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年9月13日(三)
1991年9月13日(三)
不知怎麽的,薛文傑覺得有些憋悶,他悄悄溜到外面走廊上,剛想喘口氣,卻發現馮彥也從病房裏出來了。
“你怎麽也出來了?”薛文傑看看馮彥,笑了笑。
“讓他們倆單獨待一會兒,”馮彥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病房裏面,“我想出來喘喘氣。”
“住了這麽多天醫院,你也累壞了吧?”
“累倒是次要的,心煩,又不能抽煙,實在是太難受了。”馮彥搖了搖頭。
“你抽煙嗎?”薛文傑有點兒驚訝,“那天晚上也沒見你抽啊。”
“我抽得少,再說我不喜歡喝酒的時候抽煙。那天晚上那個場合,我只想趕緊吃完了回酒店,哪兒還有心思陪他們抽煙呢?”
“雪茄你也不抽?”
“沒意思,那種東西,太沖,我連半根都抽不了。”
“那天晚上他們三個人可是各抽了一根,也太厲害了。”
“厲害什麽呀,我感覺他們抽那雪茄,”馮彥壓低了聲音,“可能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怎麽說?”
“我抽過雪茄,他們這個聞起來太淡了,沒什麽勁,你看連陸凝霜都抽了一整根。”
“邱茂勇是不是也不懂啊。”薛文傑有些疑惑,“按說不至于啊。”
“別說這個了。”馮彥的聲音更低了,“你們大概什麽時候能有個結論,我原定後天回日本,機票都買好了,要是後天走不了,我的損失可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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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薛文傑苦笑一下,“我現在都不能參與破案,怎麽可能知道什麽時候能有結論呢?”
“怎麽,他們懷疑你?”
“不是懷疑,我這個情況,不能參與破案是為了避嫌。”
“那對你以後工作有影響嗎?”
“難說,不過,應該免不了吧。”薛文傑嘆了口氣。
“那你有什麽打算沒?”
“不知道,可能等案子破了之後,過一段時間消停一些了就辭職吧。”
“你不想當警察了?”馮彥似乎有些惋惜。
“我覺得其實我已經不适合幹警察這行了,太沒有警惕性。我這兩天一直反複地想這件事,發現我其實一開始就不應該去這個聚會。就算這次沒有這個案子,我也不應該摻和這個聚會。把邱茂勇和我放在一起,會有人說警察和有錢人同流合污的。”
“那你辭職之後幹什麽呢?”
“我不知道,沒想好,也可能出去打工吧。”
“你打工能幹什麽呢?”馮彥有些同情地看着他。
“不知道,也許上工地?我現在畢竟還年輕,還有一身力氣,也有時間。也許過兩年再上個函授或者電大,轉個行業。可能會去學個會計,我數學還可以,珠算也還算強項。”
“你已經決定辭職了?”
“嗯,決定了。辭職換個行業,換個環境,也許更适合我一些。”
“既然是換個環境,你考慮過出國沒?”
“出國?”薛文傑猶豫了一下,“我沒錢……”
“不用你花錢。”馮彥笑笑,“去日本做研修生,跟我一開始一樣。我當時是被中介帶過去的,去了之後先上語言學校,學一些簡單有用的對話,然後到工地打工。中介費可以直接從工資裏面扣除,不用事先給錢。”
“這樣可以?”
“可以,而且我可以想辦法把你的中介費免掉,我認識好幾家中介公司的人,他們應該會給我這個面子。”
“這個……”薛文傑一時舉棋不定。
“你不用現在就答複我,過兩天吧。”
“過兩天你不就回日本了嗎?”
“你可以給我寫信,不怕花錢打越洋電話也可以,回頭我把我的地址電話都給你。當然,你因為別的事跟我聯系也行,你不想來直接把我的聯系方式丢掉也行。”馮彥笑起來,話說得很直白,直白得不像是個在日本生活了很久的人。
“我先考慮考慮,考慮考慮。”薛文傑有些招架不住這份直白。
“你先考慮考慮,考慮考慮。”谷成棟陪着笑臉,一邊從病房裏往外退,一邊對裏面的陸凝霜說道。
陸凝霜沒有回應,谷成棟退到走廊上,轉身看到了馮彥和薛文傑,他依然滿臉堆笑:“抱歉,抱歉,讓你們見笑了。”
“沒有,沒有。”馮彥連連擺手,“你們不聊了?”
“她有點兒累了,讓她先休息。”谷成棟說完看了看自己的病房,一見裏面還有那麽多人,便打消了回屋的念頭。
“你說的那個電影,現在弄到什麽程度了?”薛文傑不想太尴尬,便主動起了個話頭。
“前面準備都做差不多了,劇本、導演、演員、服裝、道具都聯系得差不多了,就差資金了。”谷成棟嘆了口氣。
“有錢就能開始拍了?”薛文傑不太懂拍電影的套路,有些好奇。
“差不多吧。我本來想找邱茂勇談談這個事情的,沒想到剛見面就死了。他一死,那個香港佬馬上就翻臉,真比翻書還快。”
“他是……”薛文傑險些把實情沖口說出,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那你是怎麽認識那個香港人的?”
“也是拐彎抹角地經人介紹。”
“誰介紹的?”薛文傑暗自覺得,如果知道了介紹人,也許能了解更多這個騙子的情況。
“誰介紹的?”谷成棟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皺起眉頭看了看薛文傑,然後搖了搖頭,“算了,別提這個了,我也不想把人家怎麽樣,他也是好心辦壞事,給朋友幫忙牽線,我不想怪他。”
“那你還會跟那個香港人來往嗎?”薛文傑并不死心。
“應該不會來往了吧,不過也不好說……”谷成棟忽然開始有些發愁,“萬一邱先生這邊談得不順利或者開價太低,或者……”
“邱茂興這邊出多少錢,你覺得合适?”
“我覺得二十萬吧,不能再少了。有這二十萬進賬,那部電影肯定能順順利利地拍完,票房保守估計在二百萬以上。”
“二十萬拍電影,這麽多嗎?”薛文傑并沒有什麽概念。
“算中等投資,對于古裝和武俠題材來說,足夠了。”
“要是香港人加錢呢?”馮彥插了一句。
“那也看他加多少了,不過說實話,除非他能加到五十萬,否則我才不理他呢。”谷成棟似乎頗有信心。
“二十萬不行?”
“香港人的二十萬沒有邱先生的二十萬值錢。”谷成棟微微一笑,“我更看重興茂集團在大陸的資源,以後拍電影不會困在香港那小地方拍,肯定會到大陸來取景制作,到時候興茂集團的作用就很大了。”
“但是現在你不還得跟香港那邊聯系嗎?沒這個香港人行嗎?”
“缺他這顆雞蛋還真不會做不成槽子糕,”谷成棟興致很高,還說了句俏皮話,“我已經跟香港那邊聯系得差不多了,随時可以把他踢一邊去。”
“也就是說,他之前還是幫了你的忙了,只不過現在他已經沒用了?”薛文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有一件事情他必須确認一下。
“嗯。”谷成棟點點頭,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是忘恩負義。而薛文傑的心則開始猛跳,他知道這個“嗯”意味着什麽。
病房裏的人也沒什麽可說的了,李原在冷場之前告辭出來,谷成棟趕緊進去繼續抓着關志威千恩萬謝。
薛文傑見李原他們出來,想找他們說兩句話,可馮彥在旁邊,這兩句話又不太好說。正在猶豫之間,護士長去三位女同學的病房通知商洛笙來護士站接個電話。于是薛文傑就勢向李原他們遞個眼色,自己轉身直奔電梯口了——他走得太慌,完全顧不上跟馮彥打招呼。
到了電梯口,幾個人湊在一起,薛文傑慌慌張張地說了一句話:“谷成棟跟那個騙子是一夥兒的。”
“什麽?”另外幾個人都吃了一驚。
薛文傑深吸一口氣:“剛才谷成棟跟我說,那個騙子已經幫他們把什麽劇本、導演都聯系好了。你們不是說過嗎?那個騙子連香港都沒去過,怎麽幫他聯系的劇本和導演,分明是兩個人合謀分工,準備騙邱茂興的錢。哦,對了,我覺得他們之前瞄準的應該是邱茂勇,只是邱茂勇忽然死了,他們才不得不改了劇本。”
“會不會是……”廖有為摸着下巴,“會不會谷成棟其實也不知道這個李嘉實,就是麥金米是個騙子。這些導演啦,劇本啦之類的說辭,都是他自己瞎編的,目的就是想讓邱茂興投錢。嗯,也就是說,谷成棟也是騙錢,但他跟這個麥金米沒什麽關系。”
“不對,不對。”薛文傑連連搖頭,“如果這個騙子跟他沒關系,兩個人就不會演一出五萬塊錢收購公司的鬧劇。這騙子怎麽會掏錢去收購公司,他又怎麽知道自己開出五萬塊錢的價格,谷成棟會不會同意?萬一他說五萬塊錢收購這個公司,谷成棟直接同意了,這出戲往下怎麽演,這錢往下還怎麽騙?再者說,就算谷成棟不同意這筆交易,他往下該做什麽?繼續讨價還價,漲到十萬,還是不談了,直接一拍兩散?五萬就不算小數目了,再漲價的可能性也不大。谷成棟還要拉他當幌子,他肯定知道谷成棟公司的虛實,也知道谷成棟他們公司快破産了。除非他能找一個人用更高的價格收這個公司,這種可能性大嗎?下家也不是傻子,萬一一調查,就把他裝進筐裏了。還有,就這幾天的工夫,他去哪兒找這麽個冤大頭買谷成棟的公司。還有一個關鍵問題,人家買了谷成棟的公司,對他來說有什麽好處?他當了這麽多年的騙子,肯定不會不懂這個道理。要是他想溜,不想繼續在這裏騙下去了,那他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談,何必多此一舉。”
三個人同時摸了摸下巴,都覺得有些道理,廖有為問道:“那你覺得是怎麽回事?”
“也許一開始谷成棟并不知道他是騙子,他給谷成棟也做出承諾了,只要谷成棟能搞來錢,他就能讓谷成棟以自己公司的名義拍出電影來。也許谷成棟一開始就知道他是騙子,兩個人就是要合夥做局套錢。不管哪種方式,在邱茂勇死後都運作不下去了。因為邱茂勇一死,他們就失去了目标。谷成棟一住院,實際上相當于被拘留,也沒法在外面張羅這個事兒了。之前他們計劃的只能全部作廢,現在必須快打快撈,所以他們搞出這麽個收購公司的局來。先弄幾張破紙,然後由谷成棟在醫院裏咋呼一通,搞得人人都知道他這公司有人要買。那個人趁火打劫,只給五萬,這個公司實際上值五十萬。這個事情很緊急,這幾天要沒別的事情發生,谷成棟的公司,要麽,五萬塊錢被人買走,要麽,關門。
“風放出去了,肯定會有人動心思,這個人就是關志威。之前邱茂勇看上了谷成棟的公司,讓關志威組織同學會,把他弄過來。關志威也和邱茂勇一樣,認為谷成棟的公司很有價值。現在邱茂勇一死,煮熟的鴨子要飛,關志威肯定不甘心。另外,邱茂勇一死,他沒了靠山,要想繼續在興茂集團吃香喝辣,就必須投靠邱茂興。要想投靠邱茂興,谷成棟這個能拍電影,又和香港有關系的公司就是最好的見面禮。”
“你們覺得呢?”廖有為沉思片刻,看看李原和曾憲鋒。
“那也就是說,別看關志威現在的态度像是在敷衍,其實他會在邱茂興面前極力推薦?”曾憲鋒回想起剛才關志威的冷淡,覺得薛文傑說的似乎有道理。
“我覺得會。”薛文傑點點頭,“另外關志威也問了郭曉曦那個公司的一些情況,他肯定不想把寶都押在谷成棟一個人身上,只不過谷成棟這個公司太有吸引力了。”他頓了頓,“也難怪關志威這兩天老往他們那病房鑽。”
“你覺得呢?”廖有為看看李原。
“我覺得,”李原摸着下巴,斟酌了一下,“我覺得出事之前,谷成棟也知道那個人是騙子。”他又回憶了一下,“案發之後,谷成棟和陸凝霜立刻被送到這個醫院住院來了。那個麥金米人沒有來,只是讓谷成棟公司的那個小姑娘送了幾張紙過來。兩人并沒有商量,而谷成棟自然而然地就上道了,我覺得他們之間其實是很有默契的。還有,如果說以前谷成棟不知道這個麥金米是個騙子,只是以為兩人是單純的合作關系,現在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要合夥行騙,還要騙邱茂興,我看谷成棟未必有那麽大膽子,也未必轉得過那個彎來,而麥金米這個老騙子也未必敢直接把這樣的谷成棟變成自己的同夥。”
“那現在看的話,谷成棟和邱茂勇被殺的關系大嗎?”
“難說,”薛文傑摸着下巴,“那天晚上,谷成棟特意讓陸凝霜坐在邱茂勇旁邊。陸凝霜不斷地給邱茂勇獻殷勤,後來谷成棟更是故意躲到一邊兒去了,我看他們為釣邱茂勇這條魚是下了血本了。可是邱茂勇那一晚上好像也沒什麽反應,不知道會不會是他們一看釣不動邱茂勇,就……”他用右手在左手上砍了一下。
“詐騙不成就殺人?”廖有為頓時緊張起來,“這也有點兒太喪心病狂了吧。”
“也沒準他們一開始就是這麽計劃的,邱茂勇不上鈎,他們就殺了他,然後把目标對準邱茂興,所以谷成棟住院之後,他和那個老騙子沒商量,就自然而然地換了劇本。”薛文傑受李原的啓發,往更深更遠處想了一層。
“是嗎?”廖有為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這只是一種猜測,我也說不好。”薛文傑忽然也覺得自己想得有點兒太過了。
“不管怎麽說……”
廖有為這句話剛起了個頭,電梯門開了,一大幫人湧了出來,除了前面幾個身穿便裝的之外,其他人都身着警服。帶隊的人廖有為、曾憲鋒和薛文傑都認識,正是省廳的經偵總隊總隊長夏會山。
夏會山一眼便看到他們四個在這兒紮堆,他沒做任何寒暄,只是簡單地說了句:“我們有點兒事情要辦,你們配合一下。”
他說完也不等這幾個人回話,帶人徑自進了住院區,走到護士站旁,問了一句電話機旁邊的商洛笙:“他倆都在呢?”
“在呢。”商洛笙點點頭,“谷成棟是606床,陸凝霜是608床。”
“好,幹活吧。”他回頭看了看自己帶來的那幫警察,這些人立刻兵分兩路擠進了兩間病房裏。
李原他們大吃一驚,趕緊跟過來。廖有為悄悄問夏會山:“夏總隊,這是怎麽回事?”
“收網了。”夏會山皺着眉毛緊盯着病房裏的動靜,“酒店那邊剛抓了麥金米,現在該抓他們了。”
不大會兒的工夫,兩個穿便衣的警察分別從兩間病房裏出來,報告谷成棟和陸凝霜都在病床上,已經被控制起來了。
夏會山轉過頭看看廖有為:“你們隊長不在?你放心,我知道他們倆跟你們的案子有關,你們這邊沒完事,我不會把他們帶回去的。”他随即命令道,“讓陸凝霜睡607床去,你們把這個病房看好。”
眼前一陣忙亂,薛文傑的心裏有些驚慌,有些惋惜,又有些得意——他判斷得沒錯,谷成棟和騙子是一夥的,只是自己的結論下得太晚,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有些茫然地擡起頭四處張望一下,卻發現馮彥在不遠處看着他,臉上笑眯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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