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端倪

端倪

【我也不知道，先這麽談着吧。】

周念南看到這條發送時間顯示為00：34的微信消息的時候，愣了一下。

眼前的電腦像潘多拉魔盒。

她的手卻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将男友電腦端的微信聊天頁面往前翻了又翻。

這個淩晨準時和她說“七夕快樂，寶寶”的男友，在結束和她的視頻聊天後，又向他的朋友們發起了新的聊天請求。

這個群名為“永遠的506”的四人群，她知道是他大學的宿舍群。有時候看到裏面好笑的對話，他還會念給她聽。

……

【她很漂亮啊，也很優秀……就是吧……感覺不大适合結婚。】

【……父母離異。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她外婆帶大的她……】

【婚姻不是兩個家庭的結合嗎？！以海市的房價，就我家加上我自己的積蓄，郊區或者市中心一點的老破小勉強可以上車……但我父母也有自己的生活，總不能只考慮我自己，不考慮他們的以後……】

【想起來就頭疼。】

窗外八月的驕陽分明燦爛。周念南卻覺得自己腦子裏嗡嗡作響。

【我快三十了。如果這個女朋友不能結婚，我投入的所有都是沉沒成本，時間，金錢和感情。】

……

好像電影《畫皮》裏的狐妖撕下臉上人皮那一幕。

明明是八月酷暑，後背卻陡然發涼。

被心愛之人背後如此嫌棄，原本雀躍的心像沉進了海底，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周念南不知道其他人會怎麽做。

但她第一反應是拿起手機将這一段聊天對話拍了下來，中途甚至還對了一下她和柳承志微信聊天的時間線。

在和她你侬我侬十分鐘四十三秒之後，對方轉頭向自己的朋友傾訴了一波男人“三十而立”的煩惱。

昔日缱绻言猶在耳，這一刻突然面目全非。

出差前特意做的法式美甲還保持得很好，掐得手心生疼，提醒她保持冷靜。

周念南環顧四周，原本的計劃是沒必要進行下去了。

今天是七夕。

一周前，商家們已經摩拳擦掌開始營造全城甜蜜黏糊的愛情氛圍。

市中心的一顆紅綠燈甚至應景地換成了紅色的愛心形狀，早早刷遍了網絡。

周念南不能免俗地，想要和男朋友過一個甜蜜的情人間的節日。

一個月之前已經定好的出差時間，她将回程的日期往後多說了一天。

戀愛之初，她很是用心學習了一些情侶相處小妙招。

其中一條說到，情侶間愛情保鮮公式之一，是時不時在日常生活中給對方制造一些小驚喜。

上午的工作會議甫一結束，她便拉着行李箱往高鐵站趕。

畢業之後她進了本地一家大型設備進出口貿易公司工作，名頭響當當，總經理助理，實則是身兼行政人事翻譯老板私人秘書等多重崗位的“打雜工”，好處是優渥的薪資，快速的成長。

她形象好，英語功底紮實，做事又認真，很得直屬上司的喜愛。

像現在這樣，不耽誤工作的情況下，私事請假老板樂得做順水人情。

同行的鄭雅詩眼看着她不錯眼地盯着手機，揶揄道：“我怎麽感覺你和你男朋友性別對調了。”

周念南緊盯手機屏幕，和賣家确定蛋糕和鮮花的送達時間，頭也不擡：“浪漫制造不分男女。師妹你好好學習一下，早日拿下男神！”

鄭雅詩是周念南同校同系的學妹，低她兩屆，正在大四實習期。

因為年齡相近愛好相似，兩個人很是聊得來。

開着車的司機大叔忍俊不禁：“小姑娘你說得對。男人也需要呵護的嘛。”

周念南擡頭沖鄭雅詩比口型，“呵護”。

兩個女孩子在車子後排笑成一團。

她時間計算精确到了分鐘，自信能在男朋友下班回家之前準備好一切。

搖曳的香氛蠟燭，擺好的鮮花和小蛋糕，煎好的牛排，以及，燭光裏溫柔美麗的女朋友。

一個完美的七夕。

手機震動，她點開微信置頂，是柳承志發過來的。

【寶寶，你不在我晚上只能和加班共度佳節了。】一個委委屈屈的小表情。

周念南不自覺地嘴角上翹。

今天上午的行業交流會周念南代表公司上臺領獎，很是認真打扮了一番。

烏發白膚紅唇，卷發濃密，加上泛着光澤的真絲飄帶襯衫，笑起來右臉頰的小酒窩愈加顯眼，少女的嬌豔和職場麗人的幹練展露無遺。

司機不由得往後視鏡多瞟了幾眼。

鄭雅詩誇張地搓了搓手臂：“師姐你虐殺單身狗嗚嗚嗚……”

她精心挑了一個擁抱的表情包回過去。

【你明天什麽時候回來？】

【明天下午兩點的高鐵，和老板雅詩一起回。】早備好了一套完美說辭。

浪漫需要先降低對方期待值，才能拉高驚喜的阈值。

【那你路上小心。回來我們再去吃新開的泰國餐廳，我同事說味道非常正宗。】

【嗯嗯。】一個字稍顯冷淡，兩個字才熟絡。

對話到此結束。

不能說太多，不然對方容易察覺到她的工作量不飽進而猜測到她的安排。

周念南順勢打開朋友圈看了一眼，都是甜蜜的合影和膩歪的情侶誓言。

天氣真好。

愛情，也真好。

下了高鐵，她直接趕到柳承志的住處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

這套小小的兩居室，全方位展示了一個男青年獨居的樣子。

吃過外賣盒胡亂擺在餐桌上。沙發上放着他脫下來的運動服甚至還有襪子，幾個靠枕扔在地毯上，小小茶幾上擺着打開的筆記本電腦，旁邊甚至還空了好幾個啤酒罐。

周念南一向愛潔。偶爾兩人室內約會時很是為這些日常習慣和柳承志吵過幾次。

她不盯着他就原形畢露。

得虧豬咪去上狗狗學校了，不然這裏只會更亂。

豬咪是柳承志送給她的一只薩摩耶，杏仁眼，微笑唇，雪白嬌憨。

唯一的缺點是出門老是亂吃東西，周念南操碎了一顆老母親擔憂的心，才在上個月豬咪吃到半夜進寵物醫院後，痛下決心将十個月大的它送去學校。

心裏默默嘆口氣，還是認命地收拾起來。

茶幾上的筆記本電腦沒有合上，周念南擦灰的時候不小心誤觸到鍵盤，電腦屏幕瞬時亮了起來。

沒有鎖屏，桌面一分為二，一目了然。

左邊淺藍色背景是他的部門工作彙報PPT結頁,大大的“感謝您的聆聽！”

右邊是他的微信聊天頁面。

最後一句聊天是柳承志發出的：【我也不知道，先這麽談着吧。】

三分惆悵三分落寞加四分無可奈何。

周念南手上的動作就慢了下來……直到看完她男朋友的聊天記錄。

真相如此醜陋。

門鈴恰好響起，是她預定的鮮花和蛋糕送到。

一捧開得熱烈的紅玫瑰，一個粉色樹莓味道的愛心形狀小蛋糕。

真是諷刺。

短短十幾分鐘，她的心情像過山車，從頂峰直摔谷底。

柳承志不應該是互聯網公司的項目經理，他應該去沖擊奧斯卡小金人。

愛情這場戲，他演得真深刻。

她擡腕看手表，快要四點。

柳承志的下班時間是六點鐘，租住的房子就在他公司所在的科技園旁邊，走路十來分鐘便到。

她還沒有想好要怎麽辦，但很顯然，此刻并不宜短兵相接。

周念南将電腦原樣擺好，盯着屏幕熄滅，變回好像沒人碰過的樣子。

她毫不留戀地拉起放在門口的行李箱，帶上鮮花和蛋糕出門。

城市的晚高峰還沒有開始，順利打到的士。

手機上看了一圈，市中心和附近的酒店都顯示售罄。啊，這特殊的日子。

“師傅你先往翡翠閣開。”

她不想回公司宿舍，關系親近的同事知道她安排了驚喜和男朋友過節，回去無異于将私生活昭告天下。

車外的風景飛快地倒退。

司機以為她也是過節的一員，主動打招呼：“小姑娘節日快樂啊！花是男朋友送的嗎？”

“……不是。”周念南艱難開口，巨大的淚意哽住喉嚨。

她一慣坦蕩做人，不妨親近的人背後如此冷冰冰的嫌棄，只咬緊後槽牙忍住即将流出來的眼淚。

八月的天氣還是炎熱，她的心和車裏的空調一樣冰冷。

她閉上眼睛假裝休息，腦海裏卻不自覺回想起和柳承志的種種。

周念南畢業後回來，一次和朋友逛街時偶遇學生會的學姐。

對方熱心将她拉進海市校友群，社會新鮮人很是好奇地參加了兩次校友線下活動，一次打羽毛球，一次爬山看日出。

柳承志是校友群裏的吸睛人物。

他個高腿長，身姿又挺拔，金色細邊眼鏡更增添他的書卷氣。參加活動的女生們都愛找借口和他多說兩句。

她還記得淩晨看日出那天，因為久未進行如此長時間的體力運動，胸腔喘得快要爆炸，漸漸落在隊伍的最後面。

柳承志陪在她身邊，先幫她背包，又伸手圈住她手腕拉着她往前走，最後轉身問她：要不要我背你走一段？

夜色幽暗的天空下，鏡片後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她在那一瞬間，心如小鹿亂撞。

她最終沒有讓他背。

淩晨山頂的風很冷，他的掌心暖融得不像話。

所以過兩天柳承志約她吃飯并開口表白的時候，她很開心就答應了。

好友張斯斯常常對她恨鐵不成鋼：戀愛不需要太嚴肅，一個心動的moment足矣。這個moment會撬動所有。

她想，這就是張斯斯說的，那個moment了。

所以，那些都是假的嗎？

愛和計算，是真實共存的嗎？

周念南不懂。

她的心裏住了一位愛人，愛意蔓延占滿整個心房，想将她認為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而他顯然不是，給予她的，他在心裏反複掂量并計算投入産出比，值得，還是不值得。

有種吞了蒼蠅的不适感，胃裏翻湧，臉上慘白一片。

車子疾馳四十分鐘到達翡翠閣的門口。

她在手機上付了車費，又将花和蛋糕留給司機。“我用不上了，下午三點多送來的，您如果不嫌棄的話。祝您和您太太節日快樂。“

總要有人快樂的。

不是她，也希望是別人。

司機又驚又喜連連道謝。

她沒有留意到，一臺連號牌的黑色大G在她的身後，緩緩駛入小區的地下車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