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撒鹽空中差可拟

撒鹽空中差可拟

南茴敏16歲那年離開北方,因父母工作調動來到了南方。

印象裏的煙雨江南,美得像畫一樣。她沒見過,可見過的人都跟她說好。自出生起,她便沒出過那個小鎮,作為土生土長的北方丫頭,她卻難得的溫柔恬靜,生得也水靈靈的透着光澤,手指如水蔥般纖細修長,越長大越出條得漂亮。身邊人都說,正如她的姓一樣,她該是個南方人。

她也信了,都說南方好,她想去瞧瞧。

這是她第一次坐火車,一覺睡了好久,都還沒到。車裏走來走去的人群,雲霧缭繞的煙氣,嗆得人渾身難受。

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可是這也只是她人生發生天翻地覆變化的開始。

背着黃色書包,幫父母拎着皮箱子,瘦瘦的身子重得向□□斜。南茴敏下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人們口中,吳侬軟語,山溫柔水溫柔人也溫柔的詩情南方是什麽樣子。

她四處張望着,聽到下車的人都操着一口她聽不懂的話,字與字都黏在一起,腔調都拐着好幾個彎來。仔細分辨,才勉強聽得出幾個字來。

“快走啦,敏敏。”父母催着她趕路,他們說,這裏距離他們的出租屋還有很遠。南茴敏好奇地問爸媽那些人說的什麽話,父母笑笑,用他們獨有的北方方言說着,“南方話呗,一點兒都聽不懂。”

她想說她聽得懂一點,可父母腳程太快,她忙颠了一颠沉重的皮箱子,兩手垂着,穿梭在人群裏追趕。

同樣的價格在南方租到的房子不如北方的大,出租屋是逼仄狹小的兩室一廳,客廳勉強擺得下一張吃飯桌子,和一臺電視。可南茴敏不覺得小,南方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很新奇,就連卧室裏木質百葉窗推拉時的吱呀作響都很有意思,拐着彎的聲,和那些人說的話一樣。

楊東旭是在17歲夏天的末尾見到南茴敏的。

夏日的尾巴,暑氣依舊不減,一大清早,日頭便火熱起來,熱得心發躁。

他一只腳踩在同桌的凳子上,咧着大腿,手上随便摸了個作業本扇風。

“幹他娘的陳秀芳,風扇不用當擺設,老子早晚弄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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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裏的冰塊咬得咔嚓作響,一聽楊冬旭這話,一旁的李向陽兩只大掌一拍,拱着鼻子給他豎了個大拇指。

李向陽跟楊東旭從小便是發小,兩人一起活尿泥長大的,都是調皮鬼托生的,抓貓逗狗的渾事小時候都不少幹,長大了些,也幹得更過分了。

楊東旭說的再狂妄的話他都會激動地拍手叫好。因為他知道,這從來不只是過嘴瘾。楊東旭從來不說廢話,他說過的話,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之前說要抽那些混子哥嘴上抽的那種上好的煙,他說那種吞雲吐霧的感覺叫帥氣。第二天就不知從哪裏弄來幾包,兩人在林子裏抽着。煙直直地從鼻子裏鑽出,在空氣裏彌散開來,最後仰頭再猛吸一口,夾在食指和中指指關節處的煙杆燃盡,丢在地上碾了碾,“這個沒意思。”

楊東旭一句沒意思,就在短短的歲月裏學會了抽煙喝酒,打架鬥毆,該幹的渾事他是一件不落。奇怪的是,他身上還有着些學習的天賦,中考一個不服輸也考進了高中。不過,他考上的高中倒是一般,學校裏魚龍混雜的,對他這種人來說倒是很吃得開。

少年的個子一竄再竄,不知不覺就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人,高大帥氣,當然,打人的時候也有了足夠的力量。

學校裏年紀最大的高三那幫混子聽了他楊東旭的名頭都要避讓三分,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逮誰幹誰,當年一場仗徹底給他打出了名頭。為首的那個一拳被他揍得鼻骨斷裂,臉上鮮血淋漓,救護車送進醫院後硬是吃了幾個多月的流食。

所以,他因為天氣熱不給開風扇說要揍班主任,可能也不是開玩笑。

上課鈴響起,他就像沒聽到,張狂的樣子不改,一個勁地咬牙扇風。

陳秀芳進來,身旁跟着一個女孩。

女孩怯生生地背着黃色書包,一身潔白的校服,梳着整齊的馬尾,額上散落着碎發,陽光下随風跳動。她長得端正,鵝蛋大的小臉上眼睛勾勒出好看的弧度,眼尾上揚,引人注意到兩彎新月眉垂垂地挂着,顯出幾分溫柔嬌俏來,嘴唇透着天然的粉來,像是清甜的蜜柚,水嫩得想讓人咬上一口。

李向陽說,我靠這誰,怪好看的。

楊東旭沒說話,只點頭附和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這是我們班的轉校生,南茴敏,大家熱烈歡迎!”

南茴敏,楊東旭一字一句地在嘴裏重複。

他的眼神像是會勾人,南茴敏剛踏進教室裏時,緊張之餘,一眼就看到了這個銳利的眼神。

像是貓爪上的倒刺,盯得紮人得緊。

“你是北方人!”課間,一個女孩子率先撬開了這個新來轉校生的話匣子,大家都像發現稀有物種一樣圍了上來。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問得南茴敏應接不暇,有人又讓她也問兩句,齊齊看向她,給她緊張得不知說什麽好。想了許久,終于想出一個自從來到這裏就一直不解的問題。

“那個...我聽你們這裏人嘴上總說的‘賽林木’是什麽意思?”

“操你媽。”

一聲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從人群後傳出。楊東旭翹着腳坐在位上,聽到後下意識回答。

空氣裏安靜了,想笑的人怕着他的威風不敢笑,都跟着南茴敏一起看他。

“不是罵你。”腦子跟不上嘴,他習慣了,只是看到南茴敏瞪大了眼睛看他,才解釋了一句。

“對,他不是罵你,這是我們這兒的方言,就是他說的這個意思。”有人給她解釋,大家才跟着笑了兩聲,南茴敏點了點頭,也跟着笑了。

上學一周,她越發覺得,南方人的性子也不是那麽溫柔,尤其是那個一開學就死盯着她的人。

“我們說下雪,可以說‘撒鹽空中差可拟’,也可以說‘未若柳絮因風起’,那麽應該用哪種來形容更恰當?”

上課時,老師突然講到雪,大家都說像柳絮。可南茴敏想到了自己的家鄉,北方的雪若是下起來,空中撒鹽确實差可拟。

發呆時,老師忽然點起了她的名,問她的答案。她很欣賞謝道韞的柳絮說,但也實話實說了她眼裏的北方大雪,“像鹽。”

老師只是随意一點,叫個代表起來總結柳絮喻雪的精妙,不料竟叫出個不一樣的答案。

“北方的雪,下得很快很大,滿天飄雪就像空中撒鹽。”南茴敏補充道。

老師點點頭,笑着請她坐下。

課還在進行,可像鹽一樣的雪這句話,和說話人的神情,都一直停留在了楊東旭的腦海裏。

放學回家時,抄小路總是比正常的路要近,南茴敏起初還害怕,但是跟着媽媽走慣了,也就還好。放學時,她背着書包走着,路過一片林子時,一股濃濃的煙味飄出來,葉子嘩啦嘩啦作響。

裏面走出來兩個人,都叼着根煙,吐了一口煙圈在她臉上。

“你幹嘛,楊東旭。”她有些生氣地說,她并不喜歡這難聞的煙味,也覺得這種行為莫名其妙。

“你知道我的名字。”楊東旭瞧她生氣了,心想他吐煙圈的樣子難道不帥嗎。

“我知道班裏所有人的名字。”

“哦。那你記性真好。”

“嗯。”

楊東旭将手裏的煙蒂掐滅,給李向陽一個眼神示意他離開。

南茴敏要走,他就跟着她。

“你課上說,北方的雪下得像撒鹽。”

“對。還會積上厚厚一層。”

“我沒見過。連南方的也不常見,剛下完,就化了。”

“有機會你可以去北方看看。”

“和你一起嗎?”

南茴敏擡頭看他,他也盯着她看。她沒說話,自顧自低着頭走。她沒把他這話當回事,只當他是在打嘴炮。

新年伊始,南茴敏一家沒趕上除夕的火車,在大年初一那天才趕回了北方的家。這個時候,北方的雪果然下得老大,她就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大眼睛,媽媽恨不得給她将眼睛也裹上,照她的話講,可不能給我們水靈靈的大眼睛結上冰。

家人們都在家做好年夜飯等着了,就等着他們一家三口回來,湊個團圓。叔叔嬸嬸剛結婚沒多久,南茴敏那口嬸嬸還叫着不習慣,但她叫了,也就有紅包拿。小姑姑還是時髦的年紀,見了她就把這半年攢着的好東西都送給她,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爐子裏還升騰着炊煙。

“奶奶,什麽東西糊了!”

“哎呦,我熱的饅頭烤焦了,你瞧我這記性!”

奶奶慌忙去關爐子,大家都樂了,笑聲掩蓋了手機鈴聲,裝在衣服兜裏,南茴敏并沒有聽到。

酒足飯飽,叔叔和爸爸在劃拳喝酒,屋子裏滿是煙味。爸爸是不愛抽煙的,所以南茴敏也聞不習慣煙味,屋裏是叔叔在抽。

她特地跑出屋去呼吸新鮮空氣,媽媽囑咐了她別忘了到時間來看春晚,她應了兩聲,裹着厚圍巾出去了。

呼出的白氣像撲面而來的煙,南茴敏想到了對着她吐煙的楊東旭,雖然不理解他的行為,但是她記得他想看雪。這樣大的雪,他一定沒見過。她想用手機錄個視頻,等回去的時候給他看。

掏出手機的時候,看到一條未接電話,上面只是一串號碼,并沒有标注姓名。是個不認識的人。糾結要不要回,電話忽然又響起,同樣的號碼,這次,她很快接通了。

“你說的沒錯,這雪下得真的像撒鹽一樣。”

南茴敏一開始沒聽出來是誰,但聽到這句話就知道了是楊東旭。

“你家在哪,我去找你,我們一起看雪。”

“你在哪?”

“在北方,你的家鄉。”

“你不會是在開玩笑吧。”

“我從不開玩笑,我說到做到。”

聽到這句篤定的語氣,南茴敏不敢相信耳朵,這兩個地方之間的路程這麽遠,他就這麽來了?他不回家過年嗎?

但恐怕他是真的來了,電話裏說完地址沒多久,一道黑色的身影就出現在她家門口,那人原本麥色的皮膚在冰天雪地裏都凍得發白,嘴唇子通紅。

楊東旭把帽子從頭上一摘,抖了抖頭上的雪,“看什麽看,被我帥呆了?”

說實話,他走過來這一條路上南茴敏一直在看他,仔細辨識了風雪裏迷亂不清的面孔,才真正确定他是楊東旭。她也是第一次仔細看清楚了他的五官,除了銳利而具有攻擊性的眼睛,他的眉毛也很是濃密,鼻梁高聳如峰,下嘴唇上肉的量感很大,給人以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說過我會來,我就會來。”楊東旭說。

“你不...回家過年嗎?”

“不回。我沒有家。”

南茴敏看向他,他繼續說道:“爸媽離婚了,都結婚有小孩了。”

“你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我自己也能過。自己過特自由,你就不能想幹嘛就幹嘛吧。”

“嗯。”南茴敏點頭,她沒有追問他為什麽不跟爺爺奶奶過年的事,想來不是關系不好就是沒了,不然他怎麽會除夕抛下他們就出去呢。

“進來吧,屋裏暖和。”

“不了。你陪我看看雪。”

犟不過他,南茴敏被他拉到院子的角落,尋着一處幹淨的雪,坐在上面。一屁股下去,軟軟地往下墜。楊東旭沒體驗過這種感覺,抓起地上的雪把玩了很久。

“你有住的地方嗎?”南茴敏問。

“當然有。你不用擔心我。”

“我沒擔心你。只是因為你來找我,我怕我照顧不周...”

“真的沒有嗎?”

“沒有。”

兩手一合,往後腦勺上一放,楊東旭往地上躺去,閉上眼睛,享受着雪落在臉上身上的感覺,像是一顆顆鹽粒子撒着,啪啪作響。雪就該這樣下,吓得酣暢淋漓,下到世界一片白,下到萬物都無聲。

屋裏響起了媽媽喊她看春晚的聲音,楊東旭也聽到動靜,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雪。“我要走了,來得着急,現在有點困了。”

“好。”

“不用送我。”

走到門口的時候,南茴敏轉身說了一句,“新年快樂,楊東旭。”

“謝謝。”

不知道是不是在這聲謝謝中聽到了詫異,她覺得楊東旭好像沒聽過這樣的祝福。他沒有說同樂或者是新年快樂來作為回應,而是謝謝,這個官方的,表達感謝的話。他謝謝她祝他新年快樂。

新年快不快樂,別人家不知道,至少楊東旭他爸家不那麽快樂。

今年,不知道怎麽想起來了,他爸叫他來一起過年,他不情不願的去了。飯桌上,一家四口裏,只有他的存在顯得多餘,他爸和新老婆新兒子一家三口吃得開心,聊得快樂,他也聽不懂,插不上話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在學校裏叱咤風雲的大哥模樣。

這頓飯,他吃得很憋屈。直到飯後,三歲的小弟弟的調皮搗蛋被他一個瞪眼訓哭,孩子哭鬧着問他什麽時候離開他家。這一刻,他忍耐很久的怒氣終于爆發,面對小孩哭鬧而父親只顧哄着他,而怒斥自己的情景,他的憤怒到達了極點,直接将桌子一掀走人。

“走了,就永遠別回來!”

“不回來就不回來!”

楊東旭摔出門去,外面正飄着小的不能再小的零星雪花,他嘴裏哈着氣,忽然想起了南茴敏口中描述的北方雪景。他本想有時間再去,但是他現在,此時此刻,就很想看。想看看雪,也看看人。

離開南茴敏的家,他就連夜買了回去的火車票,在卧鋪上睡了一晚。不過,這也是他過得最開心的春節,那樣的雪,他還想再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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