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三更)

第 31 章(三更)

*

次日。

蘇起照舊從蕖園走,一路出府前去上朝。

棉衣和麻衣正待在小廚房裏燒水,已覺出異樣,從今兒早醒了便沒有瞧見蕖園其他侍奉的熟面孔露面,比如藍衣。

棉衣過了一會兒預備去服侍姑娘晨起,折過回廊要進屋,遠遠的便瞧見屋外圍的一行人,藍衣畏畏縮縮的跟在最後。棉衣上前道:“這是怎麽了?”

為首的劉嬷嬷并不給棉衣好臉色,道:“侯府今年新買進府的家丁我過目過,不記得有你這號人物,輪的你在侯府的地界上說話?”

劉嬷嬷這話說的話糙理不糙,到底是底氣不足,要是棉衣自己受了這氣便罷了,一想姑娘的處境,自己要是讓人覺得是個好拿捏的軟骨頭,豈不是讓姑娘将來也跟着輕易受氣?

棉衣道:“我在侯爺跟前都能回的上話,你說能不能輪得到我說話。”

“你……”劉嬷嬷愣住,沒想到是個難纏的丫鬟,将棉衣從上至下掃一眼,道,“誰知你跟着你家姑娘學了什麽狐媚手段,哄的侯爺肯聽你說話。”

沒等棉衣回話,沖過來的麻衣已氣的憋紅了臉:“哪兒有嬷嬷這樣羞辱人的?”

劉嬷嬷看了眼麻衣,給了她一個“算你識相”的眼神。

麻衣:“……”

見劉嬷嬷等人竊竊私語,正要撞門進去,棉衣一咬牙,上前兩步,非要擠進去攔住才是:“你們找姑娘有事麽?若有什麽要事,還得我先進去通傳一聲。”

“好笑。”劉嬷嬷板着臉道,“跟在老夫人身邊伺候這麽些年,誰敢和我這樣說話?來人啊,上前給我狠狠掌她的嘴!”

麻衣也跟着上前攔住,誓要護姑娘到底:“你要打便連我一塊兒打!”

棉衣聽了這話險些哭笑不得,以為麻衣有長進了,到頭來還是個呆子。

“吱呀——”一聲,門被人從裏推開。

寶纓着一身織錦襦裙,裙裾拖曳及地,絲絲縷縷的光嵌過她纖細而朦胧身形。鬓間是一對雕闕珠生的釵花,很是晃眼,卻絲毫不見她粉黛輕施的遜色。

“我們夫人請姑娘前去回話。”劉嬷嬷見了正主,心裏咯噔一下,果真如老夫人所料,照侯爺一向眼高于頂的眼光,即便是沒什麽正當出身的女子,能被侯爺看得上眼,那必是有過人之處。

寶纓被領到了關氏住的東館。

劉嬷嬷見她神色如常,不想還是個這樣沉得住氣的,若當真想要貪慕侯府的榮華,劉嬷嬷以為她應當會主動和自己搭上一兩句腔,司馬昭之心,那便也不難收拾。劉嬷嬷跟在關氏身邊大半輩子,什麽風浪沒見過,自以為識人無數,看人的眼力還是有的,有些年輕女子自以為面上端的住,掩飾的極好,實際在有點閱歷的人眼裏,還是跟一淺碟子水似的,一見便能看到底。

若說這位祈姑娘跟着侯爺,當真是什麽都不求……劉嬷嬷不信。怕的就是面上說着什麽都不要,只願意跟侯爺俢成于好,往往這樣的最難打發。

劉嬷嬷犯起愁。關氏為了侯爺後宅的事,煞費苦心,苦于侯爺遲遲不娶妻,正妻之位空懸,按說侯爺早過了胡亂折騰的年紀,怎麽好端端的非要擡一位祈姑娘進蕖園,這事兒做的實是不地道,只怕是侯爺上了心……

若只是養在外頭,關氏得知後,大可以做個順水人情似的,将人納進來。

關氏收到劉嬷嬷報來的話,有意将寶纓晾在堂廳,慢慢悠悠更了身衣裳,才打着扇前去會面。

關氏見寶纓之前,便能想出她模樣生的自然是再周正不過的,可也不要那周正過了頭的,眼下一見了寶纓,關氏見她算是知禮數,站起身等關氏走近前了,關氏落座後,寶纓稍稍欠了身,行的還是閨閣禮,關氏眉目一抖,也沒有叫她落座。

寶纓便站着等她開口。

關氏到底是封了诰命的,通身居高要位養出的貴夫人氣态,乍看之下會覺得她眉目尚可慈祥,可若将關氏和孟老太太放在一處,那便相差甚遠了,連孟老太太都能一準備襯的更平易親和些。

關氏的年歲是要比孟老太太大一些的,可眉眼間的細紋卻不多。

“不知你是哪家的女眷,府裏以前不是沒有外客來小住過,可也懂得規矩,總要先見一見府裏主人家,你說是不是?只是我擔不起你敬來的茶,前幾日在栖音寺吃齋禮佛時,我還想着眼不見為淨,可等到真回來了,我又不這麽想了。”關氏道,“府上生生多出來個活人,我總要過問一句。”

“夫人這話我明白。”寶纓拿出對外頭長輩的恭敬來,這恭敬裏頭帶着顯然的疏離,像是她只是出門見客似的,“是我在府上叨擾了,我自知無顏見夫人,想來以後也不會給夫人心上惹不快,我這便回……”

關氏皮笑肉不笑道:“你這孩子……又是說的什麽話?聽來倒像是我在趕你。”

“夫人不曾趕我。”寶纓道。

關氏能聽出她急于收拾行李要走的誠意,手邊劉嬷嬷添了盞茶上來,關氏喝了一口,道:“自然,像你這樣的出身不明,連來路都不正的姑娘家,投奔到我這裏來,我總不好讓你空手而歸。我夫君在世時,便常和我說要體恤民生……”

寶纓正要順着她的話說:“夫人這話說的極是……”

關氏瞥她一眼:“只是你身上穿的戴的,每一樣都是我府上的,竟是不知你還缺些什麽?”

這句話聽來格外的耳熟。

汪大娘子過去也愛這樣對寶纓說。

寶纓忽然感激起汪大娘子來,要不然照她現在聽了,一準要手足無措,三言兩語便被人将尊嚴踩在腳底。

“你可曾念過書?”關氏說這話時的語氣,像當寶纓只是個婢女,“想來是念過的,不然你出身不好,樣樣不會,這時候定會讨了我的嫌,我豈不是早将你叉出府去了?我能和你說上這會子話,說明你是個聽得進去一言半語的,再看你你言談舉止,像是念過書塾的,倒像是落難出身。”

關氏留寶纓在側抄寫佛經。

到晌午過後才放寶纓回蕖園。

寶纓一回蕖園,這頭一眼可見焦躁的福安見她終于回來了,道:“侯爺今日在軍中事物繁多,一時抽不開身。姑娘若是心頭不快,等侯爺回來了再說不遲,不行拿我撒氣也是可以的……”

寶纓用完午膳。

見福安賴在她這裏不走。

臨時起意也拿關氏審她的一套說辭,和福安打起太極,連福安有個住在城東的老母都知道了,福安還道:“我随我娘姓福。”

寶纓幼年時有個姓福的奶娘。

她想,蘇起和關氏果真是一脈相傳。

可想而知,清平侯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蘇起回府時,去見過了關氏。

關氏見他來了,道:“可倒好,今年入夏新進的碧螺春,不送我這裏,倒送去了什麽祈姑娘那裏。”

“母親這是說的什麽話。”蘇起道,“沒有的事。”

關氏松了口,做母親的哪有不為自己孩子着想的,她對景璞樣樣都放心,唯一點……他既好不容易動了這上頭的心思,關氏可不會斬草除根,她今日叫寶纓過來,也是起了敲打敲打的意味。

“你這樣養着她實在不成體統,于你沒什麽,你橫豎在京裏是人人自危的淮上侯,可你若為她着想,便該知道什麽才是于她好。”關氏道,“不如選個良道吉日,将人納進府。”

蘇起記得,小時候清平侯調侃似的問過他,将來會娶什麽樣的女子做主母。他以為自己偏愛性子敞亮,笑起來也敞亮的女子。從初識寶纓起,他便知道她日子過得是怎麽樣的小心翼翼,他以為像寶纓這樣性子甚至有些沉郁的姑娘,像世上大多數女子一樣平常,相處起來甚是費力,連句漂亮話都不會說,乃至無趣,只願意活在她自己那一套生存觀裏頭,死活不肯往外頭邁出一步。

那是景平三十四年的初春,宮裏剛過了年節。蘇起領到聖旨,即将前去南海為帝求藥。在一處靠着冷宮的僻靜宮道上,不想會撞見寶纓與當時的太子趙祯說話。他一早知道寶纓愛去那裏,人人都說他從小生來為大邺,頗有其祖上風采的鞠躬盡瘁,然而有一回他正靠在一棵千年歪脖子樹上小憩時,寶纓在樹下嘟囔着訴說着什麽,她之後凡是進宮,都會來這裏,蹲在樹根前,說着說不完的話。和以往不同的是——

趙祯似是對她說了什麽笑話,寶纓低頭莞爾,貝齒在唇瓣上輕輕咬了咬,笑意淡了一分,生怕被人窺探了去似的。也許趙祯看不到,也許趙祯也看到了。寶纓對趙祯有從未有過的巧笑顏兮。

蘇起進了裏屋。

寶纓正坐在榻上,手裏捧着本書冊,見他來了,正眼也不肯給他。

蘇起想,若人能預見到往後的種種,明明他遇見她要比趙祯早,她常出入宮廷,他亦然。他會尋由頭去和她說說話,給她看一些新鮮玩意,聽她說一說孟府的日子,恰巧逢一個雨天,逢一個雪夜,她一定極看中日久見人心一類的話,并且奉為真理,那時候她興許就不會輕易喜歡上趙祯了,而是一早便會和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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