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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你伺候孟貴妃多少時日了?”蘇起身後是一輪弦月。

人間驚鴻少年郎,一身昳麗風華相。

他身上廣袍紋路色澤比瑪瑙色淺,近乎于檀木赤漂出的金,像山海圖上的縱橫線。

蘇起當她是新進宮的小宮女。

寶纓不答。

她在宮裏轉到一處老戲臺前迷路了。而她和蘇起适才剛見過一面,孟貴妃三十歲生辰宴設在太液池的畫舫上,寶纓幫着家中姐姐去尋荷包,在太爺池邊迎面撞上離席的蘇小侯爺。十歲的小寶纓養的實在不算好,個頭矮,幹瘦如柴,她步子小,勉強看着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只有孟微月記得回頭伸手去牽她。

寶纓身上茜素清的裳裙洗到做舊,幹幹淨淨的曲領,雙環髻上穿一對雪青的發帶。孟微月至少戴了一對鏡花閣的耳墜子,崔小娘省了好久的月錢給攢出來的。

怪不得蘇起會将小寶纓認作孟貴妃宮裏的宮女。

寶纓那時候看着懵懂,卻不是個石頭裏蹦出來的傻子,她知道汪氏待自己和氣,尤其是孟長夫一來,汪氏便會對自己噓寒問暖,她也知道孟家夫婦是好人,可是她很多事情能微妙的感知到,騰不開心神去想,更說不上什麽滋味。

寶纓不理蘇起,轉身欲走。

蘇起就這麽眼睜睜的看着她的小短腿一溜煙逃似的跑出去,過了一會兒,寶纓又溜達回來了。

“引你入宮的教習嬷嬷是誰?”蘇起興許是看着好笑,問她。

寶纓在他眼皮子底下頓足,跟塊木頭似的釘在原地,照舊不睬他。

蘇起着手賄賂她,鬼使神差解開佩玉的系帶絡子,給她:“你去帶個信兒給你宮裏的錦若姑姑,說爺在這裏等她。”

奈何小寶纓不識貨,還有點初生牛犢的犟脾氣,富貴不能淫,作勢就要将他的玉佩扔回去。

“混賬!”

他斥道。

寶纓捂着心口摔在地上。

鈍鈍的疼。

她沒喊疼,倒吸着涼氣,蘇起将玉佩系好,看着縮成一團的小身影,寶纓後領子一涼,他将她提起來,寶纓疼的直出虛汗,站不穩,他沒有松手。

她和他像是注定要成你死我活的冤家。

殊不知蘇起悔不當初。

寶纓咬着牙,黝黑的瞳仁瞪着他。

蘇起當她是個貓兒狗兒似的逗她,捏住她下巴:“松口。”又用手揪了揪她的髻,玩味的看她反應,漫不經心。

寶纓聲音瑟瑟的抖,蹦出幾個字來,蘇起湊近才聽清她要什麽。

他将藏在袖囊裏的錦帕拿出,攤平在掌心,裏面是女使給他放好的芸豆糕。

寶纓伸手去撿,啃着糕,咽下。

蘇起看的實在新鮮。

他行賄她,她替他做事。

蘇起摘一枝鳳仙花撚過指腹,在她手心一一畫字。

她手心被他染紅。

“認字麽?”

寶纓想,完了,被瞧見又得挨罰了。

他不在乎她開不開口。

蘇起寫的是他的表字“景璞”。

他要她去拿給錦若看,錦若會明白。

錦若是長信宮的掌事宮女,不是孟貴妃的陪嫁,很得孟貴妃的歡心。寶纓其實一早知道錦若是蘇起的相好,她也一早聽過蘇起的名頭,從蘇小侯爺初入仕途任金吾衛時,便和錦若有往來了。

錦若當得起這聲姑姑,替孟貴妃掌掴人時從不手軟,鼻尖上長一顆小痣,笑起來時眼角明媚,毫不扭捏。

受賄使人迷失,寶纓之後常常替蘇起送信。

寶纓之後一被召入宮,錦若姑姑便要拉着她說話。寶纓聽她說,再過些時日,蘇起要讨錦若回府做妾。錦若出身不夠,蘇起為讨她費了番功夫,他在北疆掙了軍功,班師回朝,正要更衣進宮向陛下讨個賞,宮裏出了事。

這一役蘇起險勝,肩上扛了一戟,傷沒好全,跑死了三匹馬回京。

孟貴妃在宮中被人抓了小辮子,錦若被搜出私通物證,犯了宮裏大忌,孟貴妃無奈要發落錦若。

錦若跪在孟貴妃腳下求饒,将寶纓擡出來說話:“娘娘可以問六姑娘,六姑娘可以替我作證的,蘇小侯爺說了不會負奴婢……”

寶纓替孟貴妃新添一盞茶,孟貴妃看向寶纓,錦若用期冀的目光求助寶纓,寶纓卻道:“沒有這回事。”

“你、你撒謊,明明你知道的,你還替蘇小侯爺遮掩過……”錦若使勁的叩頭,自知是栽了,“娘娘,求娘娘看在奴婢伺候娘娘一場的份上,饒奴婢一命……”

寶纓替錦若求了情:“姑母不如将錦若攆出宮去。”

誰曾想連奸夫都翻出來了。

在永巷當差的太監,和錦若是同鄉,青梅竹馬的對食夫妻。

錦若悲壯認罪:“是,他蘇小侯爺在奴婢這裏就是連太監都不如!”

孟貴妃沒法子保住錦若,遂按宮規處置。

這之後的兩個月,京中傳遍了,清平侯府的小侯爺為勾欄裏的花魁娘子一擲千金。

寶纓恍惚了好長一段時日,她問過長信宮新一任的掌事宮女,說錦若姑姑早已被扔去亂葬崗了。寶纓後來想過,若沒有錦若這樁事,她和蘇起應不會有以後的種種。

蘇起八成是将這筆賬殃及池魚的記在了她頭上。

他的心頭好落得這樣的下場,寶纓想他是要恨極了自己,她只是覺得冤枉。寶纓記得自己站在月洞門的穿堂風口,而蘇起和喬裝打扮過的錦若花前月下,有時看着是一對狗男男也好,狗男女也好,她只能替這二人望風。

況且,錦若的事,她從頭到尾一個字沒有給他人露過口風。再者,錦若誠心要和他好,便不會再有什麽竹馬,這也要賴到自己頭上麽?

少年初心敵不過青梅竹馬,想想蘇起頭上頂着兵荒馬亂的綠草原,寶纓好受多了。錦若有個竹馬這件事,寶纓早先無意間發現了,每回蘇起費心思送給錦若的首飾釵環,錦若都偷偷托人送去宮外典當,再接濟銀兩給竹馬,可謂是感天動地。寶纓故意沒有告知蘇起,他二世祖脾性踹自己的時候可沒見他有多愧疚。

小寶纓并不懂那些成大事者私德有虧的小女兒情節,滿心以為蘇起和那些跋扈的貴胄子弟沒有多少區別,看着是金玉在外,他有天賜運道而已。

當時見着蘇起初次懷春的少男真心被糟蹋後,寶纓還想着錦若既不喜歡蘇起,何不将他送的那些物什扔了,她一定跟着撿,也學錦若去典當,豈不美哉。

那一年年底的晚秋時節,孟貴妃在宮裏設賞花會,寶纓出了大洋相。

午後寶纓留在長信宮側殿小憩,醒後趕去禦花園,寶纓當衆狼狽的絆了一跤,一只雲頭錦鞋留在石階上,惹的哄堂大笑。

她羞臊的又怕又驚,餘光瞟到長亭朱檐下的蘇起,舉手投足間的驕矜而不可一世,他把玩着手中耀目的琉璃珠子,朝她挑了挑眉。

寶纓在孟府一季做一雙新鞋,加上去年的正好一換一洗,每次汪氏來給她量身段,都會稍稍往大量一些,寶纓正是蹿個兒勁頭最好的時候,免得到來年舊鞋不合腳。

心細些的女眷用一眼就能看出裏頭的名堂,經那次賞花會後常背着寶纓竊竊私語,跟着汪氏出門見客的孟四姑娘回來了,當着寶纓的面親口道:“你真的不怕丢面子麽?你不是沒見識過嘉定公主那夥人的厲害,日後在外頭,你還是離着我遠些的好。”

寶纓一度不敢見人。

若沒有始作俑者蘇起,便不會有雨後春筍似的冒出來的蘇二蘇三,寶纓幹脆将那些人都視作了蘇某某。

直到寶纓十四歲那年,太子對她一見傾心。孟貴妃籌劃将她許配給當朝太子為側妃。

她和蘇起徹底結下梁子。

……

寶纓的夢境戛然而止,連綿的雨下了一整夜,有風從經久不修的窗扇縫裏灌進來,天色陰霾。

棉衣推門進來,一見寶纓抱着膝縮在床榻一角,吓了一跳:“姑娘怎麽了?”

寶纓額鬓濕濡,她出了一身的冷汗,緊緊的抓住被角,到看見近前的棉衣才無意識的松開手。

她拼命想去忘記的不堪,全拜蘇起所賜。

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會安穩的嫁人生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寶纓安慰的想,她大可以将來一心一意的栽培子女,怕什麽,她還會有出身磊落的子女。

一場雨斷斷續續到四月末旬才歇。

一轉眼到了寶纓出閣的大喜日子。

這日客廂院最喜慶的要屬麻衣,麻衣出身時天生不足,府上有老婆子笑話過她的賣身契不值兩個錢,這對于麻衣來說倒成了好事,一點不高興她轉頭就能抛到腦後。

麻衣掂量着手裏的喜糖,蹦跶的進了小院,不管迎面是誰都要塞一顆,連棉衣都不放過,棉衣接了糖,逮住她:“你又要上哪兒去?來給姑娘梳頭了。”

“貴妃娘娘不是專程撥了宮裏的盧嬷嬷來給姑娘梳妝嗎?”麻衣不解。盧嬷嬷過來時的排場派頭十足,拉着麻衣一頓訓,讓麻衣管教底下新來的六個陪嫁丫鬟,麻衣只想躲。

棉衣朝她擠眉弄眼,麻衣被她拉進屋裏還在納悶,不是說盧嬷嬷梳妝手藝一絕麽,結果麻衣剛一見着雕花鏡裏的姑娘就分不開神了。

麻衣深知自家姑娘的品貌,淡妝濃抹兩相宜,天底下再沒有比姑娘好的人了。只是寶纓顯少會盛裝露相,麻衣以為姑娘不愛穿姹紫嫣紅的衣裳。

寶纓執一柄象牙梳,眼睫扇子似的彎彎,凝視着及腰烏發。

鏡中人小巧斐然一張臉,清瘦的下颔線柔和,眉蹙清麗,瓊腮粉面,點到即止的豔。

“冠太沉,盧嬷嬷頭發篦的太緊,我給拆了。”寶纓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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