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肖約

肖約

三月一向是這片大地上被人傾注愛意最多的一個季節,連鋼筋水泥的城市都開始滿懷希望地迎接春天,那種從空氣中蕩漾而出的希望松軟地包裹着每一個人。

黑色越野開着窗從沿春路上駛過,和煦的陽光被枝杈割裂,在她側臉上投下一片斑駁明亮的金色光斑。如果有路人恰好看見她的話,大概會被那張一晃而過的臉吸引片刻目光,那實在是一張太過優越的面龐,眉目清晰,睫毛長而密,鼻梁高挺,唇薄而色澤健康,整張臉沒有過多妝容修飾,略微低垂的睫毛讓她整個人顯得有些憂郁,但那清晰的下颌和包裹着身體的黑色襯衫又讓她氣質添了幾分淩厲。

但來往路人都形色匆匆,又或者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身旁的各色店鋪上,并未對一輛林蔭路上疾馳而過的車投去目光。

沿春路上今天有家書吧開業,門口擺着鮮花和海報,實木系配色,讓這家店看起來是那麽的出淤泥而不染,低調有內涵,特別在旁邊串串店還未撤下來的紅地毯的襯托下,更添幾分雅趣。

不過還是沒什麽人進來,畢竟在這個點兒來沿春路的客人們,大多是為着覓食,根本沒時間進書吧靜坐,況且那從落地窗就可窺見的高檔吧臺,那網紅打卡點似的色彩搭配,就跟星爸爸開進大排檔似的透着一股子違和感。

于是這正值開業大酬賓的“雲生”書吧,就這樣開始了冷清清的第一天營業,穿着寬松T恤的長發女人素顏坐在吧臺後,單手撐着下巴,視線随意落在行走的人群外,目光和那黑色越野擦身而過。

車內的人恍然未覺,轉頭看了眼副駕上的水仙。

城西墓園,車輛緩緩停穩,黎頌探身拿起花束,開門下車。

這一套流程已經足夠熟練,以至從中看不出過多悲傷。

黑色身影拾級而上,停在一座幹淨的墓碑前。墓碑上簡單刻着生卒年,最上方是一張帶着笑意的女人的照片,那張臉美得有些尖銳,但卻帶着溫和的笑容,微微上翹的嘴角很好地中和了那份銳利,讓她整個人顯得溫婉娴靜了許多。

令她意外的是那裏居然已經放着一束鮮花,橫躺在墓碑前,像是經歷了風的摧殘。

昨天下午G市有場雷雨,有人在昨天就來過了。

或許是哪個朋友吧,雖然她想不到是誰。

黎頌蹲下身來,把那束花扶正,将自己帶來的水仙輕輕放在墓碑前,然後看向照片上的人。或許昨天的雨讓空氣有些過于潮濕,她覺得心口有些發悶,呼吸不太順暢。

但她張口還是平靜且柔和的:“今天天氣也很好。”說完後她低下頭沉默了片刻,擡頭後眼睛有些濕潤。她并不多說話,只是目光缱绻地看着照片上的人,安安靜靜地,像陪伴一個老朋友一樣,坐在那裏聽着風慢慢吹過去,帶着泥土和野草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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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山下傳來其他人的腳步聲,她才終于回神,緩緩起身,略微低下頭緩解了下久坐起身的暈眩感。擡頭時同手牽手走來的父子疏離地颔首,然後準備離開。

沒人會在這種地方寒暄,哪怕他們每年都會見那麽幾次。

但是這回小孩突然停下了腳步,擡頭問黎頌:“阿姨,這個阿姨是你的好朋友嗎?”

她指着沈悄的墓碑說,眼神澄澈天真。

黎頌愣了下,點頭。

小孩笑了,說:“她真好看,我媽媽也很好看,她們是鄰居哦,說不定在天堂上成了很好的朋友。”

小孩兒的父親忙道歉,“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系。”黎頌摸了摸小孩兒的頭,轉身快步走出墓園。

下午六點,平樟街盡頭的小巷子裏,一家清吧亮起了燈,黎頌幾乎踩着點兒出現在門口。

暧昧的光線下,穿着花襯衫叼着煙的中年男人把一杯酒推到對面,擡頭正和進門的黎頌對上目光。

“真會掐點兒。”他胡亂擦了擦桌面,吐出一口煙。

黎頌走到他對面坐下,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兩人聊些有的沒的。

最近做了什麽,生意好不好,有沒有遇見什麽奇葩,生活是否順利,身體是否健康……

其實早過了憂思難忘的環節。正常人沒誰會因為伴侶的死亡日日沉浸絕望之中,畢竟日子不會因為誰的死就停止流動,生活也不能因為愛情消失而就此不再過了,除了自然人,不還是社畜嘛。

但畢竟是少了那麽一個人。

每一年都會有一天會讓你去被迫回想,各種記憶重卷而來,将本來已經麻木的神經重新洗刷,就像把結好了的疤浸到酒精裏似的,哪怕不再會血流不止,也到底還是會有那麽一些沒長好的地方,哪怕只有一點,都會讓傷口絲絲縷縷地開始泛疼。那種疼不劇烈,但是會綿延很久,具體體現在接下來一年的每一個無事可做的下午、失眠的夜晚、無聊的高鐵旅途……

又一杯酒下肚,黎頌撐着下巴看着不剩幾滴酒液的玻璃杯,突然問曠齊:“你說人死之後是什麽狀态,會變成最好的樣子上天堂嗎?”

曠齊正點完第二支煙,他抽了口,說:“應該吧,要不你去旁邊兒那院子裏找老道士問問?”

黎頌一笑,“問什麽,都不是一個體系。”

“哦對,玉皇大帝怕是管不着耶稣。”他自己笑了聲,又問:“聽說S&O要和錦成合作?”

“嗯。”說起工作的事情她就不太熱情。她大學時開了個設計工作室,做一些視頻宣傳和平面設計。後來規模越做越大,注冊了一家gg公司,那段時間她可以稱得上是拼命三娘中的拼命三娘。不到三年,她将蛋糕做大,後來又涉足了娛樂圈,投資的幾部電影票房都不錯,還簽下了幾個藝人,其中有兩個争氣的,第二年就拿了大獎。那幾年,她在G市的青年才俊裏可算是風頭無兩,可自從三年前……她現在好像把自己放在了社畜的定位上,按部就班地過日子,事業停滞。不少當時看好她的人在暗裏嘆息,更有那酸唧唧的小人在背後笑話她江郎才盡,說她遲早還是要回黎家。

但曠齊知道她根本不是什麽江郎才盡,說到底還是心氣散了。

“你真就打算一直這樣了?”

黎頌照常打哈哈:“先這樣呗,不也挺好。”

暧昧昏暗的光包裹着身體,玻璃杯周圍散着一圈不規則的光圈。

她轉動着杯底,又閉口沉默。

其實她也不知道是否到了該做出改變的時候。這些年有太多人勸她,她總是口頭答應着,其實根本沒有行動。

就像遲來的叛逆,從小得三好學生到大的她,在将至而立的年紀,成了個左耳進右耳出的差生。

每天掐點上班,沒事在屋裏睡一覺,日子也就這麽過了,她的日子平平穩穩,下屬也很愛這份按時按點的工作。

這樣的現狀根本沒有改變的必要。

不是嗎。

曠齊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雖然是發小,但有些事說多了說不定反而影響交情。

晚上十點多,黎頌叫了代駕回家。代駕聽見她要去木夏華庭,眼睛一亮。無他,那可是市中心,在G市這個新一線城市,那兒的房價可不是一般小康家庭能負擔得起的。

黎頌這套房子是大學剛畢業時買的。170平的大平層,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兩個人住剛好,一個人住太大。

她那個時候剛開始創業,得力于從小的耳濡目染和父母留下的財富和人脈,創業不像其他小白起步時磕磕絆絆,稱得上十分順利。當時戀情正火熱,一心想給對方最好的,所以這樓盤剛開出來她就帶着沈悄來看房子。

那棟房子裏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兩人一起敲定的,是真真正正屬于她們的家。

車窗冰涼,她額頭靠在上面,清醒了些許。

酒精帶來的暈眩逐漸散去,被壓制的醉意卻猛地竄上來,燒得她有些反胃。

可能是看到她有些不舒服,代駕小哥關心道:“要不我再快點兒?”

黎頌擺了擺手。

小哥讪讪:“也是,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十分鐘後車停在地下車庫,黎頌接過鑰匙走向電梯,按下樓層後閉眼靠在電梯壁上。

胃裏翻湧着難受,她眉頭緊皺。

“二十八層到了。”

機械音提醒。

黎頌略有些踉跄地走出去,頭腦已經有些不清醒,這層只有兩戶,看見有人在走廊彎低頭開鎖,下意識就走到另外一扇門前。

可按下密碼卻想起滴滴滴的警告聲。

她皺着眉再一次輸入,還是不對。同時身後也響起同樣的聲音,她這才察覺不對,擡頭一看,2802。

她轉身,看見2801的門牌下,站着一個大白T恤,闊腿褲,運動鞋的長發背影。

那人低頭按着門鎖,還發出疑問不耐煩的短音。

“你好。”黎頌開口,“請問你是哪位?”

那人擡頭,表情有些不爽:“我住這兒。”

黎頌手裏的車鑰匙“铛”地掉在地上,還回彈了兩下。

她們面對面站着,一個西裝齊整,一個放浪形骸,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可黎頌卻覺得,有一股巨浪不顧死活地沖進了她的大腦,把本來就不怎麽按部就班的神經攪得稀爛。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住這兒?”

對面的人在看見她的臉後神色緩和了些,聞言擡手指着門牌,說:“我今天剛搬來,280……”她終于後知後覺地察覺了什麽,修長的食指一縮,尴尬地收回來,別扭地轉了個圈,停在了黎頌面前:“……啊,那什麽,我新搬來的2802的,你好啊新鄰居,我叫肖約,小月肖,約定的約。”

黎頌看着那只手,渾身僵硬。

她老婆,不,亡妻,叫做沈悄,悄悄的悄。

“黎頌。”她說完并沒有去握那只手,而是快速地同那人錯身而過,開了門,逃也似的進了門。

被拍在門外的肖約顧自動了動手指,收回來插進了褲子口袋,無所謂地一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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