾個孩子。”

“托福,都挺好,我有個小男孩,今年上初三。”

“挺好,其實咱們倆歲數差不多,我比你還大一歲,可我那個大小子,今年才八歲。”他一邊說一邊示意孫寶奎品茶。

孫寶奎端起茶盞,立刻聞到了撲鼻的清香,小啜一口,頓覺口齒間香氣四溢,最難得的是水溫恰到好處,不像有的人泡茶,恨不得把品茶者的牙燙掉才滿足。他不禁微微點頭:“好茶,好茶。”

“您愛喝就好。”華占元禮貌地笑了笑,似乎他的茶受到誇獎是天經地義的事。

“您剛才說大兒子八歲,莫非您有不止一個孩子?”

“老婆肚子裏還有一個,我不像你們只能生一個,反正就是錢的事兒呗。”華占元轉向伍衛國,“把開水拿過來。”

伍衛國答應一聲便進了屋,孫寶奎一點兒也不急于切入正題:“兩個孩子不好帶啊。”

“反正有保姆,再說,大的已經出國了,以後就帶一個小的,不會有什麽問題。”

“這麽小就送出國?”孫寶奎有些驚訝,“行嗎?”

“有什麽不行的,只要錢夠,能保障生活就行。我希望他在國外能多受點兒磨煉,以後好回國接我的班。”華占元把茶水一口喝幹,他似乎不太喜歡品茶。

伍衛國端了一個小托盤放在桌上,上面有一個小酒精爐,爐子上有一個小燒水壺。酒精爐的火苗舔着壺底,壺嘴冒着微微的熱氣。

華占元打開茶壺蓋,往裏面續了些熱水:“喝越好的茶,越應該用小壺,茶葉、水量、水溫都好控制,再就是喝多少泡多少,喝的永遠都是火候最好的茶。這個茶壺一次就泡兩盞,喝完就得重新泡。所以泡茶這種事,是個慢工細活。想用品茶來解渴,不如直接對着自來水龍頭灌,那樣別說人,連驢都能飲飽。”

孫寶奎對這些話基本上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不緊不慢地品着茶,想聽聽華占元還想說什麽。而華占元說了那一堆之後,見孫寶奎毫無反應,自己不免也失去了炫耀的興趣,院子裏一時有些冷場。

“聽說,”孫寶奎放下已經喝幹的茶碗慢慢開了腔,“現在有的人泡茶,用一把大銅壺耍雜技,不知道是哪個流派的講究。”

“用大銅壺耍雜技?”華占元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就不怕燙嗎?淨胡鬧。”

“這麽說您認為這事不靠譜。”

“不可能靠譜,品茶的核心是品,焦點是茶,離開這兩個字,全是糊弄人。”

“受教,受教。”孫寶奎眼看着面前的茶盞被再度注滿,忽然笑着說了一句,“您不會想跟我聊一天的茶經吧。”

“孫隊長,”華占元也笑了起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他端起自己的茶盞喝了一口,“其實今天請您過來,是想給您介紹一個人。”他舉起手招了一下,一直站在他身後的那個年輕人便上前兩步,站在了桌旁。

“他是……”孫寶奎看着那個年輕人,其實心裏已經猜到了七八分。

“這就是邵謙。”華占元看看那個年輕人,“他昨天已經去過醫院了,跟你手下的幾個小夥子也見了面。我聽說您也跑到棉紡廠去打聽他了,就覺得今天還是把您和他叫到一起,有什麽問題您直接問就好了。當然,我先回答您一個問題,我和他,還有我手下的其他人都和邱茂勇被殺的事絕無牽聯。我們不是兇手,也不了解任何內情。”

“哦。”孫寶奎微微點頭,其實昨天下午回去,他就和廖有為、曾憲鋒碰過了。廖有為提到邵謙去過醫院的時候,孫寶奎也吃了一驚,他根本沒想到就在自己苦苦打聽邵謙的情況時,邵謙自己已經現身了,還引起了一場不大的風波。同時他也想明白了為什麽自己覺得邵謙這個名字這麽耳熟,那是因為之前做筆錄的時候關志威和薛文傑都提到過這個人,只不過當時這個名字根本沒人放在心上,過了幾天也就逐漸被淡忘了。昨天重新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孫寶奎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手裏的線索,他随即覺得邵謙的背景不簡單,而在本市,不簡單的人屈指可數,如果邵謙背後站的不是邱茂興,那就只有華占元了。

“這麽說,你承認邵謙是你的手下了?”孫寶奎心想,不管你怎麽說,我該怎麽問還怎麽問,節奏不可能讓你控制。

“應該說我從來也沒有否認過。”華占元往旁邊一閃,“您別老問我了,問他吧。”

“這麽說,邱茂勇這次搞同學會沒找你,不是因為他找不到你,而是因為你是華占元手下的人,對嗎?”

邵謙的臉上閃過一絲冷笑:“那個窩囊廢,看着喳喳呼呼,人五人六的,其實一點兒膽子都沒有,只知道巴結他哥。他哥跟華爺不對付,他就躲華爺的人遠遠的。”

“但是你本人其實也和邱茂勇有積怨,這種積怨還是從上學的時候就有的?”

“這我不否認,不過他上學的時候特別能欺負同學,基本上那幾年在十五中上過學的都被他欺負了個遍。”邵謙的口氣淡淡的,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除此之外呢?有一次春游,萬老師被他推到坡下面摔骨折了,也是個原因吧?”

“萬老師被摔骨折了,和我有什麽關系。”邵謙矢口否認。

“據說,咳,”孫寶奎幹咳了一聲,“你的媽媽和萬老師正在戀愛,被邱茂勇攪黃了。”他一邊說一邊有點兒擔心萬一弄得邵謙太尴尬了,這話可能就沒法往下談了。

邵謙冷笑一聲:“我不知道這話您是聽誰說的,但我可以告訴你實際情況。當時姓萬的和我母親沒有談戀愛,他是在追求我母親,要求建立戀愛關系。我母親不同意,他就沒完沒了地糾纏。”

“既然這樣,為什麽那次春游你母親還要去呢?”

“那是因為我母親怕他對我說什麽或者做什麽。本來平時在學校,他就喜歡整我,春游他也不允許我不去。我母親擔心他在春游的路上發神經,就跟我一起去了。說實話,這事兒我還真感激邱茂勇。事後姓萬的老實多了,直到我畢業,也沒再騷擾過我們母子倆。”

“你這話當真?”孫寶奎一時有些無法接受,重點中學校長早年騷擾學生家長,這也有點兒太道貌岸然、衣冠禽獸了。

“您好好想想,如果真的是我母親和姓萬的談戀愛,被邱茂勇撞破,我還能厚着臉皮一直待到畢業嗎?那還不一出這個事情我就得辦轉學了?”

孫寶奎點點頭,他覺得邵謙說得有道理,雖然真實性依然存疑,随後他又問道:“那你母親因為這件事受到驚吓染病,最終去世也是假的了?”

“當然是假的,我母親有病不假,可不是被吓的,她在那之前就有病了。再說,我母親那個人,什麽樣的場面沒見過,這點事就能把她吓病嗎?”

看來這個事沒必要多問了,孫寶奎心想,他随即問了個新問題:“你昨天去醫院是幹什麽去了?你別跟我說是去看望那些人,探病不是你那樣的,連慰問品都做不到人手一份。”

“我就是露面去的,發生了這麽大的案子,死的死,住院的住院,只有我一個人躲過去了。我能躲過去是因為邱茂勇沒找我,他說沒找我是因為找不到我。我覺得,我要是不去醫院露個臉,你們肯定會懷疑我是兇手。更何況,你們已經驚動了華爺。”

“華爺手下能跟所有這些人都扯上關系的只有你了,這個時候你不出頭,警察把你怎麽樣是小事,華爺把你怎麽樣才是大事,對嗎?”

“嗯。”邵謙點了點頭,他的精神好像忽然間變得很委頓。

“你跟關志威一直有來往吧?”孫寶奎問的時候也有些遲疑,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殺傷力是不是太大了,當着華占元的面提不知合适不合适。

“是。”邵謙點了點頭,不帶一點猶豫。

孫寶奎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邵謙和關志威的往來都是華占元授意的,他微微點頭:“你們都一起商量過什麽?”

“什麽都沒商量過,他找我的目的無非是為了打聽我們的事,我願意和他往來也是因為我想從他身上打聽他們興茂的內部消息。”

“互通有無嗎?”

“談不上互通有無,到現在為止,他什麽有用的也沒告訴過我,我也什麽都沒有告訴過他。”

孫寶奎想了想,只能點點頭:“但你們一直保持着聯系?”

“對。”

“昨天你去醫院,關志威好像很不歡迎你。”

“他不想讓人覺得我和他有來往。”

孫寶奎點點頭,看來邱茂興并不知道關志威和邵謙在私底下的這些勾勾搭搭。他看了看華占元,他正忙着泡一壺新茶,似乎顧不上聽他們倆說話。

“你和萬玟玟也一直有聯系?”

“嗯。”邵謙點了點頭,就說了這一個字。

“你們是什麽關系?”

“我,”邵謙居然結巴了一下,“怎麽說呢?”

“直說。”孫寶奎有點兒警覺,他覺得邵謙剛才那麽幹脆,現在忽然變得磨叽起來,其中一定有鬼,“你們倆在談戀愛,還是你在單方面追求他?”

邵謙嗫嚅了一下:“都不是,我是同情她。”

“你,同情她,為什麽?”

“她和她爸爸關系不好,我也讨厭姓萬的,所以我覺得和她有點兒同病相憐的感覺。”

“然後呢?”

“然後她畢業之後一直找不到工作,我就建議她去棉紡廠試試,結果被當臨時工招了進去。”

孫寶奎的嘴角微微上揚:“沒這麽簡單吧,萬玟玟能被招進廠安排在財務科上班,是他們于廠長打的招呼,你是不是在裏面起了什麽作用?”

“沒有。”邵謙搖了搖頭。

“行啦,這個我來解釋吧。”華占元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是小邵來找我幫忙,棉紡廠的于廠長欠我一個人情,我一想,反正他那個人情我也用不上,不如就幫這個萬,萬,哦,對,萬玟玟吧。”

“你怎麽幫的這個忙?”

“簡單,一個電話的事兒。”

“于廠長欠您什麽人情?”

“老于那人,酸文假醋的,愛寫兩首歪詩,到處投稿被拒。我之前幫他找了個出版社,幫他出了本詩集,就這麽點兒事兒。”

“就這點兒事兒。”

“就這點兒事兒,不然呢?你孫隊長覺得還有什麽?”

孫寶奎冷笑了一聲,他早就等着華占元跳到前面來了:“那他老去棉訪廠幹什麽,一個月七八次,一個星期去兩次,從萬玟玟去棉紡廠上班之前很早就開始了。大多數時候是去廠辦,有個別兩次去的是房管科,你都去幹什麽了?說說吧。”

邵謙的喉結動了動,似乎在咽唾沫,卻沒說什麽。華占元挑了一下眼角:“是我讓他去的。”

“到底幹什麽去了?”

“他的登記表上應該寫得很明白了,談業務。”

“到廠辦談業務?找財務科和房管科談業務?”

“不行嗎?誰規定不能和這幾個部門談業務?”

孫寶奎冷笑一聲,華占元這麽回答,顯然已經詞窮了,但他并不想繼續追這個問題,因為他知道,再追問,對方只會耍無賴、裝死狗,這又不是在市局的審訊室,聊到這種結局毫無益處。于是他往後靠了靠,慢悠悠地開了腔:“前兩天,棉紡廠的房管科長兩口子打架,起因是一張存單……”

“好啦,孫隊長。”華占元擺了擺手,“咱們別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了,有幾個人,我要介紹給你認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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