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 18 章

寶纓沒想過會在十七歲這年接到一封休書。

她手上近乎脫力,眼睫低垂盯着休書右下角的紅手印。

“提上來。”蘇起上前,他忽然捉住她的腕。寶纓的指關泛着白,他一寸寸覆在掌心,替她抓住這一封新書,不見她有動靜,他卻很是自得,用指腹去觀摩她指甲尖的圓潤走向,“你平日裏看書都這樣慢的麽?要不要我念給你聽?”

蘇起不等她答,誦讀的音調像是在同她朝堂辯禮:“立書人廢皇子趙珂,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鬓,美掃娥眉,選聘高官之主……”

寶纓不想聽了。她會稱自己趙夫人是情急之言,可這也是有他從中作梗,若不是他,她不會在這裏。他倒是擡手間翻雨覆雨的輕巧,拿一封休書來?還要她對他感恩戴德?寶纓都能想出他之後會對自己說出什麽話,無非逼問她為什麽會聽不下去?她本就不想和一個廢皇子做苦難夫妻,不是麽?

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進來禀告的是福安:“侯爺,王康王鵬兄弟二人已押過來了。”

“立刻打死了為止。”蘇起漫不經意道。

寶纓終于有了動靜。

“你……”

她顫着牙關,蘇起一只掌已挾過她臉頰,拇指的粗粝在她素檀唇色上,他似是在安撫着一只鳥兒似的,就差再給她投個食,不由她動彈半分,哂她的眼裏卻像有煦景,在為她驅寒:“孟貴妃給了你什麽好處,不妨說來給我聽聽。你連自己都肯舍出去,你對孟家還真是言聽計從。”

蘇起就這麽将寶纓半摟到外屋的門檻前,他果真說到做到。……是那兩個木頭人。王氏兄弟做錯什麽了?是犯了大邺哪一條律法?只因她在蕖圓門口和人說了幾句話,還是王氏兄弟聽見了一聲她所謂的趙夫人?

王氏兄弟二人在不遠處的檐下行刑。

蘇起要她看着。

看着王氏兄弟是怎麽被打成血肉飛沫,模糊血跡堆的不成人形。

一、二、三、四……刑杖落下,福安在吊着嗓子記着數,像這樣權貴人家,又怎麽會将視如草芥的人命放在眼裏,哪有半分棉衣說的老實之态?

“想要做趙夫人?也要問一問趙祯的意願。他若在世,知道你再嫁了靜王,他會作何想法?”蘇起想過她的反應,只是沒想過她這幅毫無聲息看着教人憤然,他以為和她來日方長,和她交頸而眠的是他,能使她意亂情迷的也是他,她還想着自己的“夫婿”。

寶纓只是道:“……侯爺說的是。”聲若蚊音。

他要将她吓壞了。

寶纓再回過神時,手裏一空,休書不見了。她連他說的趙祯都沒大聽見,三年過去了,乍聽這名字會覺得遙遠,再在她面前提起趙祯的,也只有蘇起了。昔日裏看着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小侯爺,是如何成了今日的截然一面。她早知他少年不羁時的目中無人,這段時日他在她面前卻依舊還能辨出少年模樣,卻總覺得他有什麽不同以往之處。

寶纓腰下一軟,她已被他壓到榻上。

蘇起一只手圈着她的肩頭。寶纓不是愣頭青了,她知道,他這是又興致勃勃了。

寶纓微微擡起眼睫時,幾乎一瞬間淌下滿臉的淚。

蘇起顯然興致高漲,不惜舔幹淨她的淚,看着她唇上留下自己的咬痕,他方才知道還能這麽戲弄人似的,頗為上心,用唇齒再掠過一遍她的下唇,才道:“你在怕什麽?”他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的問她。

蘇起對一而再再而三這種事似乎格外熱衷。

尤其是對于她。

她知道他今夜還會來,寶纓本想故技重施……她連捏哪裏比較疼都想好了,沒想到又被他給惹成這幅模樣,她再在侯府待着,遲早有一天要成了阿炳。

寶纓覺得自己的膽量可以再練練,她不會打消的念頭就是不會打消。

她拿他試金石。

蘇起今夜不急着剝她的裙裳,他連品味她都摸索出另外門道來,另一只手掀起她的裙擺。蘇起懷念起她年幼無知還沒有常常出入孟貴妃的長信宮時,還不懂那些世人的求生之道,偏偏那時候的他對她視而不見。她還想着自己有夫婿,也就是說她前些日子,床笫之間待他的模樣,都是她衡量利弊以後,拿來應付他的麽?

他撚過她的戰栗。

寶纓青絲淩亂,散在頸間,沁滿水意的眼定定望他。

她忽然伸出素手,偏過身子,解開對襟上襦,酥肩半坦。帳裏被翻嶺,她用半臂遮菽芽,抵上他。

蘇起手中清軟。

過了半晌,他沒有沒有接下去的動作。

寶纓不解的摟緊被子,看着他披衣起身。

蘇起披了件袍子,裏褲還沒有提,像在控訴她罄竹難書的罪狀:“也是。你也曾一心要嫁進東宮做妾,你小祈氏的那點真心都給了他,想來你待趙祯也是情真意切,哪裏肯做出讓他九泉之下不能安息的事呢?”

寶纓将被角往上提了提。

面前壓的黑影在夜燭裏離開。

寶纓撣了撣自己枕面上的褶皺,重新睡下,将另一只枕頭往外戳了戳。

燭火搖曳,男人又折了回來,如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氣勢她感受到了。

寶纓很想問問他,這也不滿,那也不滿,他還跟在自己眼皮底下晃什麽?

大概他天生就愛在她這裏自找罪受。

“你願意斡旋在趙氏兄弟之間,于爺而言沒什麽,你就不怕趙祯被你從靈柩裏氣出來麽?”

寶纓睜開眼,蘇起手裏多了盞茶杯,喉結微動,敞着衣裳給她扣着莫須有的罪名,聲音暗啞。

“你能将裏褲系上再同我說話麽?”寶纓嗫喏着聲兒道,“怎麽,侯爺做這檔子事時還有同人徹夜長談的癖好?”

蘇起道:“你既對他這樣長情,真要嫁人,也不該嫁他的皇長兄。這世上許多事都是不講道理的,纓纓。爺不介意你在床榻上徹夜常出些聲,總比你哭的欲生欲死要更讓人暢快,明白了麽?”他沒說實話。骨子裏的征服欲告訴他,對寶纓,正如古來戰場上,比起取敵将首級,和拿旗俘領,他更願意選擇後者。

寶纓看他這樣,之前是琢磨不出意思,好歹能看出點苗頭,眼下是徹底琢磨不透了。他既屢次和她提起過世的故人,她輕笑一聲,想的是搪塞他:“侯爺要多言,那我有句話不得不說。依侯爺在我這裏所言,非要給住在靈柩裏的人頭上栽苗,于我倒是沒什麽,可侯爺當年和太子殿下的交情匪淺,一口一個趙祯兄,怎麽?如今忘了麽?倒也不是我一個人對不住他。”

“小祈有何高見大可說來與我聽聽。”蘇起擲下茶盞,“什麽叫不是你一個人對不住他?”

一會兒小祈氏,一會兒小祈,一會兒又是纓纓。寶纓才不去管他的陰晴不定。

她胸口有氣打着旋兒似的吐不出去,直發悶。

寶纓困意剛襲來,想起什麽似的,打了個磕碜清醒了,她清了清嗓子。

“你一連攪合我兩樁姻緣,你很得意啊?”寶纓深覺和他厮混久了,自己也會官場那一套斷案下審判了,“壞人姻緣天打雷劈,我只是好心替侯爺捏把冷汗。”

寶纓好像有點找到門道了。

她看着他不痛快。

那她就痛快了。

兩樁姻緣?

他還不如送她去學些宗罰教文,道姑不用剃發,可她和自己提過的是女和尚,至少跟着師傅苦讀了些教文回來,張口聖經放送,也比現下好多了。

“趙祯倒也罷了。”蘇起的輕蔑毫不掩飾,“趙珂那個一把年紀的廢物,他也算你的姻緣?”

寶纓聽他念趙祯的名字十分咬牙切齒。

提起一把年紀的廢物,他就不那麽咬牙切齒了。寶纓想起無論是祈岩,還是孟長夫,都曾對清平侯的宅心仁厚贊不絕口,說清平侯是祖上傳下來的胸懷氣度,偏偏養出蘇起這樣的豺狐之心來,寶纓自然把他在自己跟前的為所欲為視若不見。

“是。”寶纓認道。

她生平只穿過一回鳳冠霞帔。

“休書呢?侯爺要出爾反爾?”寶纓從榻上坐起來,問他。

蘇起将放在一邊小案上的休書遞給她。

寶纓接過來,認真折好了,放在她裏側的枕頭底下。

……

半個時辰以後,寶纓的夢裏有過心悸。

蘇起從她這裏衣冠楚楚的走了。

他終于沒有再留在她枕邊夜宿。

……好險。

寶纓在夢裏仍聽到他走之前陰溝裏翻船的那句“那我和你這些時日以來,你拿我當什麽”。

她怎麽答來着?

“當什麽?”寶纓臨睡前的聲音浸着俏皮的濃濃倦意,“魚水之歡咯。”

……

次日。

獨享被窩的寶纓一覺醒來。

晨光都變得明麗。

本以為蘇起為刀俎,她為魚肉。寶纓剛醒來時劃過一絲念頭,結合過去偷偷看過的話本子,說不定蕖園的下人拜高踩低,以為她失了“寵”,不會再給她順當日子過。結果,寶纓發現……她的好日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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